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

徐文瀚

她出生的那一刻，父母為她取名金星。

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這個名字，預示著她此后的命運走向：灼熱、明亮、矚目，而且是整個星系唯一一顆逆向自轉的行星。

逆行回國

閃光燈明滅的間隙，金星回憶起人生首次雜志拍攝，“你說巧不巧，竟然也是ELLE，轉眼30多年了。”

那還是1991年，金星正在紐約學習現代舞，期間創作的《半夢》獲得了美國舞蹈節最佳編舞大獎。美國版ELLE邀請她的時候，當事人還不知道自己在美國媒體引發了怎樣的轟動。當時，舞者很少會被時尚雜志注意到，亞洲面孔登上美國版ELLE更是屈指可數。“我當時連ELLE這個單詞的正確發音都不會，稀里糊涂就去拍了。拿到雜志發現，我和安妮特· 貝寧登在同一頁。”

年輕舞者如一顆冉冉升起的璀璨的星，進入國際視野。當時，擺在金星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個比較輕松，也是1990年代大多數海外藝術家走的路，留在歐洲，做獨立舞者，和各大舞團合作搞項目。第二個，回到國內，在沒有觀眾聽說過現代舞的土地上開拓，成為時代文化的引領者和參與者。反著走的路，充滿誘惑力，但也存有失敗的巨大風險。

“我這個人，很認命，既然生下來是中國人，我這輩子和中國土地就脫離不了關系。在國內做舞臺，肯定會比外面艱難，但意義不一樣。”1993年，金星懷著堅定的信心選擇回國發展，與北京市文化局聯合創建北京現代舞團，擔任舞團首任藝術總監。

金星舞蹈團的墻上，貼著各個時期的演出海報和照片，從她早期的《紅與黑》和《海上探戈》，威尼斯雙年展演出，到后來和挪威合作的舞臺劇《玩偶之家》。其中最顯眼的，是一塊文華獎的獎牌，因為反著掛，一抬頭就能發現。

“這塊文華獎，太有故事了。”金星回憶起1998年領獎的過程，一切歷歷在目。那是國內舞臺表演最高獎文華獎自成立以來，第一次給現代舞頒獎。“我去哈爾濱領獎的時候，組委會通知所有人，有一個獎牌由于工作失誤給做反了，但獎牌太多，一時半刻沒找到，要是哪個單位領到了反的獎牌，可以拿去組委會換。到了頒獎那天，我們一批批人上臺領獎，跟拆盲盒似的，誰也不知道哪個盒子里是錯版。到了我，打開一看，可不就在我手里呢。后來組委會跟我協商把獎牌收回去重做，我不同意，我說，金星就要這個反過來的文華獎。這面獎牌，像是為我這個人量身定做，太有我的個性了。”

自創舞團

帶著這塊文華獎獎牌，金星離開了國家院團。她渴望更自由的舞臺，這次她要做一個自己的舞團，中國的第一個民營現代舞舞團。

“下決心的那一刻，我把所有的協會、社團都退了，一切身上的職務卸得干干凈凈。斷了所有后路，打那天起，金星就是一個獨立的舞者，光桿司令，我只對自己的舞臺負責。”

1999年，金星舞蹈團成立。最開始舞團統共3個人，金星和她的搭檔汪濤兄弟倆。現任舞團團長韓斌第一次參加舞團跟練的時候，心里非常詫異：“才這么點人，排練場里一共不到10個人，怎么能把一臺節目跳下來？”韓斌學古典舞出身，一臺節目，舞臺上動輒二三十人群舞，排場宏大而規整。現代舞簡潔而直白的表達方式，在他這個專業舞者看來，都過于先鋒，更不要說普通觀眾的接受度了。金星當時邀請韓斌加入舞團，“你是一位非常有質感的舞者，你應該改跳現代舞。”但被韓斌禮貌地拒絕了。直到3年后，金星再度遇到已經退出專業院團在餐廳當經理的韓斌，才把他勸進舞團。

舞蹈團就是金星這么一個人一個人、一個節目一個節目拉扯著壯大起來的。“我小時候經常開玩笑，幻想將來嫁入豪門，被人包養。我這么有魅力的女人，找個有文化的富人依靠，自己什么都不做，光想跳舞就完事了。誰知道生活不給我機會，硬是把我逼成了那個包養者，自己養了一個舞團。”

新舊世紀的交替過去了23年，金星舞蹈團也延續到今天。23年間，金星努力搭建平臺，讓年輕后輩沒有后顧之憂地去跳舞，甚至在最困難的3年，舞團都保持排演新節目，進劇場演出。她也同樣耐心地培育國內觀眾成長，推動他們了解現代舞，欣賞現代舞，在舞蹈現場體會人性和表達的迸發，愿意主動為舞蹈買單。一個民營舞蹈團，不靠贊助、不靠補貼，做到這種程度，別說中國，就是放眼世界，也很難找到幾個。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能堅持下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沒有在堅持。”以前，金星也會用“堅持”來形容這20多年的舞團工作。兩個月前兒子糾正她，說“堅持”是很苦的、被動的，但金星對舞蹈甘之如飴，她不適合用這個詞。“我特別認同。做舞團我也遇到過困難，但從來沒有覺得被動。所以，不如說我自私吧，金老師是個特別自私的人，特別在乎個人感受，我喜歡舞臺，所以想盡辦法去做。我不會說為了發展中國現代舞事業，為了什么偉大的目標，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的感受，如果沒有私心，我走不到今天這個地步。這么說吧，如果我掙到了500萬，不買包也不買房子，就想投到舞臺上。”

拓寬舞臺

距離舞臺劇《日出》開場，還有5分鐘。大幕將燈光和觀眾說話的嗡嗡聲隔開，自成一方安靜的空間，金星坐在陳白露的小木馬上，聽到心跳如擂鼓。大部分人的理解中，像金星這樣的演員，在舞臺上跳了大半輩子，經驗老到，再也不會有緊張的時刻。但金星不這么覺得，每次等待大幕拉開的那幾分鐘里，她還是會惶恐，擔心自己哪個動作做不好，哪句臺詞忘了。那一刻的心跳加速，不完全是害怕，更準確地來說，是一種激情帶來的戰栗感。直到今天，金星還保有年輕時對舞臺的那份激情。

“劇場對我來說是有魔力的，身上什么腰酸腿疼的毛病，一進劇場全好了。”劇場特別神奇的地方在于，能把現實中的賬單、爭吵和喪氣等等一切都隔離在外面，給人提供幾小時避難所，抹平生活中一切的皺褶，一切的不如意。金星總是在演后談和公開講座中，觀察臺下觀眾，他們有不同的年齡和閱歷，不同的階層，各式各樣的行業，平時生活在不同的維度，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但只要燈光暗下來，大幕拉開，他們就能通過舞臺，達成交流。

“人類在21世紀留下最公平也最美好的交流空間就是舞臺。”金星曾在《巔鋒問答》的采訪中，鄭重其事地說，她沒有選擇跳舞，她選擇的是舞臺本身。“這也是我愛舞臺最大的原因。生活中其他事情都可以馬虎，趕緊完事，只有舞臺，我有巨大的耐心：燈光的一點溫差、聲音的一點不對、演員衣服的一點深淺色差都會注意到。”

金星的激情，不局限于舞蹈。她探索了舞臺表演的各種可能性：1997年參與田沁鑫導演的話劇處女作《斷腕》，2002年和呂涼合作話劇《狗魅Sylvia》飾演一條嫵媚又狂野的狗Sylvia。到2012年之后，金星的表演單又添上了語言類節目《金星撞火星》《 金星秀》和舞臺脫口秀。

“我對任何舞臺表演形式都喜歡，只是舞蹈捷足先登選擇了我，然后我又選擇了現代舞。當我決定不跳舞了，我沒有退出舞臺，我可以做脫口秀，它也是一種舞臺表演；也可以演話劇，我最近自導自演的舞臺劇《日出》正在做巡演。從職業生涯的最開始，我就清晰地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并不是跳舞跳到什么境界，而是在舞臺上能站多久。”

金星開玩笑地說，那些年專注跳舞，是老天爺在自己嘴上貼了一個封條，讓她只用肢體語言表達，用舞蹈和編舞與全世界交流。當她在舞臺上吸收了足夠的經驗，舞臺下也歷經了人生的挫折磨煉，“啪”一下封條撕開了，她被推著走到電視媒體，走到網絡平臺，換另一種方法表達。甚至網絡帶貨，金星也會把它當做一種和觀眾的即時交流，“6個小時直播，我用4個半小時介紹貨品，那還有1個半小時在和觀眾交流，把它看做每周一場的脫口秀。”

作為一個新女性，金星用她的口吻、她的概念，站在她的立場，討論了當下時代女性的境況與經驗，以及如何突破社會及個人生活中的限制。在公共平臺發聲的明星和公眾人物眾多，金星是極其少見的不憚亮出自己立場的女性。做了11年電視節目，3年直播帶貨，金星很驕傲的一件事情是，沒有一個導演敢給她出稿子，“打出娘胎，除了媽媽教過我怎么說話，沒有另一個人敢指點我講話的方式。如果我說錯話，我自己買單。”

萬變不離其宗

年輕女性會覺得金星“很酷”，除了她的伶牙俐齒，更多是因為金星能真正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逆行向上。30多年來，她改變了自己的舞蹈方式，自己的性別，甚至是外界對女性和藝術家的態度和觀念。

“28歲，當我從一個男人的世界走向女人的世界，走出醫院大門那一天，我就知道人生的道路要另辟蹊徑，別人走過的路跟我沒關系。現在回頭看，結局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以為自己會一個人孤獨地背著雙肩包，做窮困藝術家。沒想到老天爺給了我很多，給了我舞臺，還讓我養育了3個孩子，把我的身份給變了。”

奮斗、成名、母親、家庭，一路走來，金星非常能理解20到30多歲女性自我困惑的來源：女性希望堅持自我，追求事業，但同時，也面臨成立家庭和生育的壓力，兩者對女性都很重要，她們在社會規范中掙扎。女性要跨出選擇那一步已經很難，更難的是跨出去之后，被狠狠扇了巴掌，她們要如何繼續，忍痛往前走，還是退回安全區。

“我20來歲的時候，追求財務自由、信仰自由、行動自由，把所有心思完全投入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聽到誹謗和反對的聲音。但恰恰是在兩種不同的聲音當中，我更加清晰我自己走的路是對的。假使一路上總是聽到夸獎的聲音，我會覺得完蛋了，一定有哪里不對。人肯定會有膨脹的時候，這時候聽到點不一樣的聲音，摔一跤，撫平自己傷口的那一瞬間，你會去思考。生活給你的每一個坎坷，都是讓你清醒一遍的時間。在逆境當中，人會成長，所以我感謝那些曾經阻礙過我的人，沒有他們，我不會有現在這么堅強，也不會走得那么遠。”

許多許多因素，造就了如今的金星。但歸根結底，金星說，她能成功最根本的原因是認真地做自己，努力地工作。她工作了40年，和所有人一樣努力，甚至比大多數人更努力。機遇、天分甚至膽量，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替代努力工作。坐在家里不勞而獲是不可能的，女人只有在為熱愛的事情努力時，才能保持她最大的魅力。她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推土機，家庭、兒女、舞蹈團、舞臺劇、直播……每一條喜歡的田埂，都用盡全力去耕作，推干凈一塊接著推下一塊，“我的女兒說，全世界最勤勞的就是我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