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祜璽 呂靜 唐劍 楊鵬
摘要:“買賣”作為拐賣與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核心要素,是對犯罪行為惡性本質的再次強調,不應廢除;對合犯論缺乏解釋目的性,人格尊嚴論不符合法益具體性要求,不能成為法定刑升高的依據;預備犯論、危險犯論欠缺后續重罪的必然性聯系,重罪范疇立論單薄;數罪并罰論出現規范理解錯誤;文章堅持維持派基本立場,以“買賣”行為前后人身犯罪為中心,探討兩罪差異化處罰模式的理論依據,并主張立法論研究應向司法論研究轉變,結合司法實踐,強化行政執法實效,嚴格刑罰裁量,切實將規范充分適用于打擊犯罪,并積極開展罪前預防措施的構建,才是控制買賣婦女類犯罪發生與保障婦女人身自由、安全的主要研究方向。
關鍵詞:拐賣;收買;婦女權益保護;預防;實踐路徑
中圖分類號:D914?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3)05-0077-07
婦女人權保護問題一直受到世界各國及國內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成為眾多學者探討的焦點。特別是買賣婦女的社會現象嚴重侵害了婦女的人身權利和人格尊嚴,破壞個人、家庭以及社會的和諧,應當依法從嚴重點懲治。為此,我國刑法第240條、第241條與第242條分別規定了拐賣婦女罪、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聚眾阻礙解救被收買的婦女罪以及與之關聯的其他人身犯罪。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降低了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從寬處罰幅度,將從寬幅度由原來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限縮為“可以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同時,我國還出臺了拐賣婦女罪的相關司法解釋( 1 )(以下簡稱“解釋”),并公布了拐賣婦女罪的典型案例( 2 )。此外,我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也有禁止拐賣和收買婦女的相應表述,并規定了違反者的法律責任。這些設置和修改、解釋的出臺與案例的指導,無一不證實黨和國家對打擊買賣婦女類犯罪的決心和高壓態勢。
一、問題的提出
2022年初,“豐縣鐵鏈女事件”掀起了涉買賣婦女相關罪名的討論熱潮,討論主要涉及兩個問題:一是“賣”和“買”的規范表述是否應當取締;二是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法定刑是否應當提高。在規范表述問題上,有學者認為婦女不能被法律視為可以買賣的物品,這侵犯婦女的人格尊嚴,立法應當廢除“賣”和“買”的不規范表述[ 1 ]。在法定刑問題上,爭論方可分為提高派、維持派與折中派。提高派主要對合犯論、人格尊嚴法益論來論證法定刑升高的必要性,以羅翔教授為代表;維持派主要從該罪的預備犯論、危險犯論與后續人身犯罪的重罪當然性來評述法定刑升高解釋體系的空洞性,以車浩教授為代表;與提倡法定刑提高或維持的觀點不同,有學者從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罪數形態角度出發,主張將現行刑法第241條的第2款到第5款合并為一款,即:“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后,再實施其他犯罪的,一律依照數罪并罰的規定處罰”,并刪除本條第6款,認為此舉既是對提高派嚴懲收買婦女行為的立法回應,又滿足了維持派當然重罪的主張[ 2 ],可謂之折中派。
可以看出,以上學者主要基于法律解釋的方法探討了買賣婦女類犯罪兩個問題的存在及解決。誠如張明楷教授所說,學派之爭可以將理論研究引向深入,可以使刑事立法更加完善,可以使刑事司法更客觀公正[ 3 ]。但法律解釋不應成為刑法漏洞的引子,更不應成為研究者們動輒指責刑法漏洞的基本方法。刑法學的研究必須基于常識主義刑法觀指引法律解釋的立場,融入實踐理性,才能更好地服務于現實問題。目前關于買賣婦女類犯罪兩個問題規范設置的討論,在理論上有相當的邏輯自洽性,但對于司法實踐來說,其適用飽和性欠缺。
基于此,筆者認為,目前的研究主要存在以下兩點不足:一是研究以個罪為主,未能將之與拐賣婦女罪及其他牽連犯罪并行研究;二是研究以單純教義學為指引構建研究目標體系,研究過程、方法的選擇脫離了常識主義與實踐理性的控制。另外,由于現有研究不足的原因,關于兩個問題是否實際存在也值得進一步思考,這與維持派的觀點有相當一致性,應當再次強調,控制買賣婦女類犯罪發生與保障婦女人身自由、安全是直接的理論與實踐目標。
本文立足于維持派的基本立場,在刑法教義學體系內考察了各派觀點,擴充了維持派的解釋體系,旨在回應目前研究的第一點不足,認為無論從罪名含義,還是刑罰配置方面考究,現有拐賣與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刑法規范設置是目前打擊買賣婦女類犯罪的最優刑法適用途徑,不宜輕易改變;主張立法論研究應向司法論研究轉變,旨在回應目前研究的第二點不足,結合司法實踐,強化行政執法實效,嚴格刑罰裁量,切實將規范充分適用于打擊犯罪,積極推動罪前預防措施的構建,才是控制買賣婦女罪的發生與保障婦女人身自由、安全的主要研究方向。
二、教義學分析:買賣婦女類犯罪的規范應然性邏輯
(一)“賣”和“買”的具體含義
1.“買賣”在拐賣婦女類犯罪中不可或缺
多數學者認為,“買賣”二字是對女性自由和尊嚴價值的扭曲,也是對刑法保護人權價值的背離。“買賣”作為人類最基本的交易行為的語義表現,具體包含買賣主體、買賣客體和買賣內容三要素。毋庸置疑,將婦女作為現實的買賣客體,并加以婚姻或娼妓為目的的買賣內容,其整個交易行為嚴重侵犯了婦女的人身權利,且天然內含對婦女價值、人格尊嚴的貶低和損害,但這種侵害的形成是交易行為本身而不是規范表述問題。相反,從刑法的罪名體系設置來看,所有罪名無疑包含對犯罪行為的直觀描述和負向評價,例如刑法第236條規定的強奸罪,因此刑法第240條和241條將交易婦女的行為以“買賣”二字作為規范構成展現出來,一方面無疑是對貶低、物化女性以及侵犯婦女人身權利的交易行為本身法益侵害性的再次強調;另一方面,采取“買賣”的規范表述,更能讓規范審視者清晰交易行為對婦女的侵害的惡性及懲罰的嚴厲性,達到刑法一般預防的目的。除此之外,關于“買賣”二字的替換與否對拐賣婦女罪、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懲治與預防并無任何益處,反而會模糊研究的難點、重點,進而弱化有效點研究。刑法本身就是一部罪惡錄,試圖用語言文字去美化罪惡的本質,將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此外,刑法的立法目的就是為了懲罰犯罪、保護人民,拐賣婦女罪、收買拐賣婦女罪的“買賣”二字即是對懲罰犯罪和保護人民的再次回應,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效應上來說,“買賣”二字在拐賣婦女類罪名表述中不可或缺。
2.“拐賣”與“收買”:強制手段的表現形式
盡管我國刑法規范未明確將強制手段作為拐賣婦女罪與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必備條件,事實上,我國刑法實踐已將其作為不成文的構成要件要素。“拐賣”與“收買”的罪名表述天然內含對婦女意志的違背和暴力手段的控制, “拐賣”與“收買”作為強制手段的表現形式而存在,具有合理、合目的性。
(二)法定刑不變的堅持——對爭論各派理論的思考
有關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法定刑升高的探討文獻資料較為翔實,所以,本文僅對立論的主要理論基礎進行梳理和思考,也是對學界針對該問題討論的再次強調和回應。
1.對對合犯立論的思考
對合犯概念源于德日刑法理論,一般指二人以上的行為相互以對方行為的存在為必要的犯罪[ 4 ]。我國刑法中對合犯處罰存在三種樣態:同罪同刑、異罪異刑與只處罰一方。提高派認為,拐賣與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屬于共同對合犯,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法定刑明顯低于拐賣婦女罪的法定刑,應當比照刑罰中其他共同對合犯同罪同罰(非法買賣槍支罪)或類似同罪同罰(行受賄犯罪)的刑罰模式來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法定刑。學界持反對態度的學者認為,法定刑類比過程出現了不當擴張對合犯范疇的嫌疑,且行受賄犯罪法定刑本身存在較大差異,對合犯的存在對研究各罪的關系存在一定影響[ 2 ] 41,用于比較不同對合犯之間的量刑差異缺乏充足理論支撐,單純的體系性解釋缺乏規范目的性。另外,對對合犯處罰的趨同性,是由其客觀行為連貫性、涉罪形態、侵害法益一致性主導的,但趨同性的最終決定仍需要考慮該罪刑事政策、犯罪的有效治理、行政執法阻力等多方面因素。
2.對人格尊嚴立論的思考
人格尊嚴論認為,收買行為本身具有獨立性,社會危害性相當嚴重,它侵害了獨立的法益,侵犯到個體作為人的基本人格尊嚴,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具有“人格尊嚴”+“人身自由安全”的雙重法益構造,因此,從收買行為的不法程度來看,三年的法定刑與它的危害性之間是不相稱的,應當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法定刑[ 5 ]。從法益的形成來看,法益是承載社會經驗事實的利益體現,是刑法與前置法對憲法規定權利博弈的產物,無論在刑法外部還是內部都應當準確劃分法益范圍,對法益進行規范層級調整。人格尊嚴作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同時也是民事、刑事上要保護的權利,抽象且寬泛的權利形態決定對其的保護必然會分散到法律各處。就刑法而言,不能說只有收買行為侵犯婦女的人格尊嚴,相比而言,猥褻、強奸、強迫賣淫等有關性犯罪的行為對人格尊嚴的侵犯程度更深。因此,人格尊嚴在刑法中屬于共性層級的保護,相關個罪的刑罰配置天然內含對人格尊嚴權利的保護,并不能據此為涉及人格尊嚴的個罪一一提高法定刑。此外,正如人格尊嚴的空洞不具體的實質表現,若保護對象抽象得讓人無法把握,則該對象也不能被當作法益[ 6 ]。否則,極易導致刑罰范圍的不確定性[ 7 ]。因此,抽象的人格尊嚴并不能成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適格的法益,其只能作為人身自由安全法益彰顯的權利而存在。
3.對預備犯、危險犯立論的思考
盡管本文前述承認收買行為侵犯人身自由安全,并不必然同意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是危險犯或后續人身犯罪的預備犯。預備犯論和危險犯論均認為收買行為后續會緊挨著嚴重人身犯罪的發生,主張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本就屬于重罪范疇,不應提高其法定刑。分立式立法技術將本罪與后續人身犯罪分開,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人身犯罪與收買行為的緊密性。囿于后續人身犯罪的案發率低、偵查取證困難,也不排除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立法設置與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一樣,后續重罪定罪的困難,讓立法、司法者不得不將注意力轉向前序犯罪行為,將該行為予以單獨正犯化。如果采取此種立場,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本身就是積極刑法觀的體現,罪名的單獨設置已經是對收買行為從嚴從重的處罰,就沒必要再提高法定刑,從預備犯正犯化角度理解有一定合理性,但其欠缺收買行為滑向后續重罪的當然性、必然性,即只能回到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本身是否重罪的討論。危險犯論認為,相比預備犯,危險犯離后續犯罪更近,比預備犯論更能證實收買行為的重罪范疇[ 8 ]。
本文認為,危險犯作為個罪的實際既遂形態,其后續實害結果與前序危險行為有著必然密切聯系,且往往實定一罪,如放火罪。同預備犯論一樣,收買行為與后續其他人身犯罪數罪并罰的樣態,同樣加深了收買行為與后續重罪行為的偶然性聯系。此外,危險犯是一個危險的概念[ 9 ],不應隨意擴大其范圍。因此,僅以預備犯論與危險犯論作為維持派的立論基礎仍有些許欠缺。
4.對折中派的規范修改方案的思考
折中派認為,無論提高派還是維持派都認為收買婦女的行為危害很大,應當從嚴懲治,遂主張將法定刑修改的視角轉向罪數形態,其認為《刑法》第241條第2、3款的規定采取的是后罪吸收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模式,只定一罪,只有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并有第2款、第3款規定的犯罪行為的,才實行數罪并罰,同時認為,基于第2、3款規定,這里的數罪并罰應該不包括將收買行為也單獨定罪,再與其他犯罪合并處罰,并提出以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與后續其他犯罪的一律數罪并罰的方案來達到對收買行為的從嚴懲治[ 2 ] 48-49。
本文認為,《刑法》第241條第2、3款僅是對后續犯罪的注意性規定,提醒司法人員注意后罪的狀態,并不能當然理解為后罪吸收前罪的模式。另外,《刑法》第241條第4款應當理解為如果收買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后,強行與被買婦女發生性關系,非法剝奪、限制被買婦女的人身自由或者有傷害、侮辱等犯罪行為的,除按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定罪量刑以外,還應根據第2、3款規定的其他各罪分別定罪量刑后,實行數罪并罰,而不是僅對第2、3款規定的各罪進行數罪并罰。折中派的立論視角值得肯定,但缺乏對立法原意的探究,方案的參考價值也會隨之降低。此外,這種一刀切的數罪并罰模式,僅追求量上的目標,也并未實際拉近理論研究與司法實踐的距離。
三、對維持派基本立場的再堅持及理論補充
在堅持法定刑不變的基本立場下,本文認為前述研究者以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為研究中心,試圖在刑法體系內尋找支撐依據,未能充分與拐賣婦女罪與其他人身犯罪并行討論,論證較為單薄。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和拐賣婦女罪作為共同對合犯的一種類型,個罪之間關系對研究目的有深刻影響,其他人身犯罪則作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與拐賣婦女罪最終宣告刑的主要參與因素而存在,因此,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法定刑的探討應在買賣婦女類犯罪和人身犯罪之間構成的關聯罪名體系進行,應以三罪實體關系為中心展開研究,論證各自刑罰差異化處理的具體依據,以期對前人研究成果提供一定理論上的補充。
(一)買賣婦女類犯罪與其他人身犯罪之間的關系
囿于婦女的反抗和逃跑,拐賣婦女類犯罪過程中往往包含對婦女的人身傷害行為,對于拐賣婦女罪和收買被拐賣婦女罪中的人身犯罪,刑法240條和241條卻采取了不同的罪數標準:1.按照刑法第240條的邏輯,行為人在一次拐賣活動中,嚴重侵害婦女人身法益,達到單獨犯罪程度的,應作為拐賣婦女罪的加重情形以拐賣婦女罪單獨定罪;2.按照刑法第241條的邏輯,行為人在一次收買活動中,嚴重侵害婦女人身法益,達到單獨犯罪程度的,應按收買被拐賣婦女罪與構成的其他犯罪,實行數罪并罰。
為了準確理解和適用240條和241條的罪數標準,就必須明晰拐賣類犯罪和附隨人身犯罪之間的關系,又因實行行為的準確劃分作為厘清拐賣婦女類犯罪與其他人身犯罪之間關系的重要前提,據此,我們可以將各罪實行行為按階段區分為:1.“買”婦女行為;2.“賣”婦女行為;3.“買”行為之前婦女受到的傷害行為;4.“買”行為之后婦女受到的傷害行為。這樣以便于更好地分析和理解人身犯罪與買賣婦女類犯罪之間應然關系。
按照以上行為的階段區分,我們可以理解為刑法240條將行為2和行為3擬制為拐賣婦女罪一罪,并規定,拐賣婦女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嚴重的,最高刑可至死刑。刑法241條則是將行為1和行為4區分評價為兩罪,并規定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3年起刑點,有其他犯罪的,數罪并罰后可至死刑。從刑法體系來看,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定罪處罰方式似乎更符合法治邏輯。另外,從拐賣婦女罪和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刑期及刑種的比較上,我們可以得出,行為1和行為2的危險性大小與嚴厲程度并沒有實質區別,行為3和行為4的法益侵害性大小才是引起刑期與刑種變化的主要因素,也說明了行為3和行為4侵犯的法益才是買賣婦女類犯罪主要保護的法益。我們可以得出,人身安全法益是買賣婦女類犯罪所保護的主要具體法益,但這并不是給主張廢除買賣婦女類犯罪,將拐賣和收買婦女行為的懲治交還給強奸罪、侮辱罪、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等罪這一觀點的學者提供了理論支撐,相反,行為解剖式的罪名分析,再一次強調了拐賣和收買行為本身也值得評價,刑法不能缺位。同時,主要法益保護的犯罪卻包容評價為了基本法益保護的拐賣婦女罪,在收買被拐賣婦女罪方面,主要法益和基本法益分屬于不同罪名保護。以故意傷害罪與強奸罪為例,通過分別將其作為加重情節一罪處理和數罪并罰處理后,我們發現,將人身傷害行為作為加重情節一罪處理比數罪并罰的處罰要嚴重的多,數罪并罰的刑期往往低于一罪處理的刑期。那么值得思考的是,刑法為什么要加重處理拐賣婦女罪中的人身傷害行為,而在收買被拐賣婦女罪中對人身傷害行為的從輕處罰,即拐賣婦女罪的加重懲罰和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從輕處罰依據分別是什么,就成為維持派所要解釋的問題了,這也關乎到買賣婦女類犯罪與人身犯罪關系是否規范、正當,即規范的應然性。
(二)買賣婦女類犯罪中人身傷害行為差異化處罰依據
1.拐賣婦女罪中人身傷害行為加重處罰依據
對于刑法為什么將拐賣婦女罪中的人身傷害行為進行加重處罰的問題,從拐賣婦女罪基本法益的角度來看,也就是對拐賣婦女罪基本犯加重處罰的問題。目前理論界主要存在三種觀點:從牽連犯的角度認為,人身傷害行為,如奸淫、故意傷害等是拐賣婦女罪牽連行為,應當予以嚴懲;從附隨犯的角度認為,人身傷害行為,如奸淫、故意傷害等是拐賣婦女罪附隨行為,應當加重懲罰[ 10 ];從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角度,對拐賣婦女罪中的傷害行為加重處罰體現國家打擊人口買賣的決心和力度[ 11 ]。筆者認為,以上觀點均脫離了刑罰大小的本質依據,即人身傷害行為的違法性和有責性大小的問題。
關于牽連犯的分析,如果某種手段不是通常用于犯罪,或者某種原因行為通常無法導致某種結果行為的,不宜認定牽連犯[ 12 ] 651。在拐賣婦女罪中,雖然諸如奸淫、毆打等人身傷害行為時常存在,但不能就此認為拐賣行為和人身傷害行為存在牽連關系,其還未達到相當程度的類型化因果關系。再比如,人身傷害行為在收買被拐賣婦女罪中單獨定罪處理,實際上,收買行為與人身傷害行為的類型化因果更強,但卻采取了更輕的刑罰,從體系上來說是不合理的。
關于附隨犯的分析。附隨犯,是指一個行為引起了數個法益侵害,但附隨對主法益的侵害而引起的對次法益的侵害部分,不作為處罰對象,僅在侵害主法益的法定刑內一并考慮的情形[ 12 ] 640。拐賣行為和人身傷害行為形式上就是兩個行為,不符合附隨的定義,作為加重處罰依據不妥。
關于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對人身傷害行為的加重處罰能體現國家打擊拐賣犯罪的決心和力度,有學者認為這是非常庸俗的立法實用主義或司法實用主義,是對法律的一種隨意的理解和適用,并沒有尊重法律的基本原則,是一種權宜之計,看似實現了罪刑均衡,但實際上對于法律的嚴肅性和法治的實現有非常大的傷害[ 13 ],也不宜作為加重處罰依據。
犯罪應建立在違法性和有責性的綜合評價之上,而不是前二者的簡單相加。行為人在拐騙婦女之后又對婦女實施人身傷害的,其違法性、有責性及對社會的危害性大小,絕不是拐賣婦女罪法益侵害性和人身犯罪法益侵害性的簡單相加。對于單純被拐賣和單純被強奸的婦女而言,拐賣行為和人身傷害行為的結合會使婦女的處境更加惡劣,其危害性也應以乘積的倍數增加,所以從根本上來說,對人身傷害行為或者說是對拐賣婦女罪基本法益加重處罰的依據是本質上的違法性、有責性的乘積倍數增長。
2.收買被拐賣婦女罪輕緩化處罰依據
提高派認為,刑法第341條規定了非法獵捕、殺害、收購、運輸、出售危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僅僅是交易行為,不包含傷害行為,其基礎法定刑就是五年,遠超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基礎法定刑,從這一點來看,他們認為應當實現拐賣與收買的同罰,主張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刑期。在侵害法益不同且目前不能提供刑期時長具體依據時,量刑的規范一致性最多只能在本章內進行一個比較或統一,超出大法益范圍比較對犯罪本身的懲治無實際意義,只是說更有利于刑罰體系的規范性。另外,5年的量刑時長放到涉動物犯罪和人身犯罪上其產生的威懾效果也不同,冒昧的提高量刑只是盲目、消極的一般預防,無實質意義。另外,也有觀點認為,相比較于拐賣婦女罪的牽連行為的認定,以婚姻締結為目的的收買行為和人身傷害行為牽連性更強,更應該加重處罰,如前所述,收買和傷害行為頂多是接近了類型化的因果關系,不應當比照牽連犯處理。還有學者從其他國家和地區關于人口買賣的立法規定來審視我國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量刑缺陷,認為在德國、日本及英美法系其他國家人口買賣同罰的立法實踐下,我國也應當將買賣行為同罪同罰,提高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的量刑[ 14 ]。這種主張未能從我國人口買賣的實際情況出發,我國人口買賣一般不涉及服務于性產業鏈的買賣,而在性交易合法化的國外大部分國家和地區買賣人口的行為促成了性產業的發展,其買賣同罪同罰要求的指向性較為明確,行為危險性大且嚴厲,從量刑上并不能減輕受害者的解救工作,行為范式不同,處罰也應當有所區別。維持派認為,在拐賣婦女案件中,婦女的解救是首要任務,為了避免因量刑過重讓收買者鋌而走險對婦女造成更大的傷害,減少解救工作的阻礙,降低量刑起點具有較大的合理性,這也是在更強的牽連行為之下做出的以人為本的價值選擇。
此外,囚徒困境理論認為當給予個人利益最大化時,其行為會突破集體利益限制[ 15 ]。以行受賄犯罪為例,其作為典型的共同對合犯,受賄罪和行賄罪的基本罪狀分別規定在刑法第385條和第389條,無論從入罪范圍還是從寬情節的設置來看,行賄罪的處罰程度都要低于受賄罪。雖然《刑法修正案(九)》嚴格了行賄罪從寬處罰情節適用,但行受賄犯罪的處罰依然有相當差異。在行受賄的治理上,信任關系作為雙方行受賄關系的關鍵環節[ 16 ],打破雙方信任就成為提高案發率的關鍵,這種差異化的處罰設置能夠使犯罪雙方基于理性選擇更有益自己的行為,從而使行為受到消極信任的限制,能夠提高案發率,有效震懾潛在的犯罪人。因此,收買被拐賣婦女罪的輕緩化處罰設置,在對合犯治理方案的選擇上具有合理性,差異化刑罰處置有利于打破買賣雙方信任、提高案發率、降低潛在犯罪人的犯罪收益以及消除犯罪欲望。
四、買賣婦女類犯罪的實踐理性的回歸
前述刑法教義學的討論基本完整回應了前人研究的體系性不足,在此之后,應當把實踐理性融入到后續研究中,解決前述研究的理論空洞性。所以,筆者認為,結合司法實踐,提高行政執法實效,使現有規范得到充分適用,并積極構建罪前預防措施,才是從根源上懲治買賣婦女類犯罪的實質路徑。
(一)打擊原則
1.堅持以人為本的原則。在打擊買賣類犯罪的全過程中,要注重涉案各類人員基本權利的保護。對涉嫌違法犯罪人員應根據實際情況不同采取寬嚴相濟的制裁手段,強化違法矯正教育,做到少捕慎訴慎押慎判,并保證該類人員的權力救濟途徑。對于受害者,堅持以受害者為中心的打擊措施,避免受害者遭受二次或多次傷害。
2.堅持預防為主的原則。就目前犯罪發展趨勢而言,刑法規范內的處罰已經漸露短板,犯罪治理的多元化正在成為國際趨勢[ 17 ],對于買賣婦女類犯罪,刑罰的嚴厲打擊固然重要,但終歸是罪行回應的無奈之舉,應當從預防的角度,結合司法實踐案件展現的行為范式特征進行重點環節行為的重點預防。
3.堅持綜合治理的原則。我國婦女買賣行為,主要以婚姻締結為中心展開,歸根到底還是社會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除了刑事打擊和預防手段外,可以從社會治理的角度破解涉案人員的困境。除此之外,對于被解救婦女的救助、安置及康復工作也應落到實處。
(二)強化行政執法實效
各省各級各部門應當認真學習《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2021-2030年)》內容,依據本省本市本地的實際情況,提高政治站位,找準職責定位,主動擔當作為,嚴格落實各項工作安排。公安司法機關應抽調主要業務骨干,組成打擊買賣婦女類違法犯罪活動專項小組,協同各級、各類涉項部門,實現偵查—逮捕—起訴—審判一體化的通道目標,從快、從嚴打擊一批買賣婦女類違法犯罪人員,確保專項行動的高壓、有效性,堅決維護婦女群體合法權益。
具體而言,應當加強對涉拐涉買婦女重點區域、場所、人群的排查工作,加強流動人口管理,完善婚姻登記制度,核實重點區域重點人群婚姻狀況,實施拉網式排查涉拐案件線索,對發現的線索確保依法、依理、依情妥善處理,發現疑似被拐被買婦女線索,一律立案偵查,充分運用新技術新手段,確保盡快破案。對已偵破的收買婦女案件,應在充分尊重被解救婦女的意愿下,妥善考慮婦女本人或其孩子的處境,協同民政局等多部門開展針對性且個性化的救助、安置、康復及回歸社會等工作。同時,應加強對留守、精神障礙、殘疾婦女的幫扶工作,分級分類加強宣傳教育。
(三)嚴格刑罰裁量
從買賣婦女罪司法實踐來看,無論拐賣婦女罪還是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實際刑罰處置均較輕,特別在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中,緩刑率高達案件總數的64.98%( 3 )。在刑罰裁量上,應當提升刑期適用、提高收買案件的數罪并罰率,并嚴格適用緩刑,限制從寬情節的適用范圍和條件。進一步積極推進涉拐賣、收買其他人身犯罪的認定。以強奸罪為例,應當弱化違背婦女意志的證明,促使“奸淫”加重情節落到實處。在嚴格刑罰裁量的同時,也應綜合考慮收買人、受害者及其組建家庭狀況等因素,對于受害婦女自愿與收買人生活的應當采取輕緩化處置方式,以實現刑罰的個別化,并盡量維持社會穩定。
(四)積極推進罪前預防措施的落實
嚴格的刑罰裁量對從嚴懲治買賣婦女類犯罪固然重要,犯罪多元化治理趨勢要求我們也應當在買賣婦女類的罪前預防措施上做出努力。
根據買賣婦女類犯罪案件的具體特征( 3 ),有針對性地開展源頭預防工作,堅持重點區域、重點省份、重點人群的分級預防。結合前述犯罪區域特征以及罪犯和受害者的人口學特征,在潛在犯罪人治理方面,可對案發數量較多的省份中文化程度較低、無固定職業且相對貧困的人員,通過社區普法講座、普法廣告或普法短信的方式,并以實際案例宣傳來提升潛在犯罪人的畏懼心理,減少犯罪刺激,實現犯罪的一般預防。在受害主體防護方面,特別要對精神智力障礙、聾啞殘疾以及流浪婦女群體開展全面摸排工作,并通過積極對其他婦女群體開展保護性的宣傳、教育、培訓等工作來提高犯罪阻力,阻斷犯罪的優勢因素。同時,應當積極從社會預防的角度,關切民之所需,關照民之所要,關心民之所念,培育健康社會心態[ 18 ],積極解決收買者的困境所在,實現犯罪動機的消除。
五、結語
雖然買賣婦女類犯罪案件整體呈下降趨勢,但這種行為的惡性程度之深、危險性之大,一旦發生,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法益侵害,刑法應予以重點打擊。就目前的拐賣和收買行為范式來看,涉買賣婦女類犯罪規范沒有改變的必要,且無恰當的理論依據。將懲治從立法修改轉向積極開展打擊買賣婦女類違法犯罪的活動上,增加案件的曝光率,提高現有規范的適用率才是工作的重心。
另外,囿于拐賣與收買行為的隱蔽性,應當從長效治理的角度入手,積極開展罪前的預防活動,提高重點群體甚至全民的法治意識和素養,進而匹配刑事司法的嚴厲打擊,從而完成買賣婦女類犯罪的閉環治理,才能從根本上減少買賣婦女類犯罪案件的發生,實現對買賣婦女類犯罪的從嚴打擊。
注釋:
(1)主要為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發布的《關于依法懲治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的意見》與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拐賣婦女兒童犯罪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2)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邵長勝拐賣婦女案、蔡順光收買被拐賣的婦女案等。
(3)案件構成特征數據均來源于小包公法律實證分析平臺公布的實證研究報告,參見https://mp.weixin.qq.com/s/_9STsBPWKK95AQLGekEj-g和https://mp.weixin.qq.com/s/oi-cfz2Z80-ZnzBtkFby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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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好義]
收稿日期:2022-08-29
基金項目:四川省犯罪防控研究中心重大項目“循證防治下的性侵犯罪治理研究”(FZFK-2201)
作者簡介:樊祜璽(1997-),男,山東菏澤人,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刑事法研究;
呂靜(1968-),女,河南南陽人,成都市新都區人民檢察院第五檢察部四級高級檢察官、員額檢察官,主要從事刑事法研究;
唐劍(1969-),男,四川成都人,成都市人民檢察院第九檢察部三級高級檢察官、員額檢察官,主要從事刑事法研究;
楊鵬(1996-),男,四川內江人,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代法理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