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倫
何謂經典
“經典”一詞古已有之,《漢書·孫寶傳》載漢末大臣孫寶之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賢,尚猶有不相說,著于經典,兩不相損?!边@里“經典”的意思就是現在人們對“經典”的理解:具有永恒意義、堪為后世典范的著作。劉知幾《史通·敘事》更直截了當地說:“自圣賢述作,是曰經典。”佛教進入中國后,佛教典籍也被稱為“經典”,如白居易《蘇州重玄寺法華院石壁經碑文》:“佛涅槃后,世界空虛,惟是經典,與眾生俱?!钡词故仟M義的佛教典籍意義上的經典,也是指載有重要思想、傳之久遠、具有長遠價值、世世代代可以從中吸取精神養料的著作典籍。不過,我們對“經典”概念本身,就像對其他許多重要概念那樣,還沒有深入地開掘和闡發。
西文中相當于漢語“經典”的有兩個詞:一個是“canon”,另一個是“classic”?!癱anon”原指基督教的教規,延伸為一般的規范、準則和公認的原著,尤其指經典原著;“classic”的意思是第一流的、高質量的、堪稱典范的、有持久重要性的著作。這些意思中文的“經典”一詞也已包括。“經”和“典”都有“常道”“準則”的意思,“典”還有“制度”“法則”的意思,如《尚書·堯典》:“慎微五典,五典克從。”《古文尚書·五子之歌》:“有典有則,遺厥子孫?!?/p>
現在有些人往往就根據這些定義來論述何為經典。例如,有人提出,經典必須具備如下四個特點:一、內涵的豐富性;二、實質的創造性;三、時空的跨越性;四、無限的可讀性。這些定義當然都不錯,但略顯膚淺,未及經典內在的本質。
英國詩人艾略特在《什么是經典作品》中寫道:“假如我們能找到這樣一個詞,它能最充分地表現我所說的‘經典的含義,那就是成熟?!浀渥髌分豢赡艹霈F在文明成熟的時候,語言及文學成熟的時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產物。賦予作品以普遍性的正是那個文明,那種語言的重要,以及那個詩人自身的廣博的心智?!卑蕴赜谩俺墒臁眮順酥窘浀涞奶卣?,首先使我們想起了康德對啟蒙特征的規定,也是成熟:“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钡档逻@里講的成熟還只是人類心智的成熟;而艾略特用來定義經典的“成熟”卻不僅指心智的成熟,還指文明的成熟和語言的成熟。
的確,這樣多方面的成熟才是經典的標志,也是經典得以產生的條件。經典在一定意義上是對人類經驗的高度總結,這樣它才會對后世有持久的指導性意義,它才能成為超越時空的教誨和訓導。文明倘若不成熟,人類就沒有足夠的材料去總結;心智如果不成熟,人類就無法進行這樣的總結;語言如果不成熟,人類就無法表達這樣的總結。經典一定具有豐富的內涵,它必然“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卡爾維諾語)。這種永恒的豐富性,只有在文明成熟之后才有可能出現。同時,也只有成熟的心智才能把握這樣復雜的豐富性。當然,也只有成熟的語言,才能曲盡其妙地表達這種永不枯竭的豐富性。經典之所以對世世代代的人類都有重要意義,是因為它總是包含了深刻的思想。而深刻的思想,只有在文明成熟之后才會產生,也只有成熟心智,才會有深刻的思想。簡樸粗陋的語言,根本無法表達深刻的思想。總之,我們完全可以同意艾略特對經典的定義:經典意味著成熟。
經典是思想與意義的淵藪
經典,用卡爾維諾的話說,“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當然,這也需要讀者是一個有思想、有發現能力的人。任何經典,總是活在當下,總是與一切時代同在,回答每一個它的讀者所處時代必然會提出的問題。對于一個真正有思想能力和發現能力的人來說,所有的經典都是他那個時代的經典。只有思維能力孱弱、缺乏足夠想象力的人,才會把《論語》或《史記》看作是過去時代的書。也沒有任何一個好學深思者,會認為《荷馬史詩》表達的只是虛構的希臘神話,而不是復雜的人類經驗。也沒有任何一個真正用思想讀書的人,會認為先秦思想家或古希臘哲學家只屬于先秦和古希臘,而不屬于我們的同時代。
經典與一般著作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們不是單純的書,而是人類經驗不可分割的基本組成部分,與人類一起生活、成長;另一方面,閱讀經典是人類成長的基本方式,人類每次總是帶著新的經驗和新的思想去閱讀經典,經典也因而每次都會展現出新的深度和廣度。這也就是為什么釋義學必然是閱讀經典的基本方法論。經典是意義的淵藪,是思想取之不盡的源泉。朱熹傾幾十年之力于《四書集注》,原因即在于此。經典是無法一覽無余的,它隨著我們的理解力和領悟力,以及我們的問題意識的提高而愈益精深博大,不可方物。
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根據柯林武德在其自傳中提出的問題邏輯,論述了他自己的釋義學的問答邏輯的思想。大意是柯林武德認為,理解一個文本首先要理解它所要回答的問題;而伽達默爾認為,理解文本的首要前提是我們先向它提出問題,然后將文本視為對我們問題的回答?!耙驗樘岢鰡栴},就是打開了意義的各種可能性,因而就讓有意義的東西進入自己的意見中?!蔽谋镜囊饬x是無窮盡的,因為一代又一代的人會提出不同的問題,以不同的方式去理解,文本因而獲得新的意義。這樣的問答邏輯主觀主義的意味是很明顯的,它強調的是讀者的主動性,文本似乎只能通過被動回答讀者或解釋者所提的問題,來產生它的意義,卻沒有看到文本,尤其是經典文本對讀者的引導作用。讀者不可能隨便提問,問題也不可能不圍繞著文本提出。作為經典的文本更是對讀者有重要的引領之功,它們會將讀者引領到一個全新的問題領域和意義領域。即使是對經典提出批判性問題的讀者,也必須首先理解了文本的特殊意義,才能提出有針對性的相關問題。一個對《純粹理性批判》的基本意義毫無理解的人,即完全未被它引入它特殊的意義領域和問題領域的人,是不可能提出它可以回答的問題的。我們當然會,也應該向經典提出問題,但這樣的提問一定是以我們被經典引領向新的理解和發現為前提。
嚴格說來,并不是所有文本的意義都是永無窮盡、永不枯竭的。只有經典文本,其意義才是永無窮盡、永不枯竭的。一本教科書,它的意義是有限的,是不能與《中庸》這樣的經典相提并論的。因為前者并不能成為人類歷史經驗的一部分,并不隨著人類存在而成長,而是定格在某個時代的人類知識系統的某一個點上。經典則不然,它們融入了人類歷史經驗,隨著人類的存在而不斷成長。它們引領人類的歷史經驗,同時也被人類的歷史經驗不斷豐富,它們的意義因此而不斷涌現?!耙徊拷浀渥髌肥且槐居啦粫谋M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彼裕浀涫怯蓺v史背書的。
也因為如此,任何對經典的注釋、評論、詮釋都無法替代對經典本身的研讀。眾多關于經典的二手著作與經典本身相比只有次要的意義,也證明經典本身的意義是不可抹殺的,是決定性的。經典本身是泉眼,由種種解釋得來的意義只是從中產生的泉水。泉眼及其生長機制產生了泉水,而不是一代又一代的詮釋造成了泉眼,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此外,詮釋不總是合理的,但不合理的詮釋絲毫不會影響經典本身的地位。經典存在于解釋之中,但解釋并不等于經典。任何詮釋和闡釋都是在經典本身的問題刺激下產生的,在此意義上,單純的注釋還算不上完全意義的闡釋。
因為經典早已成為我們歷史經驗的一部分,所以它未必始終讓我們覺得出乎意料或始料不及,相反,“有時候我們在一部經典中發現我們已知道或總以為我們已知道的東西,卻沒有料到我們所知道的東西是那個經典文本首先說出來的”(卡爾維諾語)。但正如黑格爾說的,熟知非真知,我們以為我們早已知道、卑之無甚高論的東西,隨著我們深入探討和思索,會發現它們真正的深刻、獨特和意想不到,這是我們讀經典時都會有的經驗。
經典構成生命的內在骨骼
但這不等于我們為了要達到某種具體的目的去讀經典。閱讀經典應該本身就是目的,我們不能將經典作為一個需要我們從外部加以征服的客體來對待,而應該將閱讀經典作為豐富我們思想和經驗的必由途徑,作為我們生命活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來對待,使之最終融入我們的生命和生活。西人說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即有此意義在。夫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也說明古人皓首窮經,首先不是為了實用的目的,而是以之本身為目的。“窮經”(閱讀經典)為了求道,生命通過得道而完善、豐富和提高,進而融入宇宙萬化,與天地參??柧S諾說他認識一個出色的藝術史家,極為淵博,在其讀過的書中,最喜歡《匹克威克外傳》,他在任何討論中,都會引用狄更斯的這本書的片段,并把他生命中的每一個事件與匹克威克的生平聯系起來,漸漸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種完全認同的過程中,以《匹克威克外傳》的面目呈現。這是將經典化為我們內在生命經驗的一個顯例。
經典之所以能融入我們的生命,構成生命經驗的內在骨骼,是因為真正的經典不管主題內容為何,總是與宇宙人生的基本問題有關,構成我們安身立命的依靠??柧S諾甚至說,經典是“一本與古代護身符不相上下的書”,也是這個意思。經典涉及人類終極關懷的基本問題,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經典也。
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們對任何經典所表達的思想都要舉雙手贊成。相反,即便是極為尊重經典的人,都會有自己不喜歡、不同意和反對的經典。這或許與自己的性情有關,或許與成長的背景有關,或許與時代的風氣有關,人們不可能所有經典都喜歡。荀子不喜歡莊子,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評價不高,尼采激烈反對蘇格拉底。但這種不喜歡和反對從反面證明了,因為經典構成我們歷史經驗的內在機理,我們不能對它們無動于衷,而總要反對和批判某些經典。卡爾維諾曾經現身說法,說:“盧梭的所有思想和行動對我來說都十分親切,但它們在我身上催發一種要抗拒他、批評他、要與他辯論的無可抑制的迫切感。當然,這跟我覺得他的人格與我的性情難以相容這一事實有關,但是,如果這么簡單的話,那么我不去讀他就行了;事實是,我不能不把他看成我的作者之一?!奔词故俏覀儾幌矚g和反對的經典,其實也是我們經驗的一部分,與我們息息相關,所以我們才會那么急切地想要反駁和否定它們。但是,我們還是應該盡可能對經典持尊重的態度。
人類的精神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經典構成的,世界各民族、各文化的基石,是它們的經典。講希臘文明,離開希臘神話、希臘悲劇和希臘哲學是無法想象的。同樣,講中華文明,離開我們那些公認的經典,就無從談起。經典是人類對世界和對自己理解的集中體現和記錄,“經典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誰和我們所達到的位置”。經典既是文明的基石,也是文明的坐標,我們對自己的時代和文明的種種認同、批判和反對,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經典這個坐標;而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同樣不能沒有這個坐標。我們究竟是誰?我們現在怎樣?要去向何方?基本上是根據這個坐標來判斷的。
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是非常不利于經典閱讀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特征是相當浮躁,功利心太盛,使得人們很難靜下心來認真地研讀經典,體會和吸收前人的智慧。人們今天要么根本不閱讀,要么只讀網絡快餐文化炮制出來的東西。更有一些人出于種種牟利的目的,將經典歪曲加工成文化快餐,美其名曰“文化普及”。對此我始終是否定的,歪曲的“普及”根本不是普及,而是糟蹋。像現在遍地都是的國學班,多數都是以文化消費和牟利為目的,主講者更不具備應有的資質,信口開河亂講一通。結果,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不見了,有的只是一些眾所周知的老生常談,甚至以訛傳訛,害人不淺。
但也正是在這樣一個浮躁的時代,我們更應該將閱讀經典提上議事日程,將經典作為我們主要的閱讀對象,否則我們的文化真有失傳之虞。當然,在全球化的今天,我們不但要了解中國,也要了解世界。所以我們不但要讀中國的經典,也要讀世界的經典。經典應該構成我們教師的文化基礎。沒有一些人類基本的經典打底,我們是無法勝任教師的工作的。
如何閱讀經典
我們應該如何閱讀經典?
首先我覺得閱讀經典一定要有敬畏心。經典是由少數不世出的天才創造的文明的大經大法,它們實際上表達了人類文明的基本原則和人類思想情感的基本特征。它們體現了人類最可寶貴的智慧、追求、理想和熱情,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沒有敬畏之心,我們就無法真正從中學到經典所表達的人類最美好的東西。今天的人們出于現代人的無知與狂妄,總覺得古人不過如此,比起我們來差遠了,至少他們不懂現代科學技術知識,不知道互聯網和人工智能。不少人書還沒看懂,就在那里對經典及其作者評頭論足,橫加指責,這是今天常見的現象。這是非?;闹嚨?。沒有敬畏心,我們根本無法進入經典的精神世界。
其次,我們要明確閱讀經典的目的。我已經講過,經典在形式與內容上都相當完美,都能給予我們很多東西。但讀經典首先是求道,弄清經典要向我們傳達的人類普遍的道理和真理,因此,我們在讀經典的時候,先要去發現它所傳達的道理。但是,一般的經典不會像教科書那樣,一條一條把道理現成擺在那里,我們一看就明白了。經典講的道理一般都是大道理,大道理總是復雜的,需要我們去分析、去研究。而分析研究要求我們對經典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不能放過,作者的修辭、語氣、比喻、表述順序,都必須仔細研究,反復閱讀,才能有所收獲,才能把握經典要告訴我們的真理。
例如,韓愈的《師說》是我們大家都非常熟悉的經典文本。如果我們不是懷著敬畏之心去讀它,往往會輕描淡寫地認為韓文公這篇文章是在提倡“師道”,最多會加上“因為確立師道是振興儒道的先決條件,同時又為召集后學,推廣‘古文確立名分上的依據。所以其意義遠超于單純的尊師”。這樣解讀的話,經典就變成一篇普通的歷史文字了。其實,這篇文章的目的不在于“尊師”?!笆枪实茏硬槐夭蝗鐜?,師不必賢于弟子,問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表n文公此文的真正目的一方面是說明“有師”之必要與重要,另一方面闡發“師”之義理,即“師”的本質規定。這兩方面其實指向韓愈此文想表示的真正意思:人不學,不知道。學是成人的關鍵,也是文明的關鍵;而師則是關鍵的關鍵:“古之學者必有師。”反過來說,既然師的職責是助人成人,“傳道、授業、解惑”,則“記問之學,不足以為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那么,今天是否師道早已不存了呢?如果讀后引起我們結合自己的時代進行深入的思考,那么我們才算是在讀經典。
讀哲學經典:思考問題,破譯話語
任何學科都有自己的經典,我們一般讀的大多是文史哲方面的經典。下面我分別就文史哲的經典如何讀,粗淺地談一下我的看法。哲學著作與史學和文學著作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作者一般都是要提出一個重大問題,然后予以回答。所以我們在讀哲學經典時,最要緊的是發現問題。這些問題有的是以非常直接明確的方式提出來的,有些則是以比較隱蔽和晦澀的方式提出的。但不管是哪一種,你都要試著找出來。找出以后,下一個問題就是,作者為什么要提出這個問題。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說已經有很大的收獲了。比如《荀子·性惡篇》一上來就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边@篇文章的篇名似乎就把荀子這里要討論的問題挑明了。但是,荀子為什么說“人之性惡,其善偽也”?他的根據是什么?他自己是如何提出解決性惡問題的方案的?這些問題并不容易一下子回答,而需要我們對《性惡篇》反復地貫穿起來讀,還要結合荀子的其他文本一起讀,才能漸漸懂得他的用意。但是哲學家有的時候并不都是如此直截了當提出問題的,而往往是以格言、寓言、故事的方式來暗示問題,這就需要我們不僅運用理性,還要運用想象力,才能最終把握哲學家提出的問題。例如,我們讀《莊子》便會是這樣。莊生夢蝶,庖丁解牛,是我們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汕f子通過這樣的故事提出了什么問題?光讀文本的字面意思還不行,還要有深一層的思考,也必須和莊子的其他文字聯系起來,才能最終確定他所提出的問題。讀哲學經典還有一個要注意的地方就是,破譯哲學家自己的話語系統。哲學家雖然也會自己生造一些概念,尤其是西方哲學家,但他們也不可避免要用一些大家通用的概念。可即便如此,他們對這些概念往往賦予了他們自己獨特的含義,你必須首先破譯他們的話語系統,掌握這些概念的獨特意義,然后才能讀懂他們的著作。這當然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但卻是必需的。讀哲學經典切忌望文生義,強作解人。所以經典要反復讀,要細讀,尤其對哲學經典。
哲學是要去解說事物的本質,而不像科學要的是描述事物的本質。哲學所詢問的不只是現象之間的聯系,更要追尋潛藏在其中的最終原因與條件。要回答這些問題,只有清楚的論述與分析,才能讓我們感到滿意。因此,讀者最要花力氣的就是作者的詞義和基本主旨。雖然哲學家和科學家一樣,有一些專門的技術用語,但他們表達思想的詞句通常來自日常用語,只是用在很特殊的意義上。讀者需要特別注意這一點。如果他不能克服自己,總是想將一個熟悉的字看作一般意義的想法,最后他會讓整本書變成胡說八道又毫無意義的文本。
讀史學經典:思究原因
中國人特別重視讀歷史書,讀史可以明得失,知興亡。在讀歷史著作的時候,首先我們必須明白,就事實而言的歷史和就書寫記錄而言的歷史是不同的。史學的經典著作并不僅僅為了被動記錄已經發生的事,而是作者想把他對這個事件的思考和感受傳達給后人。比方我們現在經常在講的“修昔底德陷阱”,就是從修昔底德寫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來的。這部史學經典寫的是雅典城邦與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聯盟爭霸的戰爭。一場發生在二十五個世紀以前的戰爭,對今天的我們還有什么意義?每一個參加戰爭的人都早已長眠,而引發戰爭的特殊事件也早已不存在。勝利者到了現在也毫無意義了,失敗者也不再有傷痛。那些被征服又失落的城市已化為煙塵。但是,今天的人會讀這本書,把自己比作雅典或斯巴達,從而警惕不要掉入“修昔底德陷阱”。
修昔底德說過,他寫歷史的原因是,希望經由他所觀察到的錯誤,以及他個人受到的災難與國家所受到的苦楚,將來的人們不會重蹈覆轍。他所描述的人類犯下的錯誤,不只對他個人或希臘有意義,對整個人類來說更有意義。如果你閱讀歷史的觀點是有限的,如果你只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那你就不會從修昔底德或任何一位好的史學家那里學到東西。如果你真把修昔底德讀通了,你甚至會扔開要深究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的念頭。歷史是由古到今的故事,我們感興趣的是現在以及未來。而有一部分的未來是由現在決定的。因此,你可以由歷史中學習到未來的事物,由修昔底德這樣活在二千多年前的人身上學到東西。
總之,閱讀史學經典的兩個要點是:第一,對你感興趣的事件或時期,盡可能閱讀一種以上的歷史書。第二,閱讀歷史時,不只要關心在過去某個時間、地點真正發生了什么事,還要讀懂在任何時空之中,尤其是現在,人們為什么會有如此這般行動的原因。所以讀史學經典同樣要有問題意識。
讀文學經典:打開心靈
最后談談如何讀文學經典。在一定意義上,文學經典比哲學經典和史學經典更不好讀。因為后兩種經典都是論說性的,史學著作當然也靠敘述,但敘述的目的是說明道理,這點與哲學是一樣的。但文學基本是想象的。論說性作品要傳達的是知識,在讀者經驗中曾經有過或沒有過的知識。想象文學是在闡述經驗本身,那是讀者只能借著閱讀才能擁有或分享的經驗。因為目的不同,這兩種不同的作品對閱讀者的心智有不同的訴求。
我們經由感官與想象來體驗事物,運用判斷與推論,也就是理智,才能理解事物。這并不是說我們在思考上用不上想象力,或我們的感官經驗完全獨立于理性的洞察與反應之外,關鍵在于強調哪一方面的問題而已。在閱讀小說和詩時,相同的活動卻有不同的表現方法。如果容許的話,我們可以說那是有點被動的活動。我們要讓故事貫穿我們,做它想要做的事。我們一定得打開心靈,接納它。在閱讀文學經典時,要和經典打成一片,不能把經典作為客觀掌握的對象。這樣我們才能通過研讀經典豐富思想世界和提升精神境界。
我們應該感謝論說性的作品—哲學、數學、科學等—這些學科塑造出我們活著的真實世界。但我們也不能活在一個完全是這些東西的世界里,偶爾我們也要擺脫一下這些東西。這不是說文學永遠或基本上是逃避現實的。但事實上就算我們真的要逃避現實,應該也是逃避到一個更深沉、更偉大的真實里。這是我們內在的真實世界,我們獨特的世界觀。發現這個真相讓我們快樂。這個經驗會深深滿足我們平時未曾接觸到的部分自我。
論說性作品與文學作品的基本不同在于目標不同,所以寫法也不同。文學會盡量使用文字潛藏的多重字義,好讓這些字特有的多元性增加文章的豐富性和渲染力。作者會用隱喻的方式讓整本書整合起來,就像注重邏輯的作者會用文字將單一的意義說清楚一樣。文學作品每個人閱讀起來會有不同的體會,所謂詩無達詁。論說性的邏輯目標則是完全清晰,毫無言外之意的解說。在字里行間不能有其他的含義。任何相關與可以陳述的事都盡可能說個一清二楚才行。相反,文學卻要依賴文字中的言外之意。多重含義的隱喻在字里行間所傳達的訊息,有時比文字本身還要豐富。整首詩或故事所說的東西,不是語言或文字所能描述的。所以,在文學中,不要去找共識、主旨或論述。那是邏輯,不是詩,二者完全不同。一位外國詩人說:“在詩與戲劇中,敘述是讓人更模糊的一種媒介。”例如,你根本就無法在一首抒情詩的任何句子中找到任何它想要說明的東西。然而,整首詩來看,所有字里行間的關聯與彼此的互動,卻又陳述了某種完全超越主旨的東西。
當然,我們可以從文學中學習,從詩、小說、特別是戲劇中學習,但是與我們從論說性的書中學習的方法不同。我們都懂得從經驗中學習,所以,我們也可以從小說在我們想象中創造出來的經驗中學習。在這種情況下,詩與小說能帶給我們愉悅,同時也能教育我們。但這與科學與哲學教導我們的方式不同。論說性的作品不會給我們提供新奇的經驗。它們所指導的經驗是我們已經有的或可以獲得的。這也是為什么說論說性作品是教導我們基本的原理,而文學則借由創造我們可以從中學習的經驗,教導我們衍生的意義。為了從這樣的書中學習,我們要從自己的經驗中思考。為了從哲學與科學的書中學習,我們首先必須了解它們的思想。
讀文學作品不要用客觀知識的真理標準去要求它們。許多世紀之前,亞里士多德就強調:“詩與政治對正確的標準是不一樣的。”或者說,與物理學和心理學也是不一樣的。如果是解剖學、地理或歷史作品,被當作是專門論述,卻出現技術上的錯誤,那就應該被批評。但將事實寫錯卻不會影響到一本小說,只要它能自圓其說,將整體表現得活靈活現便行了。我們閱讀歷史時,希望多少能看到事實。如果沒有看到史實,我們有權利抱怨。我們閱讀小說時,想到的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只要確實可能在小說家筆下所創造,在經過我們內心重新創造的世界中發生,就夠了。
對于文學作品,我們不應該贊成或反對,而是喜歡或不喜歡。我們在批評論說性作品時,關心的是它們所陳述的事實。在批評文學作品時,我們主要關心的是它是否揭示了人類的普遍經驗,關心它寫得好不好。在你說自己喜歡或不喜歡一部文學作品之前,首先你要能真正努力閱讀過作品并欣賞作者才行。所謂欣賞,指的是欣賞作者借著你的情緒和想象力,為你創造一個世界。因此,如果你只是被動地閱讀一本小說,是沒法欣賞它的。就像閱讀哲學作品時,被動的閱讀也一樣無法增進理解力的。要做到能夠欣賞,能夠理解,在閱讀時一定要主動。
本文系作者在新華·知本讀書會第九十三期所作演講,刊發前經作者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