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林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恐懼景觀》,是段義孚一九七九年首版的一部作品。它立足人性里的恐懼,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從古至今恐懼而絕妙的畫面,精彩程度堪比米歇爾·福柯的《瘋癲與文明》。從書的章節來看,段義孚大致為我們呈現了從荒野到城市、從自然到人工、從樸實到精致的恐懼景觀史。里面談論了未成年人的恐懼、原始社會的恐懼、自然界的恐懼、鄉村里的恐懼、城市里的恐懼、人性里的恐懼和現代社會的恐懼。那么,段義孚創作這本書有怎樣的意圖?放在他眾多的作品里,此書有著怎樣的地位?
從出版的時間來看,它可算作一九七四年《戀地情結》的姊妹篇嗎?其實,在一九七七年,兩部作品之間,段義孚還出版了一本書叫《空間與地方》。由于《空間與地方》是段義孚基于大學講課內容的集成與凝練,所以從原創風格來講,《戀地情結》與《恐懼景觀》才算是他的全新創作,而非已經通過口頭方式發表的作品。所以,《恐懼景觀》應被視為緊隨《戀地情結》的后續之作。同時,兩部作品在地理學的審美上還形成一個對子:一個談愛,一個講畏;一個述美,一個說丑。段義孚在創作《戀地情結》的過程中,或許已經在構思《恐懼景觀》了。有此猜測,是因為在《戀地情結》里,我們已然能瞥見從眾多美好景觀里透露出來的恐懼景觀,像都市里的哈勒姆區、史奇洛區等;此外,我們還可以感受到,段義孚在《戀地情結》的末尾對美好景觀的懷疑態度:
所以我們在這兩者之間搖擺—從面包樹下的陰涼到天空之下的療傷圈,從家庭到廣場,從郊區到城市,從在海邊度假到欣賞繁復的藝術品,只是為了找到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那個平衡點。
所以,把《恐懼景觀》與《戀地情結》對照起來,或許能更整全地理解段義孚的思想構架。
我認為,相比《戀地情結》而言,《恐懼景觀》仿佛更凸顯出段義孚思想“中后期”的存在主義氣質。何為他思想的中后期?我通常會把段義孚的思想大致分為四個階段來看(或許有欠妥之處)。
第一個階段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段義孚思想早期,現象學的萌芽階段,中山大學張驍鳴教授對此有十分詳細的梳理,在此不贅述。第二階段是他思想的中期,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此間,段義孚讓空間與地方的現象學走向了成熟,人文主義地理學成了一個成熟的流派。第三階段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是他思想的中后期,此間,段義孚的思想涌現出十分強烈的存在主義氣質。換言之,他像一名存在主義者那樣去思考問題,后面我會結合《恐懼景觀》來闡述該階段的特征。第四個階段是段義孚思想的后期,進入新千年,段義孚步入“從心之年”,思想里的存在主義氣質開始弱化,信仰的成分愈益凸顯。正如他的學生、愛丁堡大學地理學教授蒂姆·克里斯威爾所說:“段義孚的基督教信仰在他的晚年更明顯地體現了出來。”其中,十分明顯的作品有二○一二年的《人文主義地理學》與二○一五年的《最后的啟航》(The Last Launch)。
從現象學的思想萌芽,到創建地理學新流派的激進學術抱負,歷經多年秉持存在主義者的本真之勇,直到最后坦然棲身于宗教信仰,這或許也是段義孚精神景觀里的一道輪廓。
那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恐懼景觀》則是段義孚思想朝第三階段轉型的一個標志。因為對比之前的《戀地情結》和《空間與地方》,它看上去似乎更不像一部地理學作品。在《恐懼景觀》里,我們很少能見到段義孚針對地理學本身的太多論述。像《戀地情結》的“前言”大量著墨地理學的研究范式與方法,以實現地理學新的理論奠基;以及在《空間與地方》里對地理學的核心概念展開內涵式拓展,以建構人文主義地理學的方法論體系—這類顯而易見的地理學理論建構在《恐懼景觀》里顯得十分隱晦。在段義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作品里,比如《破碎的世界與自我》《制造寵物》《逃避主義》等,都有這樣的特征,地理學理論建構的旨趣隱而不彰。或許正是因著這些作品,人們才懷疑段義孚的思想是否屬于地理學。
恐懼景觀的內涵與空間構造
為何我認為《恐懼景觀》是一部轉型之作,標志著段義孚開始作為一名存在主義者那樣去思考問題?原因在于,這部作品恰好是針對“恐懼”本身展開的思考。在存在主義的語境下,能本真地建構人之生存論本體的其實不是《戀地情結》里的愛,而是恐懼,或者說,是存在主義的術語—“畏”。按照海德格爾的話來講:“畏是源始的現身情態,唯它才源始地把世界作為世界開展出來。”如何理解?
如果說《戀地情結》旨在探索人與環境之間的情感紐帶,那么《恐懼景觀》則更深入到了情感紐帶的底層去探索人的生存構造,這樣的思考方式在后續的《逃避主義》與《浪漫地理學》里獲得了升華。同時,“戀地情結”與“恐懼景觀”的空間本體論也存在顯而易見的異同。
《恐懼景觀》如何呈現出存在主義的意味?在第一章“序言”里就已呈現出“畏是源始現身情態”的個中含義。段義孚如此定義“恐懼景觀”:
什么是恐懼景觀?它們是混亂的、自然的和人為的力量近乎無限的展示。混亂的力量無所不在,人們想要控制它們的行為也是無所不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每個人類構造物,不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都是恐懼景觀的一部分。
由此可見,段義孚以一種反合性的手法道出了恐懼的本質,即,混亂的肆虐與對抗混亂的努力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這枚硬幣就是恐懼。進而,恐懼景觀并非一類特殊的景觀,并非除開各種美好景觀后剩余下來的那一部分;而是說,所有的景觀其實都屬于恐懼景觀。段義孚在書里談到,哪怕是一座靜謐的農莊其實也是一座恐懼景觀,因為該庇護所指示出了外界肆虐的混亂。因此,任何一種看似美好的景觀,都會在意指(所指)的層面上指向與它共生的對立面—恐懼。
在段義孚看來,“恐懼”這層底色會時常在人類五彩斑斕文化的包裝下無情地聳立出來。如果說文化是逃避的產物,那么“恐懼”則是逃避的真實動力所在,唯它才顯得本真。
比如,以城市作為例子。第十二章“城市里的恐懼”中談到,城市是人類雄心勃勃的產物,是為著逃避自然界的混亂無序,展示人類渴求的秩序與和諧而建造出來的景觀。例如,人類運用規范的幾何圖形—圓形或方形來建造城市,并結合嚴格的儀式來投影穩定的宇宙秩序,以生發認同與忠誠的情感紐帶。然而事實卻是,這樣的紐帶不僅脆弱不堪,恐懼也如影隨形:
一個完美的自然秩序與社會秩序,極少能持續存在數十年以上。其持續存在依賴于武力,即用嚴刑峻法來約束或管制人們的行為……不論一個城市隨著時間推移可能發生多大的改變,始終都會存在一個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沖突:人們渴望一個強加的社會美學秩序,但卻生活在一個不斷變化而又混亂不堪的世界中……建造城市原本是為了矯正自然界中明顯存在的混亂與混沌,但是結果城市自身卻變成一個讓人不知所措、迷失方向的自然環境。
同時,在后現代主義的語境下,城市里的“異托邦”常被視為美好的景觀,被譽為變革與進步的基地;然而,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異鄉人、少數族裔、貧民與瘋子組成的島嶼卻常被主流社會視為恐懼與危險的源頭。因此,段義孚說:“縱觀城市發展史,城市一直背負著解決暴力和周期性混亂威脅的重擔。”暴力管控與鎮壓成了城市治理的常態。警察、監獄、刑場等恐懼景觀層出不窮。
在《恐懼景觀》的第十三、第十四兩章里,段義孚的思考明顯折射出了福柯的運思方式,且也多次參考了福柯的《瘋癲與文明》一書。比如,段義孚指出,在十八世紀的西方城市,監獄被視為罪惡的來源,威脅著城市的秩序,于是到了現代,隨著中產階級的審美變得愈益精致文雅,監獄、刑場等景觀都搬遷、隱藏在了郊外。而對待瘋子的措施則從之前的流放與監禁轉變為精神病院里更加溫和仁慈的治療與高度的管轄。
如果說福柯是沿著理性與非理性的關系,以邊緣化的視角去透視“權力”結構下的人類文明進程的本質,那么段義孚的旨趣則在于,沿著秩序與混亂的張力,以存在主義的本真性視角,去透視“恐懼”這一源始生存論構造中景觀的文明演化。
城市是人類文明高度發達的產物,是人類引以為傲的成就,是戰勝自然、規訓混亂、征服恐懼的象征,那么,在如此偉大的成就里反映出來的美好與恐懼反合性的共生關系,則比文明程度遠不及此的鄉村、荒野與原始社群更能讓人反思所謂文明的本質為何。
在第十五章“開放的圓圈”里,段義孚刻畫出了恐懼景觀的空間本體論,它與戀地情結的空間本體論存在明顯的異同,也是對后者的進一步拓展。延續《戀地情結》里的基本觀點,段義孚在《恐懼景觀》中也指出人在世生存的空間本體構造是“圓形”。
在《戀地情結》里,段義孚指出圓形空間代表著人類對理想環境孜孜不倦的追求,該理想環境有中央與邊緣之區分,并在歷史與當下的城市與建筑結構中,在國族觀念中體現了出來。然而,這樣的理想之圓并不會真實地存在于世,或者,按柏拉圖的意味來講,它只是理念世界在大地上的投影而已。海德格爾曾說:“在此在中始終有某種東西虧欠著,尚未成為現實,從而,此在本質上是未封閉的。”(陳嘉映《〈存在與時間〉讀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那么,在《恐懼景觀》里,人在世生存的空間本體的圓形構造則始終是有開口,未閉合的。
段義孚說:“我們既在尋找安全又對外面充滿好奇……在拉丁文中,‘安全(security)和‘好奇(curiousity)有一個共同的詞根‘cura,意思是憂慮、關心、衛生保健和治療。”而海德格爾提出的存在主義術語“操勞”(Sorge)和“操心”(Besorgen)里的詞根“sorge”也與“cura”相關,因為在古日耳曼語中“cura”是“karō”或“karē”,在元音和輔音的漫長演變過程中就演變為了“sorge”。比如“a”可能演變為中世紀德語中的“o”,從而將 “karō”演變為“korō”,而輔音“r”和“k”也會發生變化,于是成為“sorge”。因此,在憂慮和關心中,在海德格爾的在世存在里,所有事物一出現時就已彼此連接在一起了,這是基本的結構,該結構也始終開放。
或許,這樣的空間本體構造在日常生活中常常隱而不顯,而對精神疾病的研究卻能將它逼顯出來。比如,段義孚分析了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情況。他說,對精神分裂癥患者而言,“空間和視覺形式是變幻不定的……他們無法理解最常見的視覺線索”。海德格爾認為,這是一個日常在世存在崩潰的極端例子。這樣的崩潰會讓一切都看起來變得突兀、脫節,無法再像平常那樣漫不經心地漠視它們。這正是由“操勞”和“操心”聯系起來的意義世界分崩離析時的局面,就像奧地利劇作家雨果·霍夫曼斯塔爾在《錢多斯大人》的故事里描述的:各種日常物品仿佛變成了是在透過放大鏡近距離觀察,什么都看不清的樣子。錢多斯無法工作,也不能照顧自己的莊園,他會一連幾小時盯著一塊覆蓋苔蘚的石頭,或一只躺在陽光下的狗,或遺留在地里的耙子。可見,這些事物之間的聯系崩潰了。于是,開放的圓圈本身就被逼顯了出來。進而,段義孚指出,任何幫助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機構,都需要在患者身邊畫一個閉合的、安全的圓圈,每個區域都要有明確分配的功能,內部空間也要根據功能和目的做細致的劃分,否則,空間的開放對于他們而言就不再是愉悅的冒險,而是無邊的恐懼了。
存在主義者往往會切入極端的生存方式中去逼顯出存在的本真狀態,像海德格爾的好友凱爾·雅思貝爾斯對“極限境遇”(limit situation)的研究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而段義孚對恐懼景觀的研究則把人的地方感逼出了“常人”的狀態,逼入死亡的邊緣,在那一處所里,逼顯出在世的本真狀態。
在逃避中延伸,在浪漫中升華
海德格爾說:“沉淪表明,此在逃避它自己。在這一逃避中此在恰恰沒有把自身帶到它本身面前。”于是,段義孚說:文化是逃避的產物—意正在于此。如果說,平常的文化就像繭一樣賦予人安全感,那么,這樣的文化恰恰把人束縛在了讓人無法自覺的理所當然的處境中,而那真實的自我就不幸地被掩蔽起來了。而恐懼景觀這一“極限境遇”的價值恰恰在于把人從舒適的文化之繭里強行逼出來,看到了真實的自我。不得不說,這一幕像極了電影《黑客帝國》里的主人公尼奧從矩陣之繭里被逼出來的情境,恐怖、精彩也令人震驚。而電影里的矩陣就象征著海德格爾所說的“常人”,是非本真的、虛假的狀態。電影的主題其實也正在于逃避虛假的恐懼景觀—矩陣,開創真實的人類生活。
段義孚出版于一九九八年的《逃避主義》可看作是《恐懼景觀》的一部延展之作。兩部作品把存在主義的基本術語—“畏”“死”“逃”都串聯在了對地理景觀的描述之中。
為何在段義孚的筆下,逃避會成為一種“主義”?我們或可將“逃避主義”理解為意向性的一種源始情態。在胡塞爾那里,意向性其實就是一種單純的向外延伸。那么延伸到“哪里”去?關于這個“哪里”就在胡塞爾和他弟子海德格爾之間產生了分歧。胡塞爾認為這個意向性就只是延伸到懸擱了社會屬性的純事物那里;而海德格爾則在這之后加了一層新的意思—延伸到“常人”那里,于是就比胡塞爾多了一層倫理學的味道。
在《逃避主義》的開篇,段義孚就十分精彩地對逃避何從中來的本真性展開了還原,剝洋蔥式的層層往內,直至最后顯露出的依舊是虛假的文化產物。是否存在一種欲望之梯,它的最上端是極其華而不實的嬉戲,最下端則是極其嚴肅而真實的事物?設想一下如果我們沿著這個梯子從上往下走,主題公園之后將會是什么,是購物中心?有人曾抨擊購物中心,認為購物中心是沒有頭腦的消費者逃避現實的伊甸園。抑或是郊區?農場?原始森林?
通過不斷的現象學還原,段義孚最后指出語言是人類文化之繭的最源始層,而它同樣是逃避的何所向。關于語言對地方的源始構成性,他早在一九九一年的文章《語言與地方的營造》(Language and the Making of Place: A Narrative-Descriptive Approach)里就有詳細論述。他在文中指出:語言是營造地方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而在《逃避主義》里,語言則被他放在了逃避的語境下去理解地方的構成性,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視角上的創新。而語言的源始構成性也是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作為討論“常人”的一部分被提出來的,他認為:“語言包含了某種理解,這種理解是平均的理解。”正是這種平均的理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理解,才造成了人云亦云,造成了無法透徹本真的虛假日常。但這樣的日常恰恰是人們覺得心安理得的處所,是人們得以逃避令人恐懼的真實自然與人性的庇護所。
于是,在逃避的過程中生發出二元性,其中,下方是恐懼的自然與人性,上方是美好而崇高的天堂,欲望之梯連接兩端,人類沿此階梯從下至上不斷逃避。而該二元對立則“組成了浪漫地理學的基礎部分:它們聚焦于極端情況而非中間情況”。于是,“恐懼”與“崇高”便在段義孚二○一三年的作品《浪漫地理學》里彼此結合為浪漫主義的要素,實現了存在主義倫理價值的升華。
恐懼為何能與崇高相結合?原因在于,如果說恐懼在“常人”眼里是避之不及的所在,那么在存在主義者眼里,它卻是追尋崇高的根本起點。換言之,當人開始傾聽“良心”的呼喚,勇敢地直面本真的自然與自我,從中生發出肩負自己存在的責任感與使命感,并踐行本真生存之路時,便已然走在追尋崇高價值的道路上了。而這條路常常是一條林中窄路,是少數人披荊斬棘所行之路。因此,這樣的求索者絕非盲目跟從他人意見,只求在“常人”中茍且偷安之人,相反,他們恰恰是一群真正浪漫主義之人。就像段義孚筆下的一些美學家、英雄與圣人那樣。如此,《恐懼景觀》與《逃避主義》的存在主義倫理觀在《浪漫地理學》里得到了揭示與升華。
參考文獻:
陳嘉映《〈存在與時間〉讀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
段義孚《浪漫地理學》,陸小璇譯,譯林出版社2021年;
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
段義孚《我是誰?》,志丞、劉蘇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23年;
段義孚《逃避主義》,周尚意、張春梅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
劉蘇《上海市嘉定區拾荒者地方認同研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
莎拉·貝克韋爾《存在主義咖啡館》,沈敏一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
Tim Cresswel. Steering His Own Ship: Yi-Fu Tuan (1930–2022).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Geographers, Vol. 113, No. 3 (2023).
Yi-Fu Tuan. Language and the Making of Place: A Narrative-Descriptive Approach. 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Vol. 81, No. 4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