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筱
一
一九二三年九月,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霍加斯出版社發行了T.S.艾略特的《荒原》,共計四百六十冊,印數不多,但也算是有了英國版的單行本。在此之前,《荒原》已有三個版本:由《標準》(1922年10月)和《日晷》(1922年11月)刊印的兩個“小雜志版”,以及美國博奈和利夫萊特出版公司推出的單行本。此外,另一個叫《小評論》的小雜志也曾接近刊發《荒原》,最終未果。這四個版本可謂構成了《荒原》出版史最初的“四重奏”。
這幾個早期版本扉頁上并沒有出現將埃茲拉·龐德尊為“卓越的匠人”的獻詞(這句話1925年之后才出現在后續版本中),但龐德卻以遠超“匠人”的身份,似一位影子指揮家,在引領著這曲四重奏。如今,《荒原》的幾個早期版本發行已屆百年,世界各地各種形式的紀念活動不斷,但對龐德所做出的幕后工作談論不多,本文將對此作一番梳理和補充,以示對這部經典的紀念。
艾略特在一九一九年歲末寫給約翰·奎因的信中第一次對外提起了《荒原》的創作。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里,這部長詩的創作因其他事務而擱置。到了一九二一年九月,艾略特身體狀況急轉而下,他所供職的勞埃德銀行批給他三個月的病假。這期間他到濱海小鎮馬爾蓋特尋醫。問診經歷讓艾略特大失所望,醫生把艾略特的疾病歸為生理性的“神經”問題,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問題是心理性的“精神”問題。不過,此行除了看病,他也想趁這段假期寫完《荒原》。醫生與病患之間的不對等認識,加劇了艾略特的焦慮,他愈發感到“心理”問題難以擺脫。在給朋友的明信片中,他以詩句形式抱怨說:“馬爾蓋特的沙土,將我與無盡虛無相連。臟手裂開的指甲。卑微的我們指望著虛無。”
眼看三個月的病假即將到期,艾略特決定更換醫生。這場與虛無相連的折磨,最終在十一月迎來轉機。他打聽到瑞士有一位叫羅杰·維多茲的醫生,似乎更擅長療治文藝界人士的心理疾病,約瑟夫·康拉德、威廉·詹姆斯都曾在他的問診記錄里留下過名字。在瑞士洛桑的日子過得出奇地平靜,維多茲醫生名不虛傳,很快就與艾略特達成一致,傳授給艾略特一整套來自東方的呼吸方法,借此療愈詩人的身心。艾略特日后也將這一梵語心法寫在了《荒原》的最后。原定的治療到期之后,他特意延長了一個星期。就這樣,他在洛桑迎來了一九二二年。彼時的他或許并不知道,這一年將成為整個現代主義文學最重要的年份。
從洛桑回英國的途中,他輾轉到了巴黎,在那里逗留了十四天。當時一位名叫霍拉斯·利夫萊特(Horace Liveright)的美國出版商正在巴黎,那人是國際紙業公司(International Paper)老板的女婿,于一九一七年成立了博奈和利夫萊特出版公司。利夫萊特之前曾出版過龐德的作品,也熟悉龐德為發掘新一代文學奇才所做的一切努力,所以到了一九二二年,他敏感地覺察到狠角色會在這個時間的巴黎出現。這場守候很快就有了巨大收獲。艾略特從洛桑中轉到了巴黎,龐德久居此地,此外還有另一個正在尋找美國出版商的愛爾蘭人,就是詹姆斯·喬伊斯。在龐德的撮合之下,利夫萊特于一月三日邀請三人共進晚宴。
這或許是英國現代主義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晚宴,龐德分別促成了喬伊斯和艾略特的作品出版事宜。利夫萊特同意出版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允諾支付一千美元的版稅,而給艾略特開出了一百五十美元的預付款和15%的版稅,并答應在秋季出版《荒原》。這的確是兩份誠意滿滿的出版合同。當時一些通俗作家在作品首版發行后可拿到九百美元的稿酬。照此來看,《尤利西斯》的版稅的確不算低。而按照利夫萊特的最初構想,《荒原》按首版限量三百冊發行,艾略特會獲得一筆可觀的收入,甚至可能超過通俗作家的收入。
龐德覺得這份合同切實可行,便在接下來的十四天里投入對《荒原》的編輯與校對,行使作為“卓越的匠人”的案頭責任。然而,本該是完美的合作,卻在宴會之后很快出現了分歧。利夫萊特作為出版界的行家,更在意書的成品,他認為詩歌的篇幅不夠長,作為單行本發行來說容量不足,于是私下詢問艾略特能否增加幾首詩歌。艾略特急于出版作品,認真考慮了利夫萊特的建議,打算在序言部分增補詩歌。到了一月二十四日,艾略特的草率決定遭到龐德的否決。龐德雖有威權的意味,但背后折射出的顧慮也不無道理,詩集的出版固然重要,但湊數添加作品顯然破壞了《荒原》的藝術獨立性。那么,是否還有折中方案?
龐德選擇了他最為熟悉的另一種出版方式:小雜志(關于“小雜志”,筆者在《龐德與“小雜志”》一文中有專門介紹,見《書城雜志》2021年9月號)。當時擺在龐德和艾略特面前共有四本可供選擇的小雜志:《名利場》《標準》《日晷》和《小評論》。
二
《日晷》原本是梭羅和愛默生等人于一八四○年創辦的一本面向超驗主義文學圈的小雜志,起初只持續了短短的四年時間。一八六○至一九一九年期間,《日晷》曾兩次短暫復刊。一九二○年,詹姆斯·希爾比·沃特森(James Sibley Watson Jr.)和斯科菲爾德·塞耶(Scofield Thayer)接手了這本雜志,將它轉變為刊發先鋒文學的小雜志。自此之后,《日晷》就與現代主義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到了龐德為出版《荒原》奔走之時,《日晷》已拓展了業務,在歐洲和美國都設有編輯:吉爾伯特·塞爾迪斯(Gilbert Seldes)為駐紐約的編輯,斯科菲爾德·塞耶則親自坐鎮歐洲。龐德和艾略特在一九二二年一月間分別聯系塞耶,在信中向他說起在《日晷》刊發《荒原》的意愿。
塞耶于三月開始回信。隨著信件的往來,龐德和艾略特關心的問題逐漸分化。龐德像是一位推銷員,在信中不斷鼓吹《荒原》的重要性,甚至有意將《尤利西斯》拉進來。《荒原》的版本研究專家勞倫斯·雷尼(Lawrence Rainey)對此解釋說:“《荒原》被當成詩歌版的《尤利西斯》來看待,這部作品不僅體現了作者或主人公的個人經驗,還體現出現代主義所追求的‘文學機制的霸權地位,這是一個模糊的實體,它與閱讀材料和話語的商業化生產模式固然不同,但又不可分割。它的優點并不在于一套特定的文字或文本,而在于它能夠表達一個精英階層的集體愿望。” (Lawrence Rainey,Revisiting The Waste Land,2005,引文下同)
相比之下,艾略特顯然務實得多,他更關心的是自己究竟能拿到多少稿酬。塞耶基于《日晷》雜志對作者一視同仁的原則,咬定能給出的稿費最多只有一百五十美元,且認定這是該雜志能給出的最高預付稿酬。事實上,塞耶仔細計算過發表《荒原》所需的成本:“如果每頁三十五行,那么這首詩歌差不多要占據十二頁,由此支付一百二十美元;如果每頁排四十行,那么將占據十一頁多的篇幅,由此支付一百一十美元多一點。”相比于利夫萊特開出的價格(150美元預付款,外加15%的版稅),塞耶再怎么精打細算顯然也無法打動艾略特。更糟糕的是,艾略特還從側面打聽到《日晷》給喬治·摩爾的一篇短篇小說的稿費竟高達一百英鎊(按當時匯率計算接近400美元),這讓艾略特大感羞辱。塞耶對此解釋說,那是支付給摩爾的一筆補償款,并且特意強調摩爾的那篇小說并不是短篇,而是一部中篇,且采用連載方式,按此來算這筆錢其實并不多。由此可見,塞耶的想法其實與利夫萊特如出一轍,他們在意的是《荒原》的篇幅,它比一般的詩歌長,但又不足短篇小說的篇幅,刊載起來較為尷尬。
在與艾略特的談判陷入僵局之后,塞耶聯系了龐德,想要他勸說艾略特改變想法。龐德在回信中態度堅決:“如果《日晷》是一家商業公司,那么就應該按商業方式來處理問題。如果《日晷》是文學的贊助機構,那么它就不應該因為別人‘僅僅資格老就支付額外的稿費。” 商業模式對應的是商品,贊助機構對應的是作品,其實龐德自己也沒有搞清楚《荒原》究竟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又或者說,他已經想把《荒原》當成另一種全新的東西。
從實際的選擇來看,龐德和艾略特其實都在與《日晷》鬧僵之后,啟動了備選方案。龐德選擇了一本叫作《名利場》的雜志,而艾略特與另一本小雜志《小評論》取得了聯系,且留有最后的備選方案:他本人擔任英國小雜志《標準》的編輯。兩人的選擇正好暗合了“商品”和“作品”這兩個不同方向。
三
龐德于一九二二年五月六日寫信給珍妮·福斯特(Jeanne Foster),詢問《名利場》雜志是否可以出版《荒原》。福斯特不僅是出版人約翰·奎因的情人,也是這本雜志的編輯約翰·皮爾·畢曉普(John Peale Bishop)的朋友。龐德此次的求援并非毫無緣由。早在是年三月,就在艾略特和龐德與《日晷》糾纏不休的時候,阿道司·倫納德·赫胥黎曾對畢曉普提起過《荒原》這部詩歌的創作情況,并且宣稱這首詩歌馬上會在《日晷》雜志刊發。畢曉普得知消息后,立馬寫信與《日晷》的另一位編輯吉爾伯特·塞爾迪斯進行確認。不過,塞爾迪斯并沒有跟進該雜志在歐洲的事務,只能通過電報間接從塞耶那里得到了確切的消息:艾略特拒絕刊發。這是《名利場》雜志第一次聽說《荒原》這部作品。
到了五月,龐德寫信給福斯特,開門見山地詢問《名利場》能出多少錢購買這部作品的出版權。遺憾的是,《名利場》雜志在此期間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就在龐德等消息的這段時間,他意外等來了《日晷》雜志的另一個創辦人沃特森的消息。六月十九日,沃特森會見了龐德。根據龐德寫給妻子的信件可以了解到,沃特森來找龐德,顯然是想起了龐德在對塞耶推銷《荒原》時類比《尤利西斯》的說辭。沃特森是一位商人,他在西爾維婭·畢奇的莎士比亞書店注意到,二月間出版的《尤利西斯》到了六月已大幅加價銷售。既然《尤利西斯》有這樣的漲勢,那么《荒原》是否也行呢?沃特森重新考慮出版事宜,最終想出一個極為有效的解決方法:將雜志當年的“日晷獎”頒給艾略特,并把兩千美元的獎金并入刊發這首詩歌的稿酬。這筆獎金加上先前提出的一百五十美元,共計二千一百五十美元,就是《日晷》發表《荒原》的開價。
沃特森于七月二十七日再度在巴黎會見龐德,把他與塞耶商量的結果告訴了他。龐德繼而給艾略特寫信,重點討論是否應該將《荒原》的手稿拿給《日晷》編輯審讀。艾略特在回信中說:“在我寫完之后,我會給你寄一份《荒原》的手稿以備用……我從你所寫的信中得知,沃特森現在身處巴黎。我不反對他或者塞耶看到這份手稿。”兩周之后,也就是到了八月十二日左右,艾略特將一份完整的《荒原》寄給了在巴黎的沃特森。沃特森讀完后,給塞耶寫信,給出了或許是第一份對《荒原》的準確評價:“這首詩初讀讓人失望,但讀完三遍之后,我認為這首詩符合他的一貫水準—風格盡顯,語調有些平緩,但情感上有些戲劇化—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沃特森口中“平緩的語調”和“戲劇化的情感”之間的張力無疑是《荒原》最明顯的特質之一。這位以投資藝術品見長的出版人真的很有藝術眼光,隨后便在八月十三日又給艾略特寫信,表達了《日晷》正式刊載《荒原》的意愿。
然而,沃特森的決定卻讓艾略特措手不及。就在沃特森寄出信件后的一天,尚未收到信件的艾略特已和利夫萊特簽訂了出版《荒原》單行本的合約。按照合約規定,這首詩將于十一月一日出版。艾略特在看到沃特森的信之后馬上意識到自己將有違約的風險。艾略特一時騎虎難下,為此連寫三封信。首先,他很快給沃特森回了信說:“如果利夫萊特先生同意,我會讓《日晷》以一百五十美元的價格出版這首詩,但時間不能早于十一月一日……他或許會樂意這樣做的,因為這本書可能會獲獎,這樣就能增加銷量。”但僅僅過了一天,艾略特馬上認識到這個決定過于武斷,又加拍了電報,勸沃特森先別推進計劃。等到了八月二十一日,艾略特又寫信給了美國出版商奎因說:“幾天前,我收到了《日晷》雜志的沃特森給出的一份極具吸引力的合約,他非常期待出版這首詩……他們建議利夫萊特推遲這首詩單行本的出版計劃,但是我寫信對他們說,現在已為時已晚,恐不便做出任何改變,因此我不愿就修改合同的煩瑣之事再來麻煩您和利夫萊特先生。”最后,不愿得罪任何一方的艾略特又轉向龐德請求幫助。他在八月三十日寫給龐德的信中說:“我不明白為何利夫萊特認為推遲出版對他有利,讓《日晷》率先印刷《荒原》,無疑會扼殺銷售量……總之,我覺得這是我的損失,如果沃特森想要嘗試與利夫萊特溝通,我覺得是可以的,那是他的事。我想,此事還得仰仗你的善意和冷靜才能辦成,我對此感激不盡。”
很明顯,艾略特在三封信中一再隱瞞了實情。利夫萊特其實并沒有決定推遲出版,艾略特一廂情愿地覺得利夫萊特“樂意出版”,這種意愿很快在給奎因的信中變成了《日晷》“建議利夫萊特推遲出版計劃”。真實的情況是,《日晷》收到了艾略特的加拍電報后,一直在等候他的最終決定。甚至在給龐德寫的信中,艾略特竟認為利夫萊特已認定推遲出版是有利的行為。自始至終艾略特都希望情況如他臆想的那樣,由利夫萊特方和《日晷》商量出版事宜,自己置身事外。從這個角度來說,在他寫給龐德的信中,唯獨有一種意愿是真實的:他想請龐德出面,讓這一切盡快成真。
最終在龐德的促成下,《日晷》與利夫萊特達成了協議,雙方在經費上達成了補償協議,《日晷》最終在一九二二年第十一期刊登了《荒原》,利夫萊特則在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正式推出《荒原》的單行本。
四
從《荒原》的整個刊發和出版的過程來看,艾略特更多體現出的是焦慮之下的慌亂和保守,他就像一個幻想自己已走入末路的牌手,只要評估出一點風吹草動就把自己的底牌全都亮了出來。艾略特手里的兩張底牌就是《小評論》和《標準》。
早在三月十二日,艾略特就寫信給龐德說:“我覺得沒有理由不讓某些東西同時呈現在《小評論》上。”艾略特所指的“某些東西”當然就是《荒原》。他之所以在《日晷》之外立刻想到了《小評論》,這說明他意識到這兩本雜志的風格差異。塞耶的傳記作者尼古拉斯·約斯特(Nicholas Joost)指出,《日晷》是出版“高雅現代主義”(High-Modernism)的小雜志,其刊發的作品“注重規矩且秩序井然”,而《小評論》則會刊發那些“華麗,有時顯得愚蠢且雜亂”的作品,這些作品充其量是在“自說自話”。更重要的是,這兩本雜志的定位必然會導致讀者群的不同。《小評論》的讀者大多數是信奉或者認可藝術革新的人。相比之下,《日晷》面向的是對文學和藝術感興趣的普通讀者,其目的在于啟蒙讀者對現代主義文學的接受。
照此來看,《小評論》的目標群體相對穩定,就是一群具有能品讀先鋒文學能力的讀者,那么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本在文學圈內小范圍流通的讀物,其讀者和供稿者嚴格說來就是同一群人,因此這本雜志真正發揮的作用在于發掘先鋒作家,從而盡快地讓圈內的其他作者(讀者)知曉。若《荒原》在《小評論》上刊發,就既不能成為“商品”也不能成為面向廣泛讀者的“作品”,更像是一種限量版的“藏品”。此外,《小評論》的受眾模式其實和艾略特自己擔任編輯的《標準》差不多,若真考慮這樣一本雜志,《標準》就能勝任,無須勞煩別的刊物。
艾略特對此心知肚明,甚至在沒有等到龐德的最終回復之前,早早就在《標準》上刊發了《荒原》,這也就形成了《荒原》在《標準》上的首發局面。艾略特這么做不僅僅因為他是這本小雜志的編輯,還因為他明白當時英國的文學生成體系,這種體系完全由文學圈所維系。艾略特這么做無疑是在為《荒原》做旱澇保收的準備,即便商業價值受損,至少也可保證一定的口碑。也正是這一舉動,最終促成了《荒原》在霍加斯出版社的英國單行本。
這就是《荒原》之所以有四個版本的原因。在這四個版本的背后,折射出的是艾略特和龐德對于一部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從“作品”到“商品”再到“藏品”的全方位考量。值得指出的是,龐德當初在給塞耶的回信中指出:“我一直以來更希望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我所相信的作家的集中亮相,或許就因為這一點,我會比艾略特更喜歡《日晷》。”在雷尼看來,龐德這番話中還包含著他的另一份心思,也就是說“文學現代主義可以通過一種集中化的方式,最好以一種共享的語言呈現出來”。
雷尼沒有進一步解釋這種共同的語言究竟是什么,但在筆者看來,經過梳理《荒原》的出版過程,這一點也就明晰了。首先,這是一種龐德意在建立的作者間的共同語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龐德將《荒原》當成詩歌版本的《尤利西斯》來看待,就不再是一種空洞的推銷,而是基于作家風格之間的隱秘類比。這種類比關系并不統一在某個固定的流派之中,而在于美學觀念和美學姿態的集合。其次,這也是贊助人和出版人共享的產品語言。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在當時既不再是單純的“作品”,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可借助商品邏輯進行包裝和推銷的“商品”,而是在這兩者之間搖擺,類似《日晷》《小評論》等小雜志的出現,剛好調停了這兩者,圍繞著“作品”的概念,讓贊助人眼中文學作品的“藏品”屬性和出版商眼中的“商品”屬性短暫獲得了共存局面。最后,這也是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的作者企圖與讀者展開溝通的語言。相比于單行本來說,在出版市場尚未成型的時候,小雜志的刊登模式無疑均攤了潛在的商業風險。從另一層面來看,小雜志通過集中呈現作家和作品,并且附帶刊載作品評論,容易催生一種較為對等的評價體系,在此過程中,讀者既看到了作品,又看到了評價,從而在評價的體系中與作者均享評價體系。這也就是龐德看中《日晷》的主要原因。正是在這樣一種共享的語言之中,現代主義作家不再以散兵游勇的方式出現,而成了具有共同藝術追求的價值統一體,間接地讓現代主義成了一場運動。
至于龐德,他肯定不只是紙面上呈現出的“卓越的匠人”。他是“經紀人”“贊助人”,也是一名“規劃師”,不僅為這部作品“接生”,甚至還為它規劃好了成長的軌跡。他的作用固然重要,但同樣也要看到,文學作品在一九二二年所經歷的角色轉變。龐德之所以為這部作品奔走相告,還因為他看到了文學作品囿于小圈子孤芳自賞的危機。艾略特的確需要靠作品的收入生存,但他更需要讀者。贊助人機制多半只能體現出贊助人本人的品位,受到這種品位的影響,文學作品往往就成了孤芳自賞的奢侈品。同樣,依靠經紀人機制,文學作品就會傾向市場,從而變成一種商品。龐德在《荒原》出版的過程中其實扮演的是一個綜合的角色,它結合了贊助人和經紀人的功能,并從某種程度上將這兩者指向了一個更貼近文學自身接受的范疇中。雖然從商品到藏品僅有一步之遙,但《荒原》最終沒有成為一部資本市場中的文化標本,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龐德讓《荒原》在文學小雜志上獲得了蕩滌商業屬性的文學評論標準,此舉一舉兩得,既在最大程度上為《荒原》獲得了文學內部的評判機制,又讓《荒原》以另一種方式流向了普通讀者。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龐德不僅僅是“最卓越的匠人”,其實也是當時最為出色的“營銷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