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從《新詩》編者說起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新詩壇上,有兩份刊物最為有名,一份是徐志摩主編的《詩刊》,另一份就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創辦的《新詩》,都創刊于上海。
《新詩》創刊號封面簡潔大方,讀者一望就知:《新詩》是由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戴望舒五位詩人組成的“新詩社”編輯出版的。創刊號無發刊詞之類,但刊末有《社中雜記》交代編輯諸事,第一條是這樣寫的:
第一,我們應該感謝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戴望舒這五位先生對于本刊的贊助和合作,把編委這重大的任務擔負下來。我們也應該感謝各位詩人詩論家的寄稿,使本刊添了不少光彩。如果沒有這些對于新詩的熱忱的擁護者的通力合作,本刊是難以產生難以長成也難以對于中國的新詩壇有一點貢獻的。
確實,《新詩》的編委會陣容強大。卞之琳當時已出版了《魚目集》《漢園集》(與何其芳、李廣田合著),風頭正健;梁宗岱早出版了《晚禱》;馮至也早出版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戴望舒更出版了《我的記憶》《望舒草》;孫大雨雖無新詩集出版,但他發表于《新月》等刊的十四行詩,已獲得很高的聲譽。而且孫大雨留美,梁宗岱留法,馮至留德,戴望舒也留法,這個編委會除了都是有影響力的新詩人,同時也具有廣闊的國際視野,十分難得。但是,當時卞之琳和孫大雨在北平、梁宗岱在天津,僅戴望舒和馮至在上海。到底是誰在具體編輯《新詩》呢?戴望舒去世早,其他四位編委似也都未留下具體的回憶,這就在一段時間里成了一個謎。幸虧《新詩》作者、后來成為著名報告文學作家的徐遲在他的長篇回憶錄《江南小鎮》(作家出版社1993年7月初版)中透露了這個秘密:
九月初(指1936年9月初)開始,戴望舒提出要辦一個詩歌刊物,要我參加。他還邀請了詩人路易士。我們三人籌備:望舒出一百元,路易士和我各出五十元,合共二百元整;便可辦一個二十五開本的一百二十五頁(二又四分之一印張)的大型詩刊了。望舒約請了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連同他自己在內共五人,成立了新詩社及其編委會。消息傳出,就有來稿和上百個訂戶。路易士和我雖沒有名義,卻是當然編輯,兼任著各種事務的工作人員。實際上的主編是戴望舒,我們倆跟他當見習編輯。我們學到不少詩學,而且我們提供自己的稿件時,得到了優先發表的好處。
原來《新詩》是戴望舒起意創辦、出資并主編的;徐遲、路易士也為出資人和編輯。這些《新詩》上都未印出,若不是徐遲回憶提供,恐怕都要湮沒了。徐遲也很坦率,披露他和路易士也因此得到了在《新詩》上“優先發表”詩作的優待。查《新詩》創刊號,果然有徐遲的《念奴嬌及其他》和路易士的《海之歌》(《海行》《海的戀者》《舷邊吟》三首)。
《念奴嬌及其他》總題下也有《念奴嬌》《金縷曲》《蝶戀花》三首,有趣的是,徐遲不是依這些有名的詞牌填詞,而是借用來寫新詩,可謂別出心裁,也可說是一種新嘗試。徐遲后來認為這組詩“不像個樣子”,但也承認“其中還有些至今被人記得的句子”。哪些句子呢?他未說,就錄第一首《念奴嬌》吧:
(人兒去后,念否奴嬌?)/在春夜的綠波上,/寒竹劃動,/能買一片竹葉棹嗎?/載奴遠行去,/夢一樣的遠行去,/人兒去后,/奴的夢,/遠行的夢中,/見吹蕭女,/見低笑女,/見賣唱女。/(念否奴嬌?)
嚴文莊詠蕭邦曲
嚴文莊這個名字,讀者一定感到陌生。查《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嚴文莊共出現四次,一次是在施蟄存主編的《文飯小品》一九三五年六月第五期發表散文《車之余音》;其余三次都是在戴望舒主編的《新詩》上發表新詩。此外,她還在一九三五年十月《現代詩風》創刊號發表通信《卡爾·桑德堡的一幅肖像》。這就與《新詩》編輯徐遲直接相關了。
徐遲在《江南小鎮》中回憶,一九三三年他在燕京大學就讀時,在圖書館里結識“靈秀的,美麗的”嚴文莊,兩人通信(嚴信中署名Margaret),散步,聊天,談文學,友情很快升溫。但徐遲意識到“她這垂青于我是對我的一種恩賜”,“我只想能和她友好地往來,能保持一種帶一點傾心的友誼就是我的非凡幸福”。嚴文莊一九三四年赴美留學,兩人仍“通信不斷,她給我寄來了她的許多優美的詩”,這就是嚴文莊的詩出現在《新詩》上的原因。徐遲對此不無得意地寫道:
新詩社推出的女詩人,除方令孺和林徽因之外,很有幾位都是我去約來的稿子:嚴文莊在創刊號上的《彈蕭邦作品二十八之十五后》和后來的《一串珍珠似的幻想》及《時光(外兩首)》;以及沈旭春在新人專號中的《戀如斯》也都是我經手約來發表的佳作。
嚴文莊是作家嚴文井的堂妹,喜歡古典音樂,在燕京時就參加亨德爾清唱劇《彌賽亞》的演出。到美國后似又學彈鋼琴,發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新詩》創刊號的《彈Chopin之Opus28 No.15后》正是她彈奏肖邦《雨滴前奏曲》后的會心之作。《雨滴》是肖邦創作的廿四首鋼琴前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據其情人喬治·桑回憶,一天她在暴風雨后回家,聽到肖邦正應和屋檐滴落的雨聲創作此曲,但肖邦本人并未將之命名“雨滴”。此曲僅五分余鐘,寧靜清新,十分抒情,惹人遐思。嚴文莊顯然對此曲頗有體會,以至她這首詩也以“滴”“雨”兩個關鍵詞貫串其中,細膩而又靈動:
滴,春雨滴,/滴,清洗窗的玻璃。/滴,從玻璃里看見了窗外的春雨,/滴,行人道上行人稀,/滴,道旁的榆樹上/滴,樹下也/滴,綠葉更綠了,/滴,雨點輕快的/滴,清澄的,水晶似的/雨點,春天的點滴。
雨點在屋檐上,滴,奏著樂,/在石階上,滴,唱春天的歌,/一個撐傘的小孩走過,/雨點在雨傘上,滴,/流到傘的十個角,/在套鞋上滴,/希望小孩是赤腳;/雨點,輕快的,滴,一些不怠惰;/摩托車馳過,/雨點在車頂上滴,/在車頂上,車輪上,/奏同樣的音樂;/雨點……滴,春天的歌。
滴,雨點輕快的/滴,清澄的,水晶似的/雨點,春天的/雨點/滴。
戴望舒應該欣賞嚴文莊這首詩,才將其與卞之琳、金克木、林庚、南星等風頭正健的新詩人的詩在《新詩》創刊號一并推出。嚴文莊在同年十一月《新詩》第二期發表的《一串珍珠似的幻想》中又寫到樂圣貝多芬,有“星宿睡了,窗臺上顫抖的燭光;/我自己的影子,/燭光滅了仍不離棄我的重影;/悲多汶的音樂,黑暗里低沈音調中的希望”等句,可見嚴文莊對古典音樂是較為熟稔的。
在一九三七年三月《新詩》第六期發表《時光(外二章)》之后,在美國的嚴文莊就在中文詩壇上消失了。不知她后來是否還寫詩,是否還詠吟古典音樂?
邵洵美致李拔可函
今年六月北京“嘉德”春拍會上,出現一通邵洵美致李拔可的毛筆函。作為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詩人、翻譯家、出版家,邵洵美近年已頗受關注,《邵洵美全集》也即將問世。但他的信札存世極少,故引人注目。先將信照錄如下:
拔可先生臺鑒:
戰前在“中央黨報”討論出版及印刷公司內遷會上,曾與先生有一面之緣,別年已逾十載,不知尚能記得否?陳滄州、袁師南兩兄常談及先生詩興之濃,惜弟才陋,不克與諸君子相周旋也。敬呈啟者,頃得英國文化委員會來函,囑為在翻譯中之一九三九以來的英國詩草擬廣告一則,直接寄交先生,以備參考。弟對自捧自贊之藝術素乏酬究,勉以應命,尚乞尊載為荷。專此奉達,即請
文安!
弟 邵洵美呈? 六月廿八日
李拔可(1876-1953),名李宣龔,字拔可,后以字行。光緒二十年舉人,善詩。民國后入商務印書館,長期擔任編譯所編輯,被譽為“商務四老”之一。青年錢鍾書就對這位詩壇前輩很恭敬,錢自印的《中書君詩初刊》就曾送呈李拔可,封面題字:“拔可先生詩家吟政? 后學錢鍾書奉”。
然而,正如此信所說,邵洵美與李拔可僅一面之緣。這次邵致信李,乃是為了他所譯“英國文化叢書”之《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詩》的“廣告”事,因此,事情還得從這套叢書說起。
“英國文化叢書”系“英國文化委員會”“邀集我國學術界知名人士”所譯述,以“幫助我們了解英國人之近代生活與思想,藉以促進國際文化的交流”(據叢書出版廣告)。叢書計劃出版十二種,一九四八年六月起陸續出版,實際出版十種,按出版時間先后依次為《英國繪畫》(傅雷譯)、《現代科學發明談》(任鴻雋譯)、《英國大學》(張芝聯譯)、《英國合作運動》(章元善譯)、《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楊絳譯)、《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小說》(全增嘏譯)、《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電影》(張駿祥譯)、《英國圖書館》(蔣復璁譯)、《英國教育》(王承緒譯)和《英國土地及其利用》(林超譯),最后一種出版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共和國已經成立兩個月了。
顯而易見,“英國文化叢書”的譯者均為一時之選。十分遺憾的是,還有兩種未及問世,即《英國工業》(李國鼎譯)和《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詩》(邵洵美譯)。邵洵美是新詩人,又精通英文,《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詩》如能出版,無疑將是他山之石可以改玉。到底當時是邵洵美未及譯出,還是雖已譯竣卻因時勢已變而無法出版,已不可考。
幸好有這通邵洵美致李拔可函存世,使我們知道了邵洵美曾草擬《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詩》“廣告”。隨這通邵之親筆函,還有一紙商務出版部復函的鉛筆初稿,始知李拔可把邵此函交出版部回復,而所謂“廣告”實為“提要”,即《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詩》一書的“提要”。復函還透露一個重要信息,對“英國文化叢書”的裝幀,邵洵美也有所建議。后來出版的這套叢書裝幀出自名家龐薰琹手筆,或許正是采納了邵的建議?
邵洵美對“英國文化叢書”還有一個不可不提的貢獻。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申報·出版界》發表了邵洵美的書評《一九三九年來的英國散文》,大力推薦這套叢書,并對楊絳所譯的《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作了重點介紹。邵洵美指出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約翰·海華德(John Hayward)這本書所論述的“包括傳記、評論、研究與記事文等”,把二戰期間英國“文人和出版事業的概況,敘述得很清楚,甚至當時思想上的變化,今后可能的趨向,也有相當的分析”。這大概是我們目前所能見到的當時對這套“英國文化叢書”的唯一的肯定。
葉靈鳳譯《情書》
葉靈鳳所譯此書,全稱為《阿柏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一九五六年六月香港上海書局初版,大概也就印行了這一版。我尋覓此書多年,日前始獲,試作考述。
創造社元老中,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人人都弄過翻譯,不稀奇。而創造社“小伙計”中,致力于翻譯的,恐怕葉靈鳳是最突出的一位了。他前期的文學翻譯,單是結集出版的就有《白利與露西》(法國羅曼·羅蘭著)、《新俄短篇小說集》、《九月的玫瑰》(法國戴當萊等著)、《蒙地加羅》(波蘭顯克微支著)、《世界短篇杰作選》、《木乃伊戀史》(法國戈恬著)、《紅翼東飛》(蘇聯柏夫朗訶著)等。當然,都是從英譯本轉譯,且只譯創作,不譯理論。但他后期的文學翻譯,出版單行本的僅這一部《情書》,殊為難得。
葉靈鳳譯《情書》十分認真。從《情書》前有《譯者序言》,后又有《譯后小記》,即可見一斑。《譯者序言》介紹《情書》梗概并加評論,要言不煩。中世紀法國哲學家阿柏拉(1079-1142)與圣母院教士甥女哀綠綺思(1101?-1163)的一段驚天動地的師生戀,通過兩人先后被迫遁入空門后的六封來往情書而得以彰現。葉靈鳳強調,這段“并非傳說或小說,而是實有其事的真人真事”,“產生了流傳至今的在世界文學史上認為最深刻美麗的情書”。并進一步指出,哀綠綺思臨終時,要求與阿柏拉合葬,以至“還有一個傳說,據傳阿柏拉的墳墓被打開以便哀綠綺思下葬時,阿柏拉雖然已死了二十年,這時依然面目如生,竟張開雙臂來擁抱他的愛人”。因此,葉靈鳳在文末表示:
這末一段傳說,頗與我國民間所傳說的祝英臺到梁山伯的墓上哭拜時,梁山伯的墳墓突然裂開了,使祝英臺得以跳下去差不多。這都是人們同情和擁護戀愛自由的幻想的最高表現。而根據他們的情史看來,阿柏拉與哀綠綺思兩人的戀愛悲劇,實在與我們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差不多,都可以當得起是自古至今最偉大的情人而無愧。
這真是畫龍點睛之筆,也頗具比較文學的意味。交代翻譯所據版本的《譯后小記》落款為一九五四年八月,可見《情書》在此前已譯竣。但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四日以后至一九六一年底的葉靈鳳日記均不存(或未寫),故葉靈鳳翻譯《情書》的確切起始時間無法考定。不過,葉靈鳳當時翻譯作品日記中一般都會有所記錄,但一九五三年二月之前他的日記中一直未見關于翻譯《情書》的記錄。這就可以判斷葉靈鳳翻譯《情書》的大致時間是在一九五三年二月至一九五四年八月之間。
《情書》出版后,香港《文藝世紀》一九五七年六月創刊號封底刊出一則廣告,其中披露《情書》“原書在中國舊有譯本,但早已絕版,現由葉靈鳳先生精心重譯,于香港報紙連載時曾受廣大讀者贊許”。由此又可知《情書》最初在香港某報連載,然后再出單行本。香港何報何時連載?只能待考。
至于《情書》“舊有譯本”云云,當指梁實秋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上海新月書店初版,后二版三版。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又由商務印書館再版。梁實秋赴臺后,還在臺灣數次重印。梁實秋的《情書》首譯本影響不小。兩人的譯本都據英譯本譯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如加以仔細比較,一定會是一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