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音樂美學研究對象的思辨嘗試

□于 洋

明確一門學科的研究對象，無疑對學科學習有基礎性意義。就音樂美學來說，通過對研究對象的探析，除研究本身的學科價值外，也能為音樂美學中的形式、內容、創作、功能以及音樂表演與欣賞等內容的學習奠定理論基礎。《音樂美學理論基礎》中對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是這樣概括的：“音樂美學是美學——藝術哲學的一個分支，同時又是音樂學的一個部門，是以研究音樂藝術的美學規律為宗旨的一門基礎性的理論學科。它特別把音樂的本質與特性，音樂的形式與內容，音樂的創作、表演與欣賞，音樂的功能，音樂的美與審美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文章力圖通過梳理音樂美學的肇始和學界對音樂美學研究對象的論述，嘗試對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進行思辨和明確。

一、音樂美學學科肇始

音樂美學是在中國音樂文化的構建與重組過程中逐漸清晰的，因此，在探討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之前，我們首先應對音樂美學的肇始進行溯源，從歷史觀的視角對音樂美學及其研究對象進行探究。

對于傳統音樂美學思想的溯源，最早可見西周時期。從西周末期到戰國末期，傳統音樂美學實現了從萌芽到活躍的進階。“聽和則聰，……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五音令人耳聾，……大音希聲”“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中已經出現“平和”“五音”“天籟”等基本范疇，初步描繪音樂審美觀，已經初具中國傳統音樂美學基本特征。“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君子動其本，樂其象，然后治其飾”兩漢時期的《樂記》已經體現較成熟的天人合一思想，關于“心之動”“樂之象”等命題，也在傳統音樂美學史上有重要地位。而魏晉時期的《聲無哀樂論》更是開始探索音樂的內核，提出“哀樂自當益情感而后發，則無系與聲音”思想，成為中國音樂美學史上的又一高峰。但是嵇康以后的一千六百年，由于禮教的束縛，音樂美學思想不但囿于《樂記》而無重大突破與發展，而且變得越來越保守，越來越陳腐。直至清朝末期的學堂樂歌運動，我國現代音樂美學思想才開始啟蒙。以新式學校教育為平臺的學堂樂歌編創，實現了從傳統音樂向現代音樂的轉變，音樂的功能和價值也從附庸風雅、市井娛樂轉向社會教化、思想啟蒙。“有一事可以養道德、善風俗、助學藝、調性情、完人格，集種種不可思議之支配力著乎？曰有之，厥惟音樂。”由此可以看出，音樂已經承擔了養道德、完人格的教化功能，教化的視角也從關注階層教化轉向關注個體發展。雖然此時的音樂還不能完全從傳統禮樂教化的束縛中走出來，但已經是具有革新意義的一大進步了。“音樂者，信之聲，法之音，充于天地，實情的化身，生的具體也。”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音樂的審美體驗在音樂判斷和定義中的地位已經凸顯，雖然并沒有形成一種全范疇的審美自覺意識，但已經隱含了現代音樂審美的思想啟蒙，十分可貴。

1907 年，王國維就對音樂的獨立性進行了論述，認為音樂具有“形而上學的意義”，這是音樂有獨立性的基本前提。王國維同時提出，“于聲音之美外，自當益以歌詞之美”，對音樂審美價值的論斷為音樂美學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前提。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是中國近代美育思潮的開端。在美育思潮的推動下，作為手段和載體的音樂，其審美價值和獨立性得到了更大幅度的提升，脫離了社會功利價值的音樂藝術，其超功利性得到認可，審美價值得到確認，情感性成為被肯定的主體存在。音樂藝術在美育理論的輔助和支撐下，逐漸以“時間的藝術”的面貌為社會所接受。

雖然音樂美學的輪廓在前人的論述和實踐探索中逐漸趨于清晰，但仍然沒有明確和系統地將音樂美學提升到學科意義上加以探討和研究。真正意義上的美學概念是由蕭友梅在《音樂雜志》上發表的文章中提及的“音樂美學的主要問題，還是說明樂句單位的構造和區別樂曲動機怎么樣……”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開始，中西方文化交融，音樂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與進步，特別是在五四運動之后，在大批音樂家和學者的推動下，音樂美學也開始邁進深入的理論研究階段。由此，音樂美學終于從其他學科的從屬地位和輔助作用上升到獨立的學科概念。

二、關于音樂美學研究對象的敘述

明晰音樂美學學科建立的濫觴和脈絡，對研究對象的確定無疑有歷史視域的理論基礎。針對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各國學者有諸多論述，國內學界也有多種觀點。

“關于音樂美的科學，是一般美學的一個部門，它的對象范圍一方面包括音樂的藝術作品及其豐富而全面的價值內容（作為客觀的方面），另一方面包括音樂聽覺的接觸（體驗的方式）（作為主觀的方面）。”——德國《里曼音樂百科辭典》1976 年第12 版

“美學通常被解釋為美的哲學或者對于美的研究。因此，音樂美學，應該是對于音樂中的美的研究，這種研究的最終目標是建立標準。……音樂的美學是研究音樂與人類的感官和理智的關系的學科。”——美國《哈佛音樂辭典》1972 年版

“一般地說，‘音樂美學’是指解釋音樂意義的企圖：音樂與非音樂之間的區別，音樂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及音樂與理解人類天性和歷史的關系，音樂演繹與鑒賞的基本原則，音樂的卓越性的性質和基礎，音樂與其他藝術及其他有關實踐的關系，音樂在現實體系中的地位。”——美國《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大辭典》1980 年版

結合以上引述和學界各種觀點可以發現，對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是認為音樂美學研究的是音樂本身所呈現的“美”。這種觀點將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規劃為“美”的全部，這里的“美”包括音樂美的本質、規律、實踐、功能、價值、形式、標準等，這種說法將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更多地限定為形而上的意識層面，對音樂本身具備的基礎性功能——聽覺體驗美感沒有涵蓋。音樂美的基本屬性應該同時具備理性意義和感性體驗，對音樂美的研究可以關注美，卻不能割裂，游離于音樂本質功能之外。音樂美學是音樂學和美學的交叉，在啟用哲學思維對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進行限定的同時，不能忽略其作為音樂學的基本屬性。美學占據音樂美學研究的部分而非全部，音樂美學應該同時彰顯美學和音樂學的雙重屬性。

二是認為音樂美學研究的是人的音樂審美及體驗。這種觀點強調人與音樂的關系，特別是人的聽覺系統在音樂刺激下所帶來的感官美感。音樂美學是一種人類立美、審美的體驗活動，但是審美的內容不只局限于感官美感。音樂作品的呈現和推廣是按照創作—表演—傳播的程序進行的。對于音樂作品的評價和審美，除了表演環節外，還有樂譜、樂器、作者、聽眾等要素。即使同一作品，不同境遇、不同人員的呈現效果也不盡相同。因此，在音樂的審美環節也不只有聽覺審美，還應拓展外延，將審美活動的各個環節都納入研究對象范疇。

三是認為音樂美學研究的是形而上的音樂藝術。這種觀點更關注音樂藝術的特殊性，把研究對象抽象為絕對的藝術音樂。在抽象思維框架下，音樂藝術的研究對象因處于不同歷史時期，會表現出不同形態，也許是18 世紀的歌劇，也許是19 世紀的交響樂。音樂本身是具有歷史性和具體性的，但這種過度強調哲學的思維方式，忽視了音樂的普遍性，混淆了音樂藝術和音樂的內涵及外延，只強調音樂的特殊性，必然導致研究對象的內涵縮窄。

四是認為音樂美學研究的是音樂作品。這種觀點把音樂作品視作音樂的語言，力求通過對作品的分解、架構和技術分析來進行音樂美學的研究，認為“音樂美學是從音樂藝術的總體高度研究音樂的本質和內在規律性的基礎理論學科”。前文提到了音樂作品的傳播雖然依賴作品創作，但表演和推廣同樣對音樂作品意義重大。這樣的主張雖然把研究對象明確固定到音樂研究本身，但是容易陷入“唯作品論”的誤區，把研究對象僅僅限定在作品家和作品本身。

五是認為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是音樂文化。音樂文化的概念除了涵蓋音樂本身，還包括音樂歷史、背景，甚至人文情懷、社會生態等。將音樂文化作為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無疑將音樂美學研究等同于音樂哲學研究，將音樂及其文化等都納入研究對象，并將音樂外延無限延展，忽視了音樂的體驗性和情感性，單純以形而上的思維方式定位和辨析，使音樂研究變為哲學思辨和歷史甄別，同時泛化了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

綜上，對于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學者們莫衷一是，雖然都有闡釋美學研究對象的一部分內容，但要么過于強調理性，要么過于重視經驗，要么存在縮減或者泛化研究對象的情況。我們可以從中取其合理元素，卻不能對某一觀點完全接受和認同。若嘗試更全面地對美學研究對象進行明晰，還需要使研究回歸起點，以方法論和認識論為基礎展開。

三、從方法論和認識論出發，探析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

要理清什么是音樂美學的研究對象，就必須堅持理論與實踐的統一、歷史與邏輯的統一這一音樂美學研究方法論。從認識的整體性來說，構成美的實踐行為方式三要素（行為、觀念、形態）中，既有體現立美、審美活動中的主客體關系，也更直接展示了審美意識“對象化”的實踐行為過程。在物質和意識的哲學維度中，音樂歸屬于一種精神意識，從根本上說，是人的精神和情感需求的產物，那么，作為一種意識形態，音樂必然應該反映一定的社會生活。在研究音樂的本質時，我們必須對音樂的本體深入剖析，以音樂的一切要素為起點，將其在社會生活實踐，特別是立美、審美活動中所承擔的職能、體現的規律、屬性的表達等進行解構探究，明晰音樂的主體性和本質屬性。基于對音樂本質和本體研究，秉持理論聯系實際的原則，我們還應將研究的邊界拓寬至音樂的應用領域。音樂的發生和傳播依賴于音樂創作和音樂表演，音樂本質功能的實現更是需要創作—表演—欣賞—傳播這樣一個實踐閉環。從勞動號子到教化手段，再到階級體現、統治工具，乃至音響追求、情感表達，音樂的發展以歷史為背景，以人類實踐為動力，以載體變遷為手段，不斷在音樂表達與欣賞中變遷。可以說，音樂的教育性、娛樂性、藝術性、階級性、歷史性等多重屬性，都在音樂實踐活動閉環中得到呈現。

雖然音樂美學研究有哲學色彩和理論品格，并經常以理性思考、抽象表達來呈現其研究方式，但回歸到本質，對音樂的感性體驗和對音響的美感反饋才是音樂美學研究的邏輯起點。音樂從產生伊始，先后身著勞動、巫術、政治、禮教等多種“外衣”，而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需求的變遷，人們更追求音樂本身所帶來的音響感官體驗和情感內驅動力。人們通過對音樂的美感追求，實現身心的愉悅，并找到自身的內在力量和生命意義，這是音樂美學的實踐意義。為了實現這樣的美感體驗和實踐意義，人們會不斷開展立美活動和審美評價活動。在立美、審美過程中，各種音樂要素被充分調動和運用，成為塑造音樂美的實踐活動。總而言之，音樂美學固然與音樂學、美學、哲學等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它終究具備了獨特的研究方式、專屬的研究范疇、獨立的學術品格，既有形而上的理念，又有形而下的實踐，使越來越多利于人類情感體驗和價值意義的探究有了科學性和學科性的理論支撐。

基于這樣的思維過程和認知方法，我們嘗試對音樂美學研究對象做出概括的回答：音樂美學是音樂學、美學的交叉學科，歸屬藝術哲學門類，它以音樂本質、本體、功能為載體，以立美、審美活動為依托，將音樂創作、表演、欣賞過程中涵蓋的音樂要素、音樂規律和曾經發生、形成過的音樂感性體驗及關于音樂美的實踐活動為具體研究對象，對各個歷史時期、社會背景下的音樂屬性和藝術審美進行闡釋，將實現人類追求音樂美感、自身力量和生命意義作為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