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蓉
已有近230 年歷史的滬劇,沐浴著鄉村田野的和風細雨,從民間俚語山歌中一路唱來,跟隨著上海城市的節拍和時代的腳步,散發出黃浦江畔獨有的氣息,呈現出上海這一家鄉戲獨具的芳香,被上海市民親切地稱為“阿拉上海的聲音”。這一“上海的聲音”,在長期的藝術創造實踐中,薈萃出了各具特色的滬劇表演唱腔流派。在丁派、解派、邵派、楊派、王派等這些滬劇藝術流派中,石筱英在滬劇藝術園地里辛勤耕耘,逐步形成了具有鮮明個性的石派藝術。2023 年,正值一代滬劇宗師石筱英誕辰105 周年,不禁讓我們后人對石派藝術為推動滬劇藝術的發展,為擴大滬劇在全國的影響力和在民間的傳播力做出的突出貢獻表達由衷的敬意。更有價值的是,石派藝術為當下滬劇的進一步傳承傳播,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啟迪及示范意義。在此,作為生于滬劇“東鄉調”發源地、石派藝術的敬仰、學習和實踐者,本人結合自身的體會和思考,對滬劇石派藝術談一些膚淺的認識分析。
石筱英9 歲學藝,18 歲前后成名。如果從她9歲起“隨父母及師輩走街串巷賣唱”算起,一生從事滬劇藝術有62 年的歷史。新中國成立后,在黨的培養下,藝術創造進入了成熟期。在她的藝術生涯中,少女、少婦到中老年婦女,革命婦女的正面形象到彩旦類的丑角,如《叛逆女性》中的徐紉秋、《大雷雨》中的劉若蘭、《楊乃武與小白菜》中的楊淑英、《羅漢錢》中的五嬸、《母親》中的母親、《雷雨》中的魯媽、《雞毛飛上天》中的顧婉貞、《蘆蕩火種》中的沙老太,以及《借黃糠》中的大囡、《阿必大回娘家》中的雌老虎、《金繡娘》中的老板鴨等,這一系列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無不塑造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讓人過目不忘。她的唱腔以“纖細柔和”見長,早在20 世紀40 年代就得以流傳,不少經典劇目至今久演不衰,不少名段唱腔仍在市民群眾中廣為傳唱。
由于滬劇這一劇種擅長演現實中的“生活戲”,因此,“唱”和“念”成了滬劇最主要的塑造人物的手段,這并不影響滬劇的藝術創造力和藝術感染力。實踐也證明,這恰恰成了滬劇的優勢和劇種特點。在石派藝術的創造實踐中,最大的特點是:唱念并重,唱為心聲,言中出情;一人千面,個個“人物”。表演一切圍繞人物性格出發,圍繞抒發人物感情出發,從而形成了樸實真摯,纖細柔和,優美清晰,韻味濃郁的風格。
唱和念作為滬劇藝術最為重要的表演手段,也最能看出演員的表演功力,而通過唱來挖掘及準確表達演員所塑造人物的內心深處,更是衡量一位好演員藝術水平高下的重要標準。石派藝術給今人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以自己學習演出過的石派藝術代表作之一《大雷雨》為例。這部劇根據吳琛《寒夜曲》改編,講述了20 世紀20 年代,江南一個書香門第早年守寡的馬老太,含辛茹苦把兒子惠卿、女兒惠敏撫養長大,兒子娶了媳婦劉若蘭。馬老太深恐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對劉若蘭專橫無理得讓人生恨;惠卿生性軟弱,他深愛妻子又對母親百依百順。在一場誤會中,馬母不問青紅皂白把劉若蘭逐回娘家。劉若蘭回娘家后,仍期盼丈夫能早日接她回去,等到的卻是丈夫將奉命另行婚配的消息,但劉若蘭此時仍相信丈夫不會如此薄情,直至丈夫妹妹前來證實了這一消息才大失所望。丈夫雖來向她解釋,也難治她心靈的創傷,加上馬母給她的難堪和侮辱,終于使她不堪忍受,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雷雨之夜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劇中的劉若蘭是一位善良、溫淑、賢惠、美麗的近代中國女性形象,她愛而不得,終被馬母的蠻不講理和自身的軟弱無能葬送了美好的生命。這個人物面上看似“三從四德”,內心卻是波濤洶涌,渴望美好生活,但無情的現實將她心中的渴望擊了個粉碎。石筱英在塑造這一形象時,將人物的內心活動一層一層如剝筍般展示在觀眾面前,層層遞進,最后以劉若蘭忍無可忍結束自己的生命來控訴現實世界對她的不公,給觀眾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力。石筱英在塑造這一形象時,充分發揮了她的唱腔藝術特點。如第三幕中劉若蘭對丈夫馬惠卿的一段唱,石筱英對唱段中的“長腔長板”作了細膩的藝術處理。丈夫一句“至今還不肯原諒我嗎?”再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劉若蘭的內心,她終于發出了“你說我不肯來原諒你,我問你,要我原諒到啥地位?”的哭訴。緊接著,連續三句“我是為了原諒你”,感情波瀾起伏,一層深似一層。后面的“今天我望穿秋水盼你到”一句拖腔,旋律上升,與眾不同,突出了人物委曲求全、滿腹哀怨的心理狀態。緊接著又托以音樂長過門,帶來無窮回味,感人心間。再往后唱到“可記得我們新婚時”的“時”字上,落音移高四度,來了個異峰突起,把人們帶入劇中人的心酸回憶之中,再次引發強烈的感情共鳴。最后唱到“不分開的鴛鴦也要分開”時,運腔速度減緩,使人物的感情得到更進一層的升華,也更有助于凸顯劉若蘭軟弱善良的個性。石筱英在這部戲中,還創造了滬劇的“快板慢唱”這個板式。“快板慢唱”在滬劇的曲調中原來是沒有的。當年她在處理《大雷雨》第四幕中劉若蘭出走后的唱段時,感到原來的“散快板”還不足以表現出人物在特定環境中的思想感情,就和音樂工作者萬智卿等共同研究,把“散快板”的自由節奏重新加以組織,運用“有板無眼”適當放慢速度,再加上旋律起伏變化的音樂過門,使感情色彩得到恰當渲染,從而發展成為“快板慢唱”。由此,“快板慢唱”成為滬劇常用曲調。而石筱英在《大雷雨》中創造的“快板慢唱”,極富藝術感染力,從“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到“耳邊只聽得雷聲響”這十句唱腔,借景抒情,充分體現了劉若蘭精神恍惚、悲痛惶恐的復雜內心。唱到“右邊似海又似洋,前面不知啥地方”時,運用連環計的唱法,突破了依次行進的旋律。緊接著,在“無路可走更凄涼”的“更”字上,創造性地重復了三遍,使情緒的發展推向新的浪潮,運腔更顯完美。往下唱“老天也來欺侮我”一句時,還把“迷魂調”與“快板慢唱”有機糅合在一起,從而深刻揭示了劉若蘭在暴風雨中的彷徨、掙扎、怨憤、絕望的復雜情感,完成了這個悲劇人物的性格刻畫和不幸命運的結局。石筱英曾說過,“劉若蘭這個角色內心是非常痛苦的,內心是能夠受盡委屈的。要把這個角色唱好,心里的東西要多一些。用心里的東西,遇到了這么多的事情。唱的時候,腔與情結合起來,做到深情并茂。”

《阿必大回娘家》 石筱英飾雌老虎
在石筱英的藝術生涯里,“唱為心聲”的例子是舉不勝舉的。這就告誡我們,演員在戲中的唱腔,非為唱而唱,憑著自己的嗓音條件任意自由發揮,一定要緊緊圍繞劇情和塑造人物來唱,真正唱出人物的心聲。
關于念白,即演員語言臺詞,石筱英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戲曲演員中,有的演員重唱功輕念白,認為白功就是講白話,其實不然。老先生講:“千斤白功四兩唱”,這種形容有點夸張,但是,白功同樣是我們戲曲演員不可忽視的。演員要嚴格注意講出符合角色性格和思想的語言節奏及氣氛,重視“肉里白”——即符合角色性格,反對硬插“皮話”——即單純逗笑的庸俗噱頭,要言中出情,輔之以面部表情和形體動作,成為塑造角色的有機組成部分。石筱英在滬劇傳統戲《阿必大回娘家》中雌老虎“自報家門”的一段臺詞,向我們精彩演繹了石派藝術在言中出情上所達到的常人不能企及的藝術高度。
在對這一大段念白的藝術處理中,石筱英既講究語言節奏和氣氛的變化,又運用面部表情和形體動作的襯托,而這一切來自于這一人物內心必然的情感邏輯。整段念白是雌老虎一個人無對象的“自說自話”,但她心里有著具體的人物形象,讓觀眾借助于演員偽視線而感覺到不出場角色的存在。講到“老頭子”,好像“老頭子”就在旁邊。眼神“花妙”,面部表情“眉花眼笑”。因為老太婆提起自己的老男人是開心的,“八十歲媽媽囡出身”嘛!提到“寶貝兒子”更是笑瞇瞇,所謂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對“聰明倒聰明來”這句,語音里摻著笑音,著意加以強調。“伲個囡像踏扁的燈籠殼子”,按常理這個形容句子是說的樣子非常難看,而石筱英卻興高采烈地說出這句臺詞,并在“好白相來”前面加上個“喔唷”,以體現雌老虎的“癩痢頭兒子自家好”的心境。有些句子,她還要通過較大的形體動作輔以襯托,使之更生動形象。比如:“他倒要面子的,就頂發頂發頂上來哉”,襯以踮起腳跟搖晃地拉直身軀的動作,讓觀眾似乎看到了石秤砣的形象。當講到“我就輕悠悠拿他長衫袖管一拖,肩胛一撳,伲個囡真聰明,就朝地上一埋”時,都襯以形體動作,加深觀眾對石秤砣的形象感,目的還是體現雌老虎的自得其樂。“就此一張當當票子勿曾買呀”一句,是以心花怒放的口氣說出來的。觀眾為她這種自私而不知羞的心理哄笑起來,但石筱英不急于講后面的臺詞,因為哄笑聲中觀眾聽不清。于是,她就加了個以手絹抿嘴一笑的動作,更顯出了角色對自己貪小利,占便宜的錯誤行為自我陶醉;又填補了觀眾哄笑的時間空隙,使角色情緒得以貫串。在整個念白中,她還把一些臺詞改念成色彩較濃的地方語言,如“好的”念成“好呷”,“我倒有些不放心”念成“我倒有點肚腸勿落”,以體現雌老虎的鄉土氣。正是抓住這一大段插白中的前述重點部分,石筱英畫龍點睛般地把雌老虎的蠢俗淺陋、自私自利的性格特點表現得一覽無余。
這段念白是緊接著前面唱句的,念的時候也要扣在唱腔的節奏上,既不快又不慢。快了,觀眾聽不清;慢了,不符合角色此時自得其樂、自我陶醉的心情。整個念白慢條斯理,煞有介事,是以“篤悠悠”的節奏,“有緊無要”的氣氛,一字一句地送到觀眾耳朵里的。原整理本中,是沒有這段念白的,石筱英通過演出實踐,創造性地增加了這段相當長的插白,借夫妻倆帶著孩子白相大世界,乘電車勿買票,看哈哈鏡的情節來進一步突出雌老虎“自得其樂”的心情,不經意間,也讓人感受到了當時上海城市的市井氣氛。這段念白,表面上看好像是劇本的“多嘟頭”,或者說“野噱頭”,其實,恰好繪聲繪色地“畫”出了雌老虎的“虎骨”,為表現這一人物自私自利、貪小便宜的個性添上了濃濃的一筆,并為突出雌老虎對童養媳阿必大的虐待刻薄作了巧妙的鋪墊。這段念白,真正體現了石派藝術念白要嚴格注意講出符合角色性格、思想感情的語言節奏和氣氛;講究吐字清晰、言中出情,不隨便嚼碎句子,細膩地托出情緒層次的藝術追求。實踐也證明,這段念白,成了刻畫雌老虎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深受觀眾喜愛,也成了滬劇藝術通過演員臺詞語言來塑造人物的教科書般的示范樣本,石派藝術的經典之一。
在舞臺藝術實踐中,石筱英無論是演主角、配角,正角、反角,都力求做到演一個角色像一個角色。對于啥個叫像,啥個叫勿像?石筱英對此認為:演員對所扮演的角色性格掌握得準確勿準確,思想感情體現得真實不真實,形體動作是不是恰如其分,藝術夸張是不是合情合理。能勿能做到這幾點,往往跟演員的思想、生活、技巧、修養有關,如果勿下苦功夫,努力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要演好一個角色,哪怕是一個配角,也并非容易做到的。在石筱英塑造的眾多藝術形象里,充分體現了人物的多樣性、豐富性、傳神性。她戲路很寬,多才多藝,一面千人,個個都是“人物”。同是彩旦類型的角色,能通過她的唱念做刻畫出不同的個性來,決不會千人一面。除前面提到的《阿必大回娘家》中的雌老虎形象外,還有《羅漢錢》里的五嬸,人物一出場,一段旋律明快、節奏跳躍的“吳江歌”夾“數板”,就活龍活現地把一個油嘴滑舌、花言巧語的媒婆形象推到了觀眾面前。《雞毛飛上天》中的顧婉貞是個看不起勞動人民子弟的家庭婦女,石筱英為了刻畫這一人物嘲笑別人而得意自負的神態,她運用了“陽檔小快板”的唱腔。在“文革”后重返舞臺創造的第一個角色《金繡娘》的“老板鴨”,選用了“剪刀口”唱腔,把這個陰險狡詐而又愚蠢可笑的保長太太的內心世界作了生動揭露。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她創造的人物中,把具有光彩的勞動婦女的正面形象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唱腔不但保持了原有纖細柔和的藝術特點,同時還注入了健康有力的色彩,柔中見剛、剛柔相濟,更有助于體現勞動人民的氣質。如:久演不衰的滬劇紅色經典劇目《蘆蕩火種》中“沙老太”這一革命老媽媽的藝術形象;為紀念十月革命40 周年創作演出的《母親》中的母親形象;還有滬劇《江姐》中的“雙槍老太婆”形象等,這些形象身上無不閃爍出鮮明的人物個性光芒,令人可信可親可敬,在此不一一展開。
有專家對石筱英的表演藝術有過這樣一個概括:“粉墨登場歲月跎,表演藝術費琢磨。假戲真做形神傳,是我非我我化我。”確實,石派藝術的主要特征是“纖細柔和”,但不僅僅局限于此,而是一切從人物創造出發。石筱英說,我要做到知人知面知其心,要有抓住角色外部行為的內在依據,從內到外,內外結合,才能把角色演像,把角色演活。可見,這是石派藝術之所以成為滬劇石派藝術,而且達到了相當藝術高度的緣由之一,電影大師趙丹盛贊石筱英是“滬上極為難得的真正的海派藝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