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曉
亡者在家里過了最后兩個晚上后, 我們決定將她送往墓地。
墓地在十公里外的一座山坡上。 那是亡者的出生地。 她曾在那兒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的祖輩都葬在那兒。 現在, 她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也將回到那里, 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去, 回到一座山的身體里去, 她將在那兒腐爛、 溶解, 和她的祖輩一起長進永生的時間里。
天還未亮, 他們就將她穿過的衣服、 鞋襪, 用過的床單、 被褥、 枕頭、 梳子、 鏡子等一大包東西拿到外面給燒了。 被干稻草引燃的火苗最先舔燃一雙黃色絲襪, 繼而是一件白花襯衣、 一條對角手帕, 然后是床單、 被褥、 枕頭……最后什么都燒著了, 噼里啪啦轟轟烈烈。 隨著這些衣物的燃燼, 亡者平淡無奇的一生就此畫上句號。
六點整, 我們護送亡者上路了。 據說這個時間會開啟一道隱秘之門, 通過這道門, 我們就能安然將亡者送往墓地。 生命就像一篇散文, 段落啟承轉合、首尾遙相呼應——人出生時須經過生命之門, 死亡后還須經過另一道門, 而我們則要用很長時間才能明白其中的奧秘。
按照規劃的路線, 我們要在一條公路上走很久, 然后還要在一條村路上走很久。 毫無疑問, 這是一次漫長的送別, 時間的軸線拉得很長, 我們將有足夠的時間來淡化對亡者的懷念。 但我們盡量保持最大的悲傷, 低著頭, 看腳下的路一點一點往后退去, 看枯榮夾雜的草木在腳邊匆匆而過, 看人的一生在這樣一個早上終結。 這條路似乎比以往在車上看到的還要破爛, 被壓壞的水泥東一塊西一塊散開, 中間隔斷上的植物亂七八糟長著, 它們因長時間缺乏打理而逐漸荒蕪。 有一部分植物將葉子伸出自己居住的位置, 攔在了路的中間。 它們需要擁抱么? 一些房子在路的兩邊沉默地站著, 它們大門緊閉, 門窗的木紋蒼老而憂郁, 有一座房子的窗戶玻璃破了一個口, 露出一個不規則的洞, 像是一只憂傷的眼睛在尋找外面注視的目光。 而這里卻如此安靜, 除了偶爾駛過一輛大型貨車, 我們看不到一個人, 一只鳥, 甚至吹不到一絲風, 所有的東西靜止著, 仿佛一個結晶的世界, 只有這支送葬隊伍在緩緩流動, 白與黑那么醒目。
亡者是朋友的母親。 如果不是得了不好的病,她應該還可以活十年、 二十年, 甚至更久。 她今年才五十七歲, 還算不上一個老人, 眉眼間還能看見青春的遠山弱水。 而她對此毫無察覺。 在朋友長達十年的打工時間里, 她幾乎不出遠門, 每天就在田地里轉來轉去, 這里挖挖, 那里撿撿, 虔誠地從土里取出一日所需。 每次看她, 她手里都會拿著一樣東西, 砍刀、 麻繩、 扁擔、 鋤頭、 鏟子, 或者掃把、 水瓢、 洗凈的衣服。 好像這些東西時刻長在她手里一樣。 一次, 我們看見她拖著一捆干樹枝回來, 褲腿和鞋子上沾著泥巴和草屑, 臉曬得又黑又紅, 像是動物銜著食物慢慢回到自己的洞穴。 需要燒柴的灶膛早已置換成液化氣灶, 精致的整體櫥柜并不適合粗野的木柴, 但她仍熱衷于收集死去的樹木, 并不惜花費更大的精力去完成。 她腿腳利索,健步如飛, 必要時, 她會爬上一棵樹去砍掉被風吹折的樹枝, 即使腿上劃開一條條血痕。 她的屋山頭永遠碼著整齊的柴垛。 那柴垛暗啞、 擁擠、 絕望,如一塊被囚禁的時光。 即使有太陽照著, 也給人一種陰郁的壓抑感。 而且長期不用的木柴會被蚊蟲侵占, 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會把一個人的情緒弄壞。 朋友好像和她有過爭吵, 但并沒有爭出一個結果。 或者沒有爭出一個正確的結果。 朋友繼續在外打工, 她則繼續收集死去的樹木, 大的、 小的、 彎的、 直的, 固執且深情, 就像一個人慢慢收集自己遠去的記憶。
現在, 她將自己也收集成了記憶的一部分。
這是這里唯一的公路。 每年, 這里都會有一部分人順著它去遠方, 北京、 上海、 廣州、 深圳……或者——墓地。 人像果子邊走邊落, 路卻不死不滅地長存下去。 若坐在車上, 它會將人的目光拉得很遠, 那些不斷跳出的山脈、 樹林會讓人感受撲面而來的生命張力。 它們動態、 完整, 充滿力量。 但只要走進它們, 就會發現里面藏著大量的死亡細節:干枯的樹枝, 垮塌的田疇, 荒蕪的院子, 腐爛的落葉, 水塘漂浮的死雞, 被密密麻麻蟲子吞噬的草葉……現實如此狼狽, 一切都在遵循盛大的死亡秩序, 所有的生命在經歷自己的大喜大悲。 我們與死亡如此接近。


時間尚早, 一些房子和樹還漿在一片淡淡的晨霧里, 有些邊角還殘留著稀薄的夜色, 所有的物象呈膠著狀態, 沒有秩序, 沒有邊界, 沒有聲音, 一時間, 我分不清這到底是早晨還是黃昏, 我們是在走向來處, 還是走向去處。 天似乎越來越暗, 幾塊黑云正從山那邊游過來。 終于起風了, 草木的涌動聲奔赴而來, 那聲音內斂、 凝重, 有悲愴之感。 草木翻動間, 露出幾塊墻皮和幾個高高矮矮的墳尖,一棵樹冠從房子那邊伸過來蓋在墳頭上, 樹上的葉子、 果子也紛紛落在墳頭上。 樹最終成了墳墓的一部分。 實際上, 許多東西長著長著就成了其他東西, 墳墓、 溝渠、 荒野、 或者時間。 而一些枯葉只能貼著地面跑來跑去, 它們從不知名的樹上或植物上掉下來, 再也回不去了。 最終它們停留在哪里,或者被什么收留, 大概只有風知道。 此刻, 我們在荒蕪中走向更深的荒蕪、 深秋的荒蕪、 大山的荒蕪、 人生的荒蕪。 我們將在那里安放亡者, 從此我們的未來將不再有她, 我們的回憶里也不再有她。她像一片落葉劃過天空, 落在靜默的泥土里, 落在大地最深處。
即使這樣, 她仍然是這個早晨重要的話題。 善良、 老實、 安靜是他們對她一生的總結。 而止于唇齒間的, 卻是語言無法刺破的禁區。 她有過不幸的婚姻。 據說那是個走鄉串戶的匠人, 給她買過好看的頭飾和衣服。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深夜, 匠人在回家的路上將白晃晃的水塘看成了天井, 一腳踏進去再也沒有起來。 她跌跌撞撞將女兒帶大, 獨自迎接生活劈過來的冷刃, 生生將自己磨成了一個少言寡語的人。 女兒長大離開后, 她更少交集, 平日連親友也鮮少來往。勞作之余, 寧愿一頭扎進房子最深處, 也不愿參與外界的一切。 黯然立于一角的房子, 樓上的深色窗簾長久閉合著, 無用的舊物死在各個角落, 暗黑樓梯大口吞咽著無趣的時光。 在陽光抵達之前, 孤獨與衰老如此明目張膽, 而如何止痛卻成了她的日常經驗。 她甚至知道一些草藥的最大價值。
長期勞動的人, 疼痛是伴隨一生的古老密碼, 砍柴、 挖地, 甚至走路, 任何動作都可能帶來大大小小的疼痛, 隨著年歲的增長, 風濕、 肩頸、 腰椎引發的疼痛疊加進來, 身體陷入四面楚歌, 還不至于絕望。 半年前, 一場無止境的疼痛終于將她送進醫院, 一周后, 醫生告知最后的診斷結果——肺癌晚期, 胳膊、 腦袋、 雙腿、 骨頭哪都是癌塊, 連化療的機會都沒有了。
而似乎在不久前, 她還在修補窗戶、 門框, 用楔子固定各種農具和桌椅。 那些楔子隨手可得, 木屑、 碎石、 竹簽用起來得心應手。一把斷腿椅子總是在她的反復修補中得以重生, 一把廢棄的鋤頭也總是神奇地重現銳芒。她像一個魔術師, 總有辦法還原生活的細節。而她不經草木之火烹煮的食物, 總能慰藉我們的內心, 修補我們與故鄉的距離, 幫助我們重建家鄉的食物體系。 她每年都要花很多時間將蔬菜類、 肉類、 魚類按照傳統方法腌制后密封在壇子里, 她的廚房里一年四季堆放著吃不完的蔬菜和瓜果。 但這些最終并未完全成為桌上的美食, 它們大部分發酵、 腐爛, 或化成一攤攤污水, 成為螞蟻的趨附之地。 逐年老舊的門窗、 墻皮常年附著爛菜的腥臭味, 風一吹到處是。 有時候, 她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氣味, 渺遠、 若有若無, 像是從遠方的河流中吹來。 我甚至看見那條河就躺在一片沙漠中, 靜靜的像一塊黑色疤痕, 巨大的空間感包圍著它、 擠壓著它、 撕裂著它……實際上, 我從未研究過一條河的形狀, 或者從未打探過她的內心, 那些不為人知的荒蕪, 是如何一點點覆蓋她、 占據她、 席卷她的。
即使此刻, 我的關注點仍游離在這場送別之外。 我希望此刻看到更多的人, 或者聽到更多的聲音, 我希望那些聲音從周圍的角角落落長出來, 掩蓋這場送別之聲。 實際上, 送別是無聲的。 很多時候, 我們甚至來不及送別, 曾經熟悉的一切就再也找不到了。 前不久回老家, 發現老屋最后一堵墻不知什么時候也垮了, 竹子和野草大搖大擺從殘磚里鉆出來, 宣示自己的主權。 我扒開那些草葉, 沿著殘垣斷壁尋找記憶中灶房、 堂屋以及房間的位置, 找著找著竟流下淚來。 父母走后, 曾為我們遮蔽風雨的世界也悄然離去, 此后, 我們將以什么坐標來尋找故鄉? 我們終究成了沒有歸途的旅人。 后來我想去拜訪一位會做風車的木匠。 我還記得他當年走鄉串戶的樣子, 瘦高個, 穿深藍色牛仔衣, 后背挺拔, 我們跟在后面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汗煙味兒。 但當我求助別人時,卻被告知他早已不在村里了, 至今去向不明。繼而得知, 不僅木匠, 還有小時候給我們編過鳥籠的篾匠、 過年給我們切糖的糖匠也都找不到了……他們像被風刮去了茫茫宇宙, 成了星星和萬物。 而那些精湛的傳統手藝, 也因無人傳承而渺然絕跡。
比如此刻, 我能清晰地看到扶重 (抬棺)人手上的青筋、 指甲里的泥土、 灰白的頭發以及臉上的斑點。 他們是八個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是這兒最后一支扶重隊。 他們的一生都在送別中, 送別先輩、 送別同輩、 送別歲月。 如今年近古稀, 卻因無人接棒而不得不繼續送下去。 年輕人相繼外出, 中年人忙于生計, 三五年后, 這個古老的扶重文化將何去何從? 風一陣一陣從腳邊跑過, 枯黃夾雜的草木發出巨大聲響。 歲月更迭, 時光流轉, 世間萬事萬物不過是從一個季節走向另一個季節, 一個生死承接另一個生死。 此刻, 我們與其在送別亡者,不如說是在送別已經消失的和即將消失的一切, 包括我們的昨天和今天。
不可否認, 這樣的送別會將一個人的情緒擊沉谷底, 會讓我們回向生命的內質。 實際上, 在得知朋友母親生病后, 我們就一直被這種情緒所左右, 或者, 從確診那一刻起, 我們就開始了漫長的送別。 在這場送別中, 我們目睹了一個病人走向生命終點的全過程。 朋友辭工回來, 傾盡所有彌補虧欠, 端茶喂飯、 洗抹按摩、說話聊天……而我們則隔三差五旁敲側擊詢問病人的情況, 包括飲食、 心情、 疼痛等。 我們會根據朋友的欲言又止, 猜測病情發展到了什么地步。 實際上, 看似關心的背后, 實則隱藏著我們對癌癥患者最后時光的隱秘好奇心。
這罪惡的好奇心一直延續到我們最后一次見她。
那天, 她躺在用木板拼湊的簡易床上, 露出一個骷髏似的小腦袋, 眼睛四處轉動卻空洞無物, 仿佛生命已走, 只剩下一具骨架, 景況十分凄慘。 那一刻, 我竟想不起她曾經的模樣, 仿佛她的一生已不復存在, 她只是一個虛擬的想象。 曠日持久的服侍, 朋友已然失去最初的耐心, 喂水的時候, 拿杯子的手分明有了輕微的攻擊性, 言語也喪失了往日的溫情。 屋內光線昏暗, 死亡提前預演。 我忽然悲傷起來, 逃出屋子在朋友圈寫道: 人的一輩子好沒意思。 一旦去世, 就得到派出所注銷戶口, 他穿過的衣服、 用過的物品通通被銷毀或塵封,多年以后, 他的氣息他的樣子將慢慢消退, 直至完全消失; 又多年以后, 他的墳墓會被人挖了種莊稼、 建房子、 修路筑橋, 他的骨殖被分解, 成為肥料、 路基或者植物的一部分, 他在這世上殘留的最后一點東西也不存在了, 就像他從未來過這人間一樣。
生命來來去去走走停停, 誰是時光的長情者和旁白者? 時光無語, 仿佛在醞釀一個很大的伏筆。
經過一座房子時, 終于有人從門縫露出半邊臉。 那是一張老去的臉, 皺紋像土地一樣刻在上面, 讓人一眼能望見他的一生。 他一動不動,眼里沒有任何情緒, 仿佛他這樣看了許多年。 毫無疑問, 有生之年他還會繼續看下去, 哪怕氣息微弱奄奄一息, 也不會吝于自己的目光, 直到一陣風將他吹走, 直到所有的時光從他身上潰散。
在這樣一個有霧的早晨, 一場送別讓所有人和物有了哀戚之色。
事實上, 當我再次抬起頭來, 晨霧早已散去, 風也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天亮了許多, 遠方的樹、 房屋、 炊煙以及剛剛晾曬的衣物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開始在田間走動。 他背著一把鋤頭, 走到一塊剛返青的油菜苗地頭停下, 然后蹲下去用手拔去里面的草。 晨曦漫過去, 他整個兒浸在一片光里, 周身涌動著一層毛茸茸的暖色, 看上去竟恍若隔世。 公路上開始有小車和摩托車開過, 一閃而過的目光里似有凝重和理解, 但更多的是對前路的關注和沉思。 在他們看來, 死亡大概無可避免, 也無需過度關注, 因為他們眼前仍是一個不斷延伸的世界,遠方的工作、 生活、 朋友、 愛人仍是他們獲取的重要力量。
在一個轉彎的地方, 抬棺人放下棺木開始休息。 所有人跟著停下來。 他們蹲在地上或敞坐在事先帶來的紙殼子上, 相互聊著孩子升學、 娶親嫁女、 農業農事等話題, 抬棺人則一邊吸煙一邊說著笑話。 壓抑、 悲愴、 不舍也不見了, 他們仿佛從一場霧霾中掙脫出來, 又回到正常的現實情感中。 就連一開始哭得稀里嘩啦的朋友也加入了他們的話題。 不到一半的路程, 所有人就完成了這場送別, 他們不再關注和投入, 現在他們只想快點完成既定的程序,然后回到之前的生活軌道。 在現實選擇上, 生活永遠大于一切, 包括死亡。
我曾在湖南湘西大山里看到一些被遺棄的木房子, 它們顏色灰暗, 個頭小巧, 幾乎趴在草叢里, 乍然一現, 像是一朵朵灰色蘑菇。 它們是時代的遺棄物, 也是大山的鈣質。 它們木質堅硬, 結構完整, 門窗完好。 即便檁條、 梁柱之間堆滿蚊蟲的尸體、 時間的灰塵, 但不影響它們長久地活著。
毫無疑問, 若非人為原因, 一座房子遠比一個人活得長久。 在漫長的時間里, 人們反復修補它身上被蟲蟻咬壞的房梁、 柱子, 被風吹落的門窗、 瓦片, 修補它身上展露的每一個細節。 而在修補的過程中, 人們卻一個個離它而去, 它像一個老人慢慢失去親人, 最后只剩下一座孤影、 一個喪失靈魂的軀殼、 一段裝滿故事的歷史。 而沒有人住的房子, 它會迎來生命的最后時光。 盡管如此, 過程也是漫長的。 直到墻皮徹底脫落、 釘子徹底銹蝕、 房梁徹底損壞、 窗門徹底吹落……然后所有的木器被蟲蟻侵占。 它的身體被慢慢掏空。 它逐漸變成一個破碎的、 不忍卒睹的樣子。 最后不可避免地在一陣風、 或是一場大雪中倒地死去。
它們死去的時候不出任何聲音。
但我始終相信, 即使它們粉身碎骨, 仍會有新的房子、 新的生命從它們身體里長出來,仍會有星星、 露水和月光喂養它們, 那明亮的顏色將比任何聲音都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