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夢書當枕

呂萍

“找找看，能買到！冬天玫瑰也開花，鮮紅鮮紅的，像瑪瑙！”韓子奇又在仔細地閱讀報紙，聽他們這不著邊際的閑扯，頭也不抬地說：“你們的閑心太大了，不知道戰爭是無情的嗎？”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更應該珍惜生活！”奧立弗輕輕哼著《牧羊人夜間看守羊群》，出門去了，充滿活力的雙腿歡快地邁著大步，踏得地板咚咚響。

…………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穆斯林的葬禮》時的內容，也是中學時代的我在收聽人民廣播電臺長篇小說聯播時聽到的一段。時隔多年，我不但能背出這一大段的文字，更是對當時的場景記憶猶新——午餐飯桌上聒噪的我不再講話，慢慢嚼著飯粒，仔細聽著收音機里的內容：奧立弗一張蒼白的臉在墨綠色的樅樹下露出來，當亨利太太在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后昏倒在兒子胸膛上時，我也淚流滿面，尤其那鮮紅鮮紅的，像瑪瑙、像熱血一樣的紅玫瑰，我看到的不只是奧立弗的血滴在紅玫瑰上，還有紅玫瑰的淚滴在了奧立弗的臉上……

下午上學，我迫不及待地在校門口的書店租了一本書頁卷曲的《穆斯林的葬禮》，通讀全書，韓新月熠熠生輝，她善良純潔，明理懂事，她抗爭堅持，樂觀向上，我想那應該就是女孩子最美的樣子！讀完《穆斯林的葬禮》，我和同桌去市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卻不知道該借些什么書。同桌說，看看瓊瑤吧，很浪漫的，于是趴在小窗口上說：“阿姨，我們想借本瓊瑤。”“借哪本？”“哪本都行！”借書的阿姨抬頭看我們：“初中生？”“不，高中生！”阿姨說：“那還看什么瓊瑤，去讀路遙吧，雖然名字差不多，內容卻差遠了。”于是我借了一本《人生》和一本《平凡的世界》。先讀《人生》，高加林與劉巧珍關于家里老母豬生了幾只小豬仔的對話讓我啞然失笑，但青春懵懂的我已嗅到高加林宿舍里無語的氣氛，我知道這對戀人走不到一起了。而這種窒息的感覺在我讀到田潤葉與李向前 （《平凡的世界》）時達到了極致，這也讓我更摯愛舒婷的《致橡樹》。隨著路遙，我拾級而上：三毛在撒哈拉沙漠里別一把香菜在闊邊草帽上去與荷西公證結婚，魯濱遜漂流在孤島上觀察日出月落，分析風向潮汐，羅蘭在工作完畢的深夜，大雨驟停時抱著一盆蘭花走在臺北街頭回家的路上，簡·愛大聲宣布“我們在精神上依然是平等的”，張愛玲在掛滿絲綢的院子里想象著透過光的那個斑斕的世界，蕭紅在和祖父一起玩耍的大花園里癡迷于那些滿身帶著金粉的漂亮蝴蝶，白居易詢問劉十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林黛玉聯詩凹晶館“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高中的日子很辛苦，但讀書的日子很快樂，彈指間高三如期而至，看書的時間少了，甚至課外書禁了，做不完的題，改不完的錯，有時候精神緊張到狀況百出。記得有一次英語聽寫，我集中精力生怕漏掉一個單詞，于是隨著老師的口述“last one，you listened carefully to hear every word”，我趕緊在聽寫本上寫下“last one，you listened carefully to hear every word”，嚴厲的老師敲敲桌子，我茫然看著老師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這是老師的提醒，并不是聽寫的內容）。現在想想忍俊不禁，但是當時這種緊張的狀態真的就是無法跨越的坎，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輾轉反側，潸然淚下。幸好有約翰·克里斯多夫的高脫弗烈特舅舅那種平和不奢望卻又深深熱愛一切的安然給予了我力量。“‘舅舅，怎么辦呢？我有志愿，我奮斗！可是過了一年，仍舊跟以前一樣。不！連守住原位也辦不到！我退步了。我沒有出息，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許的愿都沒做到！……’他們正在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岡。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說：‘孩子，這還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兩件事。別難過了。最要緊是不要灰心，繼續抱住志愿，繼續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們作主了。’”慢慢地，心就會平和下來，然后安靜地進入下一個階段。

那種平靜是在心底漾起的一股清流，細弱但堅定，猶如月夜下浮動的暗香，沾浥輕塵的朝雨，亦如燃于心間的一瓣心香，了然無痕，卻心靜神安。

回想學生時代讀過的書，有刻骨銘心的長久，有迫不及待的分享，有寂寂無名的流逝，也有半途而廢的將就，慶幸的是無論哪種，我讀書時都有一個永恒的陪伴——庭院里的那棵沙棗樹。其干虬曲粗糙，枝條帶刺，樹葉銀綠，花香沁人，一聞到沙棗花香，我整個人都會安靜下來，不急不躁。這緣于我與沙棗樹的親近，更緣于沙棗樹伴著的一紙書香。

時至端午，悠悠浮動的沙棗香將我帶回到我的中學時代：放學一路瑯瑯的自行車鈴聲，媽媽擺上餐桌的飯菜，爸爸高歌猛進的紅燈收音機……那時，家里住的是兩進院的平房，坐北朝南的走向占盡了房屋最好的位置——冬暖夏涼，兩人合抱粗的大沙棗樹更是在炎熱的夏季也讓庭院陰涼靜謐。多少個夜晚，涼風生腋，月影半墻，夜色如水，燈光如豆，或聽廣播，或讀小說，文字可親，書香四溢。讀書給我能量，還創造了一個能量場，讓我在書里書外都能感受到一股力量，即使時過境遷，也不枉蘇子所言：此心安處是吾鄉。

書讀得越多就越喜歡思考，思考則會為迷茫找到出口。于是開始理解《百年孤獨》里所說：“人生的本質，就是一個人活著。不要對別人心存太多期待，我們總是想要找到能為自己分擔痛苦和悲傷的人，可大多時候，我們那些驚天動地的傷痛，在別人眼里，不過是隨手拂過的塵埃。或許，成年人的孤獨，就是悲喜自渡，而這也正是我們難得的自由。”讀書，會讓我們心藏須彌，會賜予我們自渡的魔力！

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中年已至，書落枕邊，書香入夢。遙思往事，追尋依舊，只是讀書不再是單純地讀故事，而是體會百態人生；不再囿于讀別人的故事，還嘗試著感受自己的故事。“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