○林韶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 浙江杭州 310008
近年來,我國版權產業和版權經濟發展迅猛,以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數字出版、網絡視聽等為代表的新興產業發展態勢良好,版權產業催生新的經濟增長點。如圖1所示,據國家知識產權局知識產權發展研究中心發布《2022年中國知識產權發展狀況評價報告》顯示,2020 年我國版權產業的行業增加值為7.51萬億元,同比增長2.58%,版權產業規模穩步擴大,對經濟發展的支撐作用凸顯。

圖1 2016—2020年全國版權產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
在我國版權經濟不斷提速發展的背景下,愈加龐大的版權產業規模需要相應的版權保險制度保駕護航。為鼓勵各類知識產權保險發展和產品創新,我國政府部門陸續出臺了《關于金融支持文化產業振興和發展繁榮的指導意見》《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 年)》《“十四五”國家知識產權保護和運用規劃》等相關政策文件,明確提出要推動知識產權保險產品和服務向規模化和常態化的方向發展。
以往文獻主要探討知識產權保險的風險防控、發展模式、產品研發問題。譬如萬浩、甘海兵(2023)從風險控制機制角度研究知識產權保險,認為我國知識產權保險的發展方向是推進針對侵權方和維權方的保險制度市場化落地,并從承保邊界和賠付金額兩個方面提出知識產權保險風險控制機制的完善建議。李文江(2020)通過總結我國知識產權保險試點成果,結合歐美日知識產權保險發展的三種模式經驗,提出我國知識產權保險的“混合發展模式”。羅綺(2019)關注現階段我國知識產權保險的研發問題,并按照保險產品的具體使用場景,從確權、運營和保護三個環節分析現有知識產權保險產品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完善建議。上述文獻主要聚焦宏觀層面的知識產權保險問題研究,但從微觀層面檢視版權保險問題的理論及實踐研究較少,版權保險的受關注程度與當前版權經濟迅猛發展的現實不相匹配。鑒于此,本文將厘清版權保險的內在原理,分析域外現有實踐經驗的成效與不足,為我國版權保險制度的完善和發展提供借鑒和參考,實現版權保險制度對于版權經濟的正向激勵作用。
德國學者瓦格納(A.Wagner)從損失補償角度將保險定性為排除或減輕被保險人經濟風險的一種經濟補償制度。保險所具有的風散風險、損失救濟、融通資金、收入分配等職能使其在風險多發的商業領域受到廣泛青睞,當然,版權經濟領域也不例外。從版權創意企業的國際競爭現狀來看,國內外市場復雜多變的政策環境、版權金融活動的技術性差異使得創意企業的版權市場化競爭面臨較大的運行風險,版權保險作為創意企業規避著作權風險的保險產品,對防范和分擔企業運行風險,提升創意企業的創造活力和競爭力具有重要意義。
所謂版權保險,是指依據保險合同約定,投保人向保險公司按照其版權價值支付一定保費,保險人在保險期內對合同中約定的保險事故承擔支付保險金的責任。根據保險標的性質特點,可以將版權保險劃分為以下三類:一是版權侵權保險,即以被保險人侵犯他人知識產權所應承擔的賠償責任為保險標的的保險,旨在規避被保險人因侵權行為而發生的經濟損失,在風險預防上具有被動防御性的特點,是版權保險市場最主要的險種。國內首款侵權保險于2020年由刀豆網絡與太平科技保險合作推出,該項目將為投保的版權方、原創作者提供更為便捷、標準、可控的綜合解決方案。二是版權財產保險,其保險標的是被保險人因他人侵犯其享有的版權權益提起維權訴訟過程中的費用支出。相較于版權侵權保險所具有的被動防御性特點,版權財產保險具有主動維權的進攻性,也被稱為“追擊”保險。國內典型案例是中國平安保險和原創易安公司在2019年合作發布的作品維權創新保險,一旦發生保險事故首先由保險公司進行理賠,繼而保險公司對侵權人進行代位求償。版權財產保險不僅有利于創作者及時取得侵權損害賠償,而且有助于中小創意企業抵御大型企業的故意侵權行為。由于初創企業所能實施的版權資源有限,往往可能面臨競爭對手的惡意侵權,版權財產保險有利于保障初創企業維權的費用支出,扭轉初創企業在市場競爭中的不利局面,提升其市場經營信心。三是版權交易保證保險,即保護的主體范圍僅限于著作權交易雙方,旨在化解版權交易雙方因著作權權屬登記產生的信賴成本問題,促進版權交易順利進行,提高版權資產交易效率。國內首個版權交易保證保險由信達財產保險公司和北京東方雍和國際版權交易中心有限公司在2010年合作發布。
從法經濟學層面來看,版權保險的制度功能在于處理好版權的創作主體和使用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配置及其效益風險問題。版權保險制度以著作權經濟權利和鄰接權作為調整對象,旨在最大化降低版權的市場交易成本和交易風險,促進版權創意企業的創新資源向知識產權轉化運用的方向集聚。
1.版權保險是產權制度和保險的雙向互動。國內法經濟學界對科斯定理的研究指出,產權即是受制度所保護的利益,不同的產權制度配置方式會產生不同的效益,人們在設計與選擇知識產權保護與限制的制度安排時,應權衡各方面得失,以求得總的效益最大化。
版權保險促進知識產權與版權金融深度融合,為版權創意企業經營活動面臨的潛在損失提供風險保障,強化版權創意企業的知識產權保護。以版權的技術性風險為例,伴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版權人對其作品的控制能力被削弱,數字化的作品儲存形式及傳播技術進一步加劇了網絡版權的侵權風險。版權保險是風險控制的重要手段,通過事前的風險評估和預測將有助于實現風險的防范和化解,優化企業的知識產權保護。
版權保險有助于克服知識產權制度相對壟斷的負面效應。知識產權制度在經濟學層面具有雙重效應。其積極效應在于知識產權的工具理性。知識產權作為激勵創新的重要手段,賦予相關知識產權權利主體相對的市場壟斷地位以獲取市場收益,這是知識產權創新激勵的必然要求。而消極效應則在于知識產權主體基于相對市場壟斷地位所帶來的限制競爭及高交易成本問題。以版權濫用行為為例,“利用版權限制被許可人開發競爭性產品、超出版權保護期限行使權利、濫用訴權、不正當行使版權致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其他有損公共政策的行為及壟斷行為”等版權濫用行為不僅限制了正當的市場競爭,而且對知識產權制度的效率目標造成損害。版權保險制度的引入能夠應對知識產權相對壟斷所帶來的負面效應,通過補償第三方可能因版權行使所造成的利益風險,化解知識產權相對壟斷的運營風險。
2.版權保險分擔市場交易成本。美國著名經濟學家科斯圍繞市場交易費用提出“交易成本”的概念,簡言之,就是交易過程中產生的各項成本。交易成本具有客觀性,廣泛存在于市場經濟活動中,版權市場也不例外,其根源在于市場經濟活動的不確定性與風險性。
當前,我國版權市場活躍,除了傳統的影視作品、綜藝節目等內容之外,短視頻、云游戲、數字藏品等新型版權創意內容逐步成為版權產業的重要組成要素。根據國家版權局2021年發布的《2020年中國網絡版權產業發展報告》顯示,我國網絡版權產業市場規模達11847.3 億元,首次突破萬億元大關。在此背景下,新型版權交易模式、新技術手段的應用,以及交易平臺的構建都將產生不同的事前交易成本。與此同時,在版權經濟活動中,高昂的知識產權訴訟費用及在版權侵權案件中的損害賠償費用在事后交易成本中同樣占據較大比重。為了降低版權經濟活動的交易成本和市場風險,版權保險將成為一項重要的制度選擇。有利于促進版權產業和版權經濟的規模化發展,實現版權資源在動態利用中的最佳經濟效益。
3.版權保險分散市場風險。吳漢東(2012)將風險社會的知識產權問題研究歸結為知識產權決策的制度化風險、客體的技術性風險及其運作的全球性風險。具體到版權領域的風險問題,同樣可以從上述三個維度切入考察:
一是版權決策的制度化風險。中外版權制度的演變具有明顯不同的背景。相較于域外版權制度的嬗變,我國版權制度發展的法律移植色彩明顯,法律實施效益有限。隨著我國版權制度的國際化不斷深入,根據國際公約的要求對版權提供高水平保護,但由于國內制度構建準備不及,政府政策運用、國際知識產權規則的參與不足,容易產生版權決策的制度化風險。二是版權客體的技術性風險。大數據、區塊鏈等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不斷推動著作權保護客體的擴張,新型智力創作成果不斷涌現。新型數字版權傳播技術的運用不斷提升作品的傳播和利用效能,但也逐漸削弱作者與作品間的聯系,使得“孤兒作品”問題凸顯,著作權權屬認定更為復雜。三是版權運作的全球性風險。經濟全球化推進國際版權貿易活動愈發頻繁,同時也增加了版權運作的全球性風險。微觀層面上,版權進出口過程中的法律風險包括作品認定風險、版權權屬風險、價值評估風險、審查流程風險、版權許可與轉讓風險、版權與專利權沖突風險、版權與商標權沖突風險。版權進出口的法律風險難以避免地對我國版權市場的對外交流造成負面影響。宏觀層面上,在國際版權市場活動中,部分國家憑借自身的科技和資本優勢以版權保護的名義不斷擴大本國版權出口貿易,限制外國版權進入本國市場,形成實質意義上的版權壟斷局面,嚴重擠壓其他國家的版權產業生存空間。
版權保險對版權風險的分擔功能將有效應對版權決策的制度化風險、版權客體的技術性風險、版權運作的全球性風險。版權保險將集中性的知識產權風險進行社會分散,使得企業版權經營的風險向社會化的方向分擔,不僅有助于增強企業經營信心,激勵企業勇于創新,而且有助于我國版權創意企業在國際版權競爭中搶占先機,贏取競爭優勢。
自2011年始,國家知識產權局開展專利保險工作,各類知識產權保險政策陸續出臺,極大地推動了我國知識產權保險事業的發展。根據國家知識產權局知識產權發展研究中心、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于2023年聯合發布的《中國知識產權保險發展白皮書(2022)》顯示,截至2022年底,我國知識產權保險累計為超過2.8 萬家企業的4.6 萬余件專利、商標、地理標志及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提供了逾1100億元風險保障。我國版權保險在這一階段得到相應發展并呈現出如下特點:
第一,包括版權保險在內的知識產權保險產品研發得到國家政策的大力支持。黨中央、國務院針對包括版權保險在內的知識產權保險工作作出一系列戰略部署。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明確提出“鼓勵開展各類知識產權混合質押和保險”,為我國知識產權保險探索和發展指明進路方向。此后,地方紛紛出臺知識產權保險法規政策推進知識產權保險試點工作。北京、上海、廣東、江蘇、浙江、四川等省份均出臺了支持本地區推進知識產權保險工作探索的政策措施。
第二,我國知識產權保險產品體系不斷完善,但不同類型、不同環節間的保險產品開發程度具有較大差異。按照知識產權保險標的物類型劃分,我國專利保險產品體系相對成熟且豐富。根據《中國知識產權保險發展白皮書(2022)》的數據資料,專利相關的保險產品名稱高達28種,覆蓋類型包括專利代理人保險、專利申請保險、專利執行保險、專利運營保險及專利侵權保險;著作權保險相關的保險產品名稱僅有3類,覆蓋類型僅包括著作權確權責任保險、版權被侵權損失保險、著作權交易保證保險。版權保險產品相較于專利相關保險產品而言,其開發程度失衡,還遠不能滿足版權創意企業對于版權風險管理的需要。版權保險的險種、保障范圍的豐富性和多樣性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第三,版權保險實踐日益豐富。在創意企業知識產權市場化運行與發展中,版權保險發揮了知識產權風險管理和拓展融資渠道的雙重作用,積累了一定的實踐經驗,可為其他地區的版權保險發展提供有益范本。總體來看,當前我國版權保險仍處于不斷探索和發展的階段,尚有巨大的發展潛力。
我國版權保險起步較晚,隨著大數據、區塊鏈等新技術在版權保險市場領域的深入應用,我國版權保險發展在制度“內”“外”仍面臨一定困局。
1.版權保險立法支持體系有待健全。當前我國版權保險實踐不斷取得新進展,但版權保險的相關法規建設未能完全跟上。一方面,由于版權作為無形財產,在法律性質上有別于一般有形財產,導致無法將保險法適用于有形財產保險的責任規則直接套用在版權保險之上。另一方面,我國2020年修訂的《著作權法》在著作權的經濟性利用規則設計中也未將版權保險的內容納入考量,導致我國版權保險制度的發展陷入“無法可依”的怪圈。現階段版權保險的立法缺位難以避免地給版權保險的具體實踐造成消極影響。版權保險立法的缺失無法有效引導版權創意企業了解版權保險對初創企業市場經營的價值和意義,無法引導版權創意企業及時更新或調整企業的風險管理手段,不利于推動保險機構、保險經紀公司、律師事務所、政府部門等共同完善和構建版權保險的全流程服務體系,阻礙了版權保險市場的進一步發展。目前盡管部分地市如江蘇、北京將版權保險的部分內容納入地方性法規建設,但法律位階較低,難以在全國實現普遍性推廣。
2.版權價值評估體系不完善。版權價值確定是版權保險業務開展的重要基礎,是準確制定版權保險產品保費和保額標準的重要依據。版權價值評估受到作者、作品基本情況、作品類別、作品創作形式、作品題材類型與體裁特征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在實際操作層面很難準確評估特定版權的價值,加劇了保險機構的承保風險。在立法上,為了規范版權的市場交易和評估行為,我國《著作權資產評估指導意見》提供了市場法、收益法和成本法三種基本方法為版權價值評估提供指引①參見《著作權資產評估指導意見》第22條:“確定著作權資產價值的評估方法包括市場法、收益法和成本法三種基本方法及其衍生方法。”。但該規定過于原則性,在實際層面仍面臨具體操作問題。以市場法為例,市場法的運用主要考察版權的活躍市場,以及類似版權資產交易案例的市場交易價格、交易時間及交易條件等信息②參見《著作權資產評估指導意見》第28條:“采用市場法進行著作權資產評估時應當:(一)考慮該著作權資產或者類似著作權資產是否存在活躍的市場,恰當考慮市場法的適用性;(二)收集類似著作權資產交易案例的市場交易價格、交易時間及交易條件等交易信息;(三)選擇具有比較基礎的可比著作權資產交易案例;(四)收集評估對象近期的交易信息;(五)對可比交易案例和評估對象近期交易信息進行必要調整。”。但目前國內版權交易的流動性弱,很多版權的市場交易不存在相應記錄,加之版權交易價格的數據統計顯著性低,導致版權價值的準確評估面臨重大挑戰。
3.統一性的版權登記服務平臺缺失。我國版權的取得采用自動取得原則,版權登記不像不動產物權登記那般具有對抗性和對世性,因而版權人的作品登記意愿不強。目前,我國尚未建立全國統一性的版權登記服務平臺,不僅加大了版權的市場交易成本,而且也加劇了保險機構的經營風險。一方面,非統一性的版權登記服務平臺容易存在多個“權屬登記”,導致一個作品存在多個權利主體進行多次版權交易的混亂情形,引發版權權屬糾紛。另一方面,保險機構對于特定版權保險中保費的確定需要根據海量的版權交易案例和版權訴訟案件數據進行計算,而當前登記服務平臺相關版權登記數據的缺失則加劇了保險機構對于保費的認定難度和承保風險。
在版權產業和版權經濟發達的部分域外國家,例如美國、英國、日本等,將版權與保險制度融合,推動國內創意經濟發展。時至今日,各國基于本土的市場特點和國際版權競爭現狀,發展出各具特色的版權保險模式,有必要進一步審視和考察其實踐經驗,為完善我國版權保險制度提供有益參考。
版權保險源自知識產權保險,美國普通商業責任保險(Commercial General Liability Insurance)是知識產權保險的雛形。1985年起,因美國眾多企業卷入知識產權訴訟糾紛,保險公司開始探索知識產權保險業務,通過保險市場滿足對無形資產的保護需求。普通商業責任保險中的“廣告侵權”條款因其將被保險人對版權、商標權的侵權責任作為保險標的而受到多數企業青睞。但在1993年加州高院審理的“Bank of the West v.Superior Court”一案中,法院對“廣告侵權”條款作出解釋,認為其僅適用于在被保險人“廣告活動”過程中發生的“不正當競爭”所引起的“損害”,而無法要求保險人對任何形式的專利侵權提供保障。由此,專利侵權風險被從普通商業責任保險的“廣告侵權”條款中剔除,保險公司從中看到企業知識產權侵權保險的現實需求,便逐步推廣相應的保險產品。
目前,美國知識產權保險發展已經相對完備,主要包括知識產權執行保險(IP Enforcement Insurance)和知識產權侵權保險(IP Infringement Insurance)。前者以被保險人所享有的知識產權為承保標的,以第三人對被保險人知識產權的侵犯為保險事故;后者以被保險人侵犯他人知識產權所應當承擔的賠償責任為保險標的。二者對于被保險人而言具有不同的價值功能。根據美國知識產權保險服務公司官網(IPISC)對版權保險產品的介紹,知識產權執行保險具有“進攻”性,保險公司將為保險人提供充分的經濟基礎,使得知識產權訴訟中不同經濟實力公司得到一定程度的平衡。而知識產權侵權保險則具有“防御”性,承保被保險人因被他人提起知識產權侵權訴訟而需要支出的法律費用,包括律師費和被判承擔賠償責任時支付的損害賠償金等費用。美國知識產權保險是保險公司研發的保險產品,政府并不強制保險產品的規則設計,而是做好監管的“守夜人”角色。
與美國市場化知識產權保險運作模式所不同的是,英國知識產權保險具有明顯的行政性和強制性特點,英國知識產權局在知識產權保險制度的發展過程中起到主導作用。英國知識產權局(UKIPO)主導的知識產權保險模式主要包括UKIPO 推出的專利保險和互保協會。
UKIPO 推出的專利保險主要包括專利申請保險、專利執行責任保險、專利侵權責任保險。后兩個險種與美國的兩大知識產權保險在設置目的、條款規定、審查標準上具有較大的相似性。而專利申請保險則更具特色,旨在為申請過程中的新專利提供保護,降低申請人在專利未授權期間可能面臨的第三人侵害風險,同時,保險公司將為專利申請人支付專利加速審查的額外費用。另外,UKIPO還對成功申請者給予優惠待遇,在申請人購買其他類型的保險產品時給予一定的費用減免。
隨著英國知識產權金融的發展和英國國內企業的經營風險防控需求,UKIPO于2004年提出組建互保協會。該協會通過聚集具有相同專利訴訟風險的群體,根據差別定價方式繳納會費來幫助會員應對專利訴訟。2020年UKIPO 官網更新了英國知識產權保險指南。根據新版保險指南,英國推出的知識產權保險產品可以覆蓋一種或多種知識產權風險。其中,單一意見咨詢保險產品的風險覆蓋內容是投保人獲得針對專利訴訟起訴或應訴成功可能性意見的法律成本。執行與抗辯保險產品的風險覆蓋內容是投保人因采取行動阻止他人侵權和針對侵權指控進行抗辯產生的法律費用。損害賠償保險產品的覆蓋內容是投保人因侵權訴訟敗訴而應賠付的損害賠償費用。而知識產權有效性保險產品的風險覆蓋內容是投保人因證明權利合法性、有效性而產生的法律費用。
20 世紀90 年代初,從美國開始的知識產權保險浪潮逐步影響到日本,日本政府也開始著手構建知識產權保險制度。日本的知識產權保險類型主要包括知識產權訴訟費用保險和知識產權許可保險,前者是由政府發起,并提供再保險的服務,而后者由保險公司發起,政府保持監督的角色。
早在1994年,日本保險公司針對國內企業可能面臨的知識產權訴訟推出知識產權訴訟費用保險。知識產權訴訟費用保險由日本東京海上火災保險公司、三井住友海上火災保險公司和安田火災海上保險株式會社共同開發,并得到原大藏省的批準。該保險的承保范圍較小,保險公司對保險標的進行限制,僅包括專利、商標和版權。同時,保險公司只支付被保險人的訴訟費,不支付被保險人在侵權發生時支付的損害賠償金。
日本出口投資保險公司(NEII)于2003 年創設知識產權許可保險制度。該制度旨在降低日本企業的國際競爭風險,鼓勵日本企業通過知識產權的經濟利益許可擴張企業的海外貿易收入。以版權許可險為例,當日本企業和國外企業締結版權許可合同后,因版權被許可人的過錯造成日本企業版權許可費無法收回時,在日本企業提供相應證據材料的情形下,可以要求保險公司補償投保企業因版權許可而遭受的經濟損失。為保障保險公司的及時賠付,日本政府還為該許可保險產品提供了再保險服務,大大加強了該許可保險產品的信用等級和風險承受能力。知識產權許可保險有效促進了日本知識產權信息產業的對外出口。據報道,日本政府為出口企業提供版權和技術專利等知識產權許可保險的政策支持,降低了日本企業因激烈的國際競爭而面臨的倒閉風險,也促進了日本知識產權產業在國際貿易中的對外滲透。在風險防控方面,知識產權許可保險的保險費的確定是在支付限額的基礎上,根據國家類別和覆蓋的危險范圍等來進行評定的。在日本政府引導下,日本版權保險制度根據版權產業發展適時調整,2016 年日本特許廳為中小企業知識產權的海外貿易創設海外知識產權訴訟費用保險制度,為企業版權出口面臨的潛在糾紛提供保障。
通過梳理域外知識產權保險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各國知識產權保險的發展特點:美國最早建立知識產權保險制度,以知識產權執行保險和知識產權侵權保險兩大險種形成成熟的市場化發展模式;英國的政府干預模式推動構建專利保險和組建互保協會降低企業投保成本;日本更為關注企業知識產權的海外風險,推出知識產權許可保險和知識產權訴訟費用保險保障企業知識產權出口。域外各國的知識產權保險實踐為我國版權保險的發展提供了有益樣本,應在學習域外實踐成果的基礎上,結合我國的知識產權試點經驗探索版權保險的發展方向:
首先,版權保險的運作模式和政府的角色定位。美國知識產權保險的開展由商業保險公司主導,采取自愿投保的原則,政府提供法制保障。其優勢在于鼓勵保險公司的市場競爭,創意企業可以根據自身需求和企業知識產權管理定位選擇合適的保險產品。但其劣勢在于純商業化的知識產權保險容易被大型保險公司壟斷,形成寡頭效應,變相提高企業版權風險管理的投保成本,破壞版權保險市場的交易秩序。英國和日本知識產權保險制度的發展強調政府的干預和引導。英國政府推出的專利保險以低保費強制企業投保,在一定時期內可以提升專利保險的參保率和覆蓋面。但長遠來看,政府干預下的專利保險將難以避免地損害保險公司的市場利益,低保費的保險產品設計也無法為企業其他知識產權類型的風險規避提供圓滿保障。日本政府引導的知識產權保險模式注重企業的海外利益,以政府補貼和保險基金的形式調動保險企業的積極性,但該模式的不足在于政府補貼的限度難以把控,過多過少都會影響知識產權保險業務的開展。我國版權保險的發展仍處于初級階段,美國市場化的知識產權保險運作模式并不適合我國當前的發展現狀,應充分發揮政府的引導作用,實現政府引導和市場調節在版權保險市場領域形成合力。
其次,險種組成的多樣化。域外知識產權保險產品按保險責任類別劃分主要包含費用補償類和侵權責任類。美國知識產權執行保險和知識產權侵權保險兩大基本險種分別對應上述分類:英國別具一格的專利保險為企業申請中的專利提供風險保障;日本根據企業版權海外貿易風險推出知識產權許可保險和海外知識產權訴訟費用保險。目前,我國知識產權保險體系中專利保險的險種組成已經相對成熟,但版權保險的險種設置仍有待開發。我國版權保險的險種研發有必要在借鑒域外成熟經驗的基礎上,根據版權產業發展的實際需求進行針對性設計。
最后,風險防控機制的設立。美國市場化的知識產權保險運作模式要求投保人保證知識產權的正當性和合法性;英國通過會計師審查與律師審查對投保知識產權進行風險審核;日本以投保的國家類別和企業信用為評價指標進行風險評估。我國版權保險市場對于風險防控機制的關注不足,有必要從版權價值評估和版權登記服務平臺的完善維度切入完善我國版權保險的防控機制。版權價值評估是版權交易的重要前提,版權登記服務平臺的構建不僅有助于為價值評估提供市場數據分析樣本,而且有助于推動版權保險交易信息的透明度。
我國版權產業和版權經濟發展方興未艾,版權保險潛在需求不斷高漲,相較于域外發達國家多元化的版權保險運作模式,我國版權保險制度仍存在不足之處,應當從立法制度完善、版權保險運作模式、版權價值評估體系完善及版權登記服務平臺構建等維度切入,發揮版權保險與版權產業經濟協同發展效應。
在版權的保護框架中,我國在立法結構上已經形成以《著作權法》為主導,《民法典》《刑法》及行政法等一般法為輔的版權侵權救濟途徑。但以上的規制方案都是一種事后救濟,無法為版權創意企業提供全面有效的事前風險規避路徑。版權保險則有助于為我國創意企業實現事前的權利風險保障,彌補現有救濟方案的不足。從域外知識產權保險的發展趨勢及我國當前的試點工作情況來看,版權保險在我國的立法建設已是一種必然趨勢。學界對于版權保險的立法設計主要存在三種觀點,包括“分別式立法”“統一性立法”“專門性立法”。本文持第三種觀點。
首先,“分別式立法”,即在現有《著作權法》《商標法》《專利法中》補充相應的版權保險條款、商標保險條款、專利保險條款來實現對知識產權三大主要類型的風險管理和保護(王澤君,2015)。從知識產權客體角度來設置保險條款,在回應當前保險市場的主要知識產權需求上有所優勢,但該立法方案仍存有缺陷。“分別式立法”關注三大主要知識產權權利客體的保險條款設置,而忽視了對其他知識產權權利客體的涵攝,難以應對當前人工智能、5G技術、區塊鏈技術所帶來的創新成果認定和保護難題。同時,“分別式立法”在版權及工業產權現有的立法上增加保險條款,其立法成本較高又收效甚微,違背成本-效益的法律分析原則。我國著作權法遵循著作權客體、主體、內容、權利限制、權利經濟性利用、鄰接權、侵權規則的立法體例并自成體系。倘若在既有著作權體系中增加保險條款,不僅會打破我國著作權體系的完整性,而且會帶來反復修法的立法成本問題。
其次,“統一性立法”認為應在《保險法》中對知識產權保險問題進行統一立法,放置于財產保險合同項下(夏一馨,2022)。從廣義上來看,知識產權作為財產法上的“物”,可以歸屬于財產,但知識產權因其客體的獨特性有別于財產保險的有形物標的,不能簡單套用現有財產保險的既有規則。一方面,二者保險標的不同。版權是創作者對其智力成果享有的專有權利,具有客體上的非物質性特征,版權保險的標的是作品利益,以及因作品而產生的侵權責任,在保險標的上具有復合性特點。而有形財產保險往往以實物的經濟利益或侵權責任為保險標的,具有單一性。另一方面,二者時空限制不同。版權具有保護期限制,避免因為版權人對作品的過度壟斷損害公眾獲取信息的權利,作品一旦過了保護期則進入公有領域,公眾可以自由使用。此外,版權的地域性意味著在非雙邊條約或國際條約的基礎上,該作品在另一國區域內并不必然受到保護。因此,版權保險有效性受到版權客體時空范圍的限制,而有形財產以有體物作為保險標的,不會受到時空范圍的限制而喪失法律效力。
最后,推進版權保險制度的“專門性立法”。本文認同該觀點,但同時認為“專門性立法”應該有其一定階段性的過渡期。“專門性立法”優勢在于立法者可以充分融合版權與保險的經濟屬性,對版權保險的具體規則作出更為精細的設計,有利于立足我國當前版權產業和版權經濟的發展現狀做好版權保險制度的頂層設計。相較“分別式立法”而言,“專門性立法”能夠避免高昂的立法成本問題,并能夠有效回應當前人工智能、5G技術、區塊鏈技術所帶來的新型智力創新成果的版權保護和運用需求。“專門性立法”突破簡單套用現有保險法財產規則的適用思路,有利于根據版權客體的具體類型、表現形式、市場價值設置專門性規則,實現版權保險立法的精細化和專業化。當然,推進版權保險制度的“專門性立法”不是一蹴而就,我國必須充分考慮版權保險的實施情況,總結歸納本土版權保險試點地區的實踐經驗,并結合域外國家或地區的成熟立法兼收并蓄,不斷完善我國的版權保險體系建設。因此,該階段的過渡期是必要的,也是必須的。在過渡期的版權保險規范指引,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案是由政府部門出臺相應的指導條例,并在條件成熟時,將其逐漸上升為“專門性立法”,為版權創意企業、保險機構及其他版權保險市場的參與主體提供行為指引。
我國尚處于版權保險發展的初期階段,應當汲取域外版權保險發展之經驗,但縱觀歐美版權保險運作模式,不論是高度市場化的美國模式,還是政府主導型的英國模式,都不是我國當前版權保險發展的最優選,日本的政府和市場相結合的發展模式對我國版權保險制度之完善更具裨益。
“政府引導”要求政府在版權保險市場中發揮“有形之手”的作用,從多維角度強化對版權保險市場的政策導向;“市場主導”則要求政府尊重市場,讓版權保險市場要素充分流通,激發市場“無形之手”的資源調配作用,促進版權保險產品的創新和構成要件的明晰。具體而言,在我國版權保險發展初期,由于我國的知識產權保護環境、版權創意企業的保險意識、保險機構的數據統計分析、人才儲備等條件尚不成熟,高度自由化的市場運作模式容易引發版權保險實施的道德風險和惡性競爭,需要政府的引導。政府通過強化版權保險的政策導向,充分調動版權創意企業的投保積極性,不斷擴大普惠型版權保險產品的覆蓋面及參保范圍。可以參考荷蘭的創新獎券制度,由政府對購買版權保險的企業提供間接補貼。
此外,考慮到當前參與版權保險的主要為中小型保險機構,其抵御和防控經營風險的能力有限,政府可以借鑒日本政府推出的再保險措施,增強保險機構的承保能力,確保保險公司在版權創意企業遭遇版權風險時的理賠,強化版權創意企業對版權保險的信心。待版權保險成熟,政府的角色應從引導轉變為監管,發揮市場的要素分配功能。
版權價值形成受其效用、法律保護、商品交換、市場傳播等諸多內外因素影響,版權價值評估是一個極為復雜的系統性工程。針對當前版權價值評估面臨的現實問題,本文認為應當從版權價值評估的人才培養、評估標準、評估機構三個維度著力完善我國的版權價值評估體系。
首先,需要打造一支專業的版權評估人才隊伍。在歐美地區,對于版權價值評估的從業人員有著一套成熟的教育和考核標準,以此保證評估人員的專業性和評估報告的準確性。我國《資產評估法》《著作權資產評估指導意見》等法律并未對版權價值評估人員的資質作出明確規定,導致市面上的從業人員良莠不齊,損害了評估報告的可信度,應當通過相應的資格考核來篩選專業性的評估人員。
其次,完善版權價值評估的判斷標準,避免版權濫用。版權價值評估標準除了傳統的收益法、市場法等,還必須結合版權的商品屬性、作品特點、時間因素、社會因素,對此,可以借助區塊鏈技術解決版權保險中的估值問題。在估值問題上,區塊鏈技術采用的是間接估值法,即采集相似作品的市場數據,通過大數據、人工智能、機器學習的方法進行擬合得到作品的價值。
最后,構建權威的版權評估機構。專業性的版權評估機構承擔著客觀評定版權價值的職責,這也是版權保險保費確定的重要前提。專業性的版權評估機構有助于控制和防范版權保險產業的風險,為版權創意企業順利融資提供機會。盡管目前我國已有諸多事務所開展版權評估業務,但其報告專業性、權威性不足,甚至評估結果難以獲得保險公司認可。在此背景下,由政府部門牽頭組建權威性的版權價值評估機構是大勢所趨。例如,在創意經濟發達的日本,已經從國家層面組建版權價值評估平臺,歐美則憑借發達的民間評估機構解決版權價值評估難題。我國可以在國家知識產權局等政府部門的指導下組建權威性的版權評估機構,服務于版權創意企業的價值評估需求。專業化的版權評估機構將保證版權價值評估報告的科學性和合理性,也有助于增強參與主體的信心。
我國現行版權登記制度遵循自愿登記原則,存在登記成本高、效力低、信息更新不足等問題,不利于版權交易的開展。為了克服現有版權登記制度缺陷,降低版權保險參與主體的市場風險,應當構建統一的版權登記服務平臺,為版權保險供需雙方提供更加透明和公開的市場交易環境。譬如美國成功的市場化保險運作模式得益于其構建的知識產權信息披露平臺,丹麥政府則通過公共知識產權信息平臺向參保企業和保險公司公開知識產權相關信息。由于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特點,能夠有效降低作品登記成本、及時更新作品信息,我國應當依托區塊鏈技術搭建以政府為主導的公私合作登記模式。當前,我國版權保護中心已經將區塊鏈技術應用于作品登記的DCI體系,為政府主導的公私合作登記模式奠定了重要的實踐基礎。具體而言,應當首先由國家版權局統一版權登記標準,完善版權登記信息,以便信息在不同區塊鏈中傳遞;其次,引進私人登記機構參與版權登記服務,為版權權利人提供更多樣化的登記選擇,完善私人登記機構的聯盟鏈模式;最后,私人登記機構的登記服務應當接受政府監督,避免不同私人登記組織間的惡意競爭損害公私合作登記模式的有效運行。以政府為主導搭建的統一的版權登記服務平臺實質上已經形成作品信息的共享數據庫,不僅能夠推動版權登記數據在不同區塊鏈上進行披露和共享,幫助保險機構開發版權保險創新產品,而且有利于破解實踐中面臨的版權價值評估難題,提高版權保險產品的差異化、市場化水平。
我國版權產業和版權經濟發展方興未艾,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不斷更新版權客體內容和利用方式,版權保險在創意企業風險規避、損害賠償救濟、資金融通等方面的價值凸顯。我國版權保險制度的發展優化需要“內外兼修”。從內部完善來看,版權保險的專門性立法應逐漸提上議程,為“政府引導+市場主導”的版權保險運作模式提供法律指引。從外部優化來看,不斷完善我國的版權價值評估體系破解版權價值評估難題,并充分運用區塊鏈技術構建統一性的版權登記服務平臺,營造版權保險供需雙方更加透明化和公開化的市場交易環境。版權保險的“內外”協同發展路徑有利于發揮版權保險對版權產業的正向激勵功能,切實提升我國版權經濟的國際競爭力和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