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聶作平
晚唐時期,中國大陸氣候轉冷。大中四年(850)和大中五年(851)兩年,長安都在九月初就開始下雪。
上一年風雪里,李商隱告別病中的妻子,匆匆趕往徐州入盧弘止幕;這一年風雪里,李商隱安葬了妻子,趕往梓州入柳仲郢幕。他就像一棵無根的浮萍,被命運的潮水沖來卷去,隨波逐流便是前定之事。
妻子后事既已辦妥,兒女也托給了親戚,現在,李商隱必須離開——離開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京華。這座彼時藍色星球上最壯麗、最繁華的國際大都市,它收納了李商隱青春時期的夢想和驕傲,也見證了李商隱人到中年的悲痛與傷愁。
既然答應了柳仲郢,且收受了他送來的安家費——更重要的是,盡管年過四十,對仕途已經不再抱有多大希望,但李商隱依然得趕往蜀中入幕,因為這是他生存的必需。一咬牙,一狠心,李商隱拋下了三個孩子——其時,袞師虛齡七歲,長女稍大,可能八九歲,小女不過四五歲。
三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本與父親相依為命,現在,父親又不得不離開。為了生存,父親將從此遠隔千山萬水。那是一個夢魂也難以抵達的遙遠地方,孩子們從來沒聽說過的梓州。
中國諸多省級行政區中,四川是一個最為獨特的存在。古人嘗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安蜀后安。歷史上,四川是建立割據政權次數最多的地方。先秦時的巴、蜀不論,及后的成漢、蜀漢、前蜀、后蜀等均以四川,尤其是以成都平原為核心。造就這種現象的,是四川特殊的地理位置。
四川盆地四面均是鐵壁合圍的山地,使得四川猶如一個巨型的自給自足的城堡:西部是人跡罕至的青藏高原東南緣;北部是大巴山、米倉山,外圍是橫斷中國南北的秦嶺;東部是巫山,東南部是大婁山;南部是大、小涼山及云貴高原。
但是,無論群山的阻隔多么嚴實,交流始終才是人間正道。千百年來,四川與中原地區的聯系,除了通過三峽出川外——其實,在只有帆船的古代,放舟三峽充滿危險與變數——更多的,是那些不絕如縷,如同草蛇灰線一樣穿越了川陜之間千山萬壑的古道。人們把這些古道統稱蜀道。
蜀道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蜀道,一般指從成都出發,經過廣漢、德陽、梓潼,翻越大小劍山,經廣元棋盤關出川,在陜西勉縣境內跨過褒河并沿褒河過石門,越秦嶺,出斜谷,此后直通西安,全長一千余公里的古道。目前尚通行的108國道的許多路段,正是沿著狹義的蜀道在四川北部和陜西南部的崇山峻嶺間不屈不撓地延伸。廣義的蜀道包括了名稱各不相同的幾條古道(它們其實是溝通四川與陜西不同區域的道路),其中,穿越秦嶺的有四條:子午道、儻駱道、褒斜道、陳倉道;穿越大巴山的有三條:荔枝道、米倉道、金牛道。
李商隱出長安后西行。
按慣例,親友們在城外為他舉行了餞別宴。席間,李商隱作詩以紀:
百里陰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
明朝驚破還鄉夢,定是陳倉碧野雞。
從詩中可以看出,李商隱啟程那天,大雪剛停,天空陰云密布,尤其是他將前往的長安西邊的咸陽一帶,陰云顯示出還將下雪的跡象。李商隱計算自己的路程:明天早晨,當他夢中還鄉時,他將被陳倉的雞鳴聲驚醒。
餞行宴后,親友們拱手離去,獨有連襟韓瞻執意還要遠送。李商隱一再勸他回去了,但依依不舍的韓瞻竟一直把李商隱送到了咸陽。
他們抵達咸陽時,咸陽沒有下雪,而是雪后初霽,有淡淡的太陽懸在西天。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太陽的光芒已經失去了熱量。因為,那是鮮紅如血的夕陽:京華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陽見夕陽。
在咸陽與韓瞻分手后,李商隱沿著古老的驛道踽踽獨行。
兩年前,李商隱結束鄭亞桂州幕后,曾溯長江而上,打算入蜀求杜悰之助。那時,他走的是水路。那也是他第一次前往巴蜀。不過,他最終止步于川峽間的某座小城,并沒有真正深入巴蜀腹地。
這一次入蜀,全是陸路。咸陽的下一站是陳倉,即今寶雞。由陳倉開始的陳倉道,李商隱并不陌生。
早年追隨令狐楚到興元,以及護送令狐楚靈柩北歸,李商隱都曾往來于陳倉道。朝花夕拾,舊路重行,也許,李商隱不僅會想起永不再來的韶華,還會想起令狐楚對他的扶持、眷顧和獎掖——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令狐绹長久的忌恨,難消的敵意和自己再三再四得不到寬宥的委曲求全。
寶雞一帶,峻峭的秦嶺群峰與平坦的渭河平原相接。出寶雞市區西南行,秦嶺拔地而起,林壑幽深,千巖競秀。這里,便是關中四關之一的散關,又名大散關,自古即為川陜咽喉。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便從此經過。比李商隱晚生三百年的陸游回憶平生時,頗為自豪于當年在大散關的戎馬生活: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如今,大散關前公路對岸河谷的峭壁上,噴涂著巨大的紅字:鐵馬秋風。
然而,踽踽獨行的李商隱沒有陸游這份豪情。他更符合馬致遠小令所描繪的淪落者形象: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盛夏七月,大散關下的寶雞城區熱浪滾滾,氣溫超過36℃。半個小時后,隨著蜿蜒的公路爬升到大散關高處,氣溫驟然降至18℃。云霧夾著雨水,雨水追著云霧,空山滴翠,冷風撲面,不由讓我打了幾個寒戰。
李商隱翻越大散關的時候更加寒冷。那是深秋時節,秦嶺已經降雪。風雪中獨行的李商隱不由想起亡妻——以往,每到秋天,她總會給他織寒衣,并托人將寒衣送達。然而,從今往后,再大的風雪,再難逾越的冬天,也不會有人織寒衣寄寒衣了。顧念及此,李商隱泫然涕下: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趕路時,有一天,李商隱偶然看到一只鴛鴦。中國文化語境里,雙宿雙飛的鴛鴦是恩愛夫妻的象征。李商隱再次想起王氏,他借鴛鴦而寫心聲——盡管鎖在金籠,并非鴛鴦所愿;但如能雌雄同在,用自由作代價也在所不惜:
雌去雄飛萬里天,云羅滿眼淚潸然。
不須長結風波愿,鎖向金籠始兩全。
李商隱這首詩,讓我想起另一首詩——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最著名的作品: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在裴多菲那里,生命<愛情<自由,若是為了自由,生命不足道,愛情也不必惜。但在李商隱這里,為了愛情,自由也可放棄。并非李商隱不需要自由,而是如果能與王氏長相廝守,他寧愿犧牲自由,成為鎖在籠中的鴛鴦。
裴多菲只活了二十六歲,短暫的一生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燒,所以他更向往為自由而戰的激情人生;而李商隱年過四十,歷盡世事滄桑,看慣人間冷暖,所以他更看重與愛人舉案齊眉的平淡歲月。
自關中入蜀,沿途地勢險峻,古跡點綴,旅途中的李商隱總與若干歷史往事迎頭相遇。一路上,他吊古傷今,既為先人往事而感慨,也為自身沉浮而擔憂。
大散關南下,經陽平關入蜀,沿途分布著眾多三國遺跡。廣元以北的籌筆驛,故老相傳,諸葛亮多次駐軍于此,并在這里草擬了給后主劉禪的《出師表》。
尋訪籌筆驛之前,我從百度地圖上查到,它位于嘉陵江東岸的幾座大山之巔。然而,實地考察時,沿著狹窄的山路尋了老半天,終無所獲。次日,頗不甘心,遂再度前往,才發現百度地圖是錯的——廣元一帶的川陜驛道,大多時候都順著嘉陵江南下。作為一座重要驛站,籌筆驛怎么可能設在距離嘉陵江好幾公里的山巔呢?果然,在江岸公路邊,在一只高大的變壓器下,我終于找到了文物部門立的碑:籌筆驛遺址。
籌筆驛遺址旁,有一座順公路分布著七八戶人家的小村落,北來的嘉陵江在夾岸高山的簇擁下浩蕩南征。遺址不遠的東北方,梅溪注入嘉陵江,并在河口沖積出一片百十畝的平壩——很可能,李商隱時代規模宏大,除了驛舍還建有兩座亭子,甚至附設了一座武侯祠的籌筆驛,就坐落在平壩上。古代的驛道與現代的公路均從驛側經行,籌筆驛一直是川陜之間的重要驛站。后來,寶成鐵路經行嘉陵江對岸,108國道和G5高速則從大山東面劃過,籌筆驛方才漸漸被人遺忘。或者說,從此只活在唐宋以來諸多文人墨客的詩文里。
所有關于籌筆驛的詩文中,影響最大的首推李商隱這首七律: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云常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余。
自鳳州(今陜西鳳縣)而南,經今天的徽縣、略陽、寧強、廣元,驛道大體與嘉陵江相伴而行;到了昭化以南的望喜驛,嘉陵江折而東流,驛道偏向西南。一路走來的李商隱似乎對終日相伴的嘉陵江頗為不舍,他登上望喜驛樓,感慨水之東流,他之南去,俱是身不由己: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煙帶月碧于藍。
今朝相送東流后,猶自驅車更向南。
告別嘉陵江后,李商隱入劍門,穿劍山,過武連,在行經梓潼和巴西(巴西治所在今四川閬中,轄今閬中及綿陽一帶)時,他曾尋訪司馬相如讀書臺和譙秀故居,然而年代邈遠,人非物亦非,空余傳說:
梓潼不見馬相如,更欲南行問酒壚。
行到巴西覓譙秀,巴西唯有是寒蕪。
唐朝開元年間,朝廷在今四川設劍南道,治所成都,管轄今天的四川盆地大部分地區;三十多年后,復將劍南道分為劍南西川道和劍南東川道,前者治所仍設成都,后者治所設梓州(今四川三臺)。
三臺縣城名為潼川鎮。在唐代,這座嘉陵江支流涪江邊的小城,既是縣治,也是州治,還是節度使治,相當于一身兼縣城、州城和省城三職。
李商隱一生志存高遠,卻始終沉淪下僚,這自然是極大不幸;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先后服務的幾任府主,從令狐楚到王茂元,從崔戎到鄭亞,從盧弘止到柳仲郢,都因敬重他的才華而對他不薄。入東川節度使幕不久,柳仲郢將他由記室提拔為節度判官,不久又表薦為工部郎中,品級由之前的正六品升到了從五品。
有意思的是,李商隱的老鄉兼偶像杜甫在蜀中依嚴武時,嚴武曾表他為工部員外郎。李商隱的工部郎中,相當于建設部司長,杜甫的工部員外郎,相當于建設部副司長。也就是說,最終,李商隱的品級比杜甫略高。不過,這只是一個虛銜,并非實任。
上司的關懷、淳厚的民風和優質的蜀酒,慢慢撫慰著李商隱的亡妻之痛。更令他欣慰的是,梓州城外的牛頭山上有一座草堂,那是杜甫曾經的居所。李商隱詩學杜甫,尤其是沉郁頓挫的七律,可以看出他對杜詩的傳承和發揚。王安石晚年特別喜歡李商隱,認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惟義山一人而已”。
杜甫從秦州狼狽逃往蜀中,先后在成都和梓州居住。天下詩人例到蜀,在蜀五年多,老杜生活相對平靜,迎來了創作高峰?,F在,他在梓州居住的草堂,與李商隱的住所近在咫尺。想想杜甫的艱難苦恨,再想想他留下的那些星斗般的文字,或許,李商隱將會在寂寞中獲得一絲絲安慰。
這年七夕節,李商隱在梓州節度使府度過——唐制,幕僚與府主同住。七夕,這個中國傳統節日,美麗而又凄涼,據說被天河阻隔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通過喜鵲架成的鵲橋相會。
牛郎織女的愛情已經足夠不幸了。但是,在李商隱眼中,他們卻是值得羨慕的——牛郎織女畢竟還能一年相會一次,而他和王氏卻幽明異路,人鬼殊途,永遠不可能再見。李商隱越是羨慕牛郎織女,他內心的酸楚就越強烈——他疑問,如何才能將生死茫茫不相見的永別,換成牛郎織女的一年一見: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李商隱對亡妻的深情,身為上司的柳仲郢自然知曉。他既為李商隱的深情而感動,也擔心他溺于這種深情不可自拔。于是,他派另一個幕僚張某轉告李商隱,他想在官伎中找一個色藝俱佳者送給他,做他的侍妾。大約是李商隱婉拒了,柳仲郢又慎重而正式地給李商隱寫了一封信,再次表達了他的心意——那個色藝俱佳的官伎,名叫張懿仙。
府主親自安排,一片好心,李商隱自然記在心里。他回了柳仲郢一封信。這信,就是收在李商隱文集中的《上河東公啟》,河東公,即對柳仲郢的尊稱。信中,李商隱非常坦誠地寫道:
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梧桐半死,方有述哀。靈光獨存,且兼多病……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檢庾信荀娘之啟,常有酸辛;詠陶潛通子之詩,每嗟漂泊……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況張懿仙本自無雙,曾來獨立;既從上將,又托英僚……誠出恩私,非所宜稱。
就像李商隱文集中保存下來的,他撰寫的其他應用文一樣,這封信也文辭優美,用典豐富,當然也由此對當代人產生了極深的閱讀障礙。究其大意,是婉謝柳仲郢好意。他先說妻子剛去世不久,孩子很小,自身多病,還沉浸在對王氏亡故的悲痛中。他以前雖寫過一些綺艷之詞,出席過一些聲色場所,但并未做過任何風流之事。況且,張懿仙才藝雙絕,影響很大,豈能獨歸自己?
入梓州幕幾個月后,柳仲郢派李商隱出了一趟差——目的地是李商隱此前十分向往的成都。
李商隱此次出差,乃是代表劍南東川道,與劍南西川道協商處理一樁案子。
這樁案子的情況,李商隱在他的文章里有較為詳細的記載:劍南東川道的姚熊,與劍南西川道的阿安在西川境內斗毆,阿安吃了虧,不待當地州府判決,即向御史臺控告。御史臺發來文書,要求東川節度使派人到西川,與西川方面會審。
時任西川節度使杜悰,就是前文說過的李商隱曾想投奔的那位他稱為七兄的遠親。借此出差機會,順利辦完案子后,李商隱拜謁了七兄。
對這位時人頗多微詞的遠親,李商隱仍然寄托了相當期望——與其說是期望,不如說是幻想。終其一生,李商隱總是不切實際地對那些身居高位者心存幻想,很有可能,這是他少年時受知于令狐楚的后遺癥。令狐楚對他的獎掖、提拔、幫助,以致使他誤以為原本屬個案的小概率事件乃是普遍的大概率事件。他忘了他的前輩韓愈曾說過“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是故,李商隱總是碰壁,總是一腔熱望被迎頭澆下一瓢接一瓢的雪水。最終,受傷的只能是他——敏感、軟弱、富于幻想,這樣的人不受傷誰受傷?
秀才人情紙半張,李商隱一介書生,要想交好杜悰這種既貴且富的達官貴人,唯一的辦法就是獻詩。這也是唐人社交的常態。在成都期間,李商隱和杜悰應該見了不只一兩次面,他贈送給杜悰的詩也有好幾首。
從政治派系上說,杜悰屬于牛黨,此時,李黨早已隨著李德裕貶往崖州而灰飛煙滅。為了討好杜悰,李商隱在送給杜悰的詩里大量粉飾,甚至為了歌頌杜悰,不惜中傷他原本十分景仰的李德裕。
這中間,雖有李商隱的苦衷,但如此做派,的確讓人對他的兩面性和軟弱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比如馮浩就嚴厲批評他“丑詆名臣,無聊謬算”。
李商隱的吹捧,并未換得杜悰的幫助,甚至連假惺惺的承諾也沒有?!叭踔策度A族,衰門倚外兄”,當李商隱在詩作中,幾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希望杜悰看在親戚份兒上拉他一把時,杜悰只是禮貌而冷漠地虛與委蛇:喝酒可以,聊天可以,幫你改變命運可不成。
此次成都之行,對李商隱來說,本來任務是辦理案子,那是公事。至于私事,他最看重的,顯然就是與杜悰的見面,并得到杜悰之助。其次,則是順道拜謁兩位他畢生最崇敬的人:一個是諸葛亮,一個是杜甫。
紀念諸葛亮君臣的武侯祠與杜甫留在成都的草堂近在咫尺。在籌筆驛時,李商隱就盼望有朝一日能到成都武侯祠一游——所謂“他年錦里經祠廟”是也。武侯祠里,高大陰森的柏樹給李商隱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無獨有偶,幾十年前,這些柏樹也給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
李商隱為這些古柏寫了一首《武侯廟古柏》,內中一聯“大樹思馮異,甘棠憶召公”,許多年后的當代,后人把它書成對聯,懸掛在武侯祠左側的一座小院門上。
杜甫草堂距武侯祠直線距離不過兩公里,可以想象,李商隱由府城西出,拜謁了武侯祠之后,下一個目標一定就是杜甫草堂了。杜甫的仰慕者和追隨者來到杜甫曾經的居所,隱然便有一種朝圣的意味——更令后人嘆喟的是,他們同樣命運坎坷,同樣顛沛流離,同樣不為時所重。在他們生前,他們的詩作,很大程度上,相當于面對墻壁自說自話。
永泰元年(765),杜甫離開成都后,他的草堂被西川節度使崔寧之妾任氏改為別墅。后來,任氏舍宅為寺,名為梵安寺,又名草堂寺。幾十年后的大和四年(830),李德裕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時,他手下的從事張周封找到了草堂舊址,并記載稱:“浣花亭在州之西南,有江流,至清之所也,其淺可涉。故中有行車,甫有宅在焉?!钡恢獮槭裁?,過了二十多年的大中九年(855),即李商隱成都之游后三年,盧求在尋找草堂時說,“杜員外別業在百花潭,臺猶在”。就是說,此時,杜甫草堂已毀,只有遺址臺基尚存。
如同遲暮美人臉上偶爾閃過的矜持,尚能讓人隱約聯想起她曾經的青春風華一樣,李商隱造訪的,多半也是錦官城外翠竹叢中的草堂遺址,但這并不妨礙李商隱對偶像的緬懷與追憶。在不絕如縷的緬懷與追憶中,李商隱能夠感受到先賢的力量通過文字源源不斷地傳送而來。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大師,因為文字,儼然成為隔代知己。離開成都的餞行宴上,李商隱效仿杜甫七律,留下了一首著名詩篇——王安石晚年,把這首詩一再吟詠,擊節贊嘆: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首聯說人世間哪里沒有離別之事呢,但當此干戈未定之際,暫時的分別也更讓人憂心。頷聯寫時局動蕩,朝廷派到吐蕃的使者還在雪山之間沒有回來,看不到和平跡象;松州一帶邊境,駐有大量殿前軍——殿前軍,守衛宮殿的禁衛軍,即神策軍。頸聯謂與會諸人,有的對時局很清醒,有的卻漠不關心,如同江上的晴云和雨云那樣摻雜在一起。尾聯感嘆,國運既然如此,幸好還有文君美酒可堪安慰,可堪送老。
懷著對杜悰的深深失望,李商隱回到梓州向柳仲郢復命。時為大中六年(852)春天。沒想到,兩三個月后的初夏,李商隱與杜悰又見面了。
這次見面,不是成都,也不是梓州,而是渝州。渝州即今重慶,唐初屬山南道,開元時屬山南西道,后又劃入劍南東川道。
原來,朝廷將杜悰由劍南西川節度使兼成都尹調任淮南節度使,由白敏中接替西川節度使一職。劍南東、西川不僅毗鄰,且時分時合,加之杜悰東去淮南,必然途經東川,便派人向柳仲郢辭行。
柳仲郢接信后,未免要盡地主之誼。不過,杜悰由蜀去淮,不從梓州經過。因此,柳仲郢便委派李商隱,讓他代自己去渝州為杜悰餞行——杜悰由成都出發,水路經岷江而下長江;李商隱亦由水路經涪江而入嘉陵江,之后抵達渝州。
歡送杜悰的宴會上,李商隱再次贈詩——他再一次固執地寄希望于杜悰。
李商隱兩度向杜悰求助,顯然,不是為了在杜悰幕府謀職。畢竟,此時他在柳仲郢幕中頗受重用。他的目的,在一首小詩里表露無遺:
巴江可惜柳,柳色綠侵江。
好向金鑾殿,移陰入綺窗。
詩的前兩句,李商隱以柳自喻,哀嘆自己寄居東川;后兩句則明確表示,希望杜悰汲引,回到京師,在朝廷任職。
杜悰雖是駙馬,但外放地方,并不在朝,他如何幫助李商隱回京呢?一個說法是,李商隱希望杜悰出面,疏通他與令狐绹之間久已冷淡的關系,以使令狐绹回心轉意。
昔年出則連輿,止則連席的少年知己,此時已因諸種原因而形同陌路,需要借助另一位高官轉圜才有可能讓幾乎打翻的友誼小船正常行駛,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悲哀。
可惜,聰慧如李商隱,他沒有看到這種悲哀?;蛘哒f,他即便看到了,但為畫餅般的前途所迫,只好假裝沒看到。
若是,這悲哀將加倍。
東川幕第三年秋天,李商隱的朋友楊本勝自長安而來。楊本勝告訴李商隱,他之前曾見到袞師。李商隱激動不已,急忙打聽兒子的近況。
其時,李商隱視若掌上明珠的袞師八歲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幼年失母,父親又長年游幕在外,他和姐姐妹妹只好寄養在親戚家。隨著年歲漸長,初通人事,他向楊本勝哭訴對父母的思念。
寄養的親戚對他似乎不太好——李商隱前往梓州不久,連襟韓瞻就外派果州任刺史,是故,袞師三姐弟有可能從韓瞻家轉寄其他親戚家。即便沒有轉寄,韓瞻不在,韓家人對這三個孩子顯然不如往昔。袞師八歲了,還未發蒙讀書。身子也消瘦羸弱。異鄉的青燈下,楊本勝與李商隱剪燭夜話。李商隱聽罷,心中的悲涼與無奈如同潮汐奔涌,卻只能化作平易憂傷的詩句:
聞君來日下,見我最嬌兒。
漸大啼應數,長貧學恐遲。
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癡。
話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
我一直以為,不論杜甫還是李商隱,他們作為大詩人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們用充滿韻味的文字,真實而深刻地記錄了人生的哀愁、人間的涼薄,以及被命運屢屢痛擊的人頑強堅守的執念,還有與執念僅一墻之隔的絕望。
終其一生,李商隱是寂寞的。仕途寂寞,遠大的政治理想如同畫餅,一輩子不掛朝籍。生活寂寞,盡管年輕時有過豐富多彩的愛情,但中年以后,與知音兼妻子的王氏聚少離多;爾后王氏驟然遠去,更讓他倍感孤寒,“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藝術寂寞,雖然他在當時已有一定詩名,但與他的才華和成就完全不成正比,他纏綿悱惻的愛情詩,多少年來一直被人誤讀……
梓州雖然相對安寧,但此時的李商隱四十已過,中古時期,無疑衰朽之年。加之體弱多病,仕途失意,他開始從儒家轉向佛家,企圖通過宗教獲得靈魂的慰藉。他自述說,“三年以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刻意事佛。訪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比欢?,真正剃去三千煩惱絲出家為僧卻是不現實的,他還有兒女要撫養,他對仕途并未完全絕望。他只能做一個居士,時時與僧侶往來,聽他們講經說法。
梓州公園所在的牛首山,是三臺城區西側的一座孤峰。牛首山以北,與之遙遙相望的,是另一座綿延得更廣的孤峰,鳳凰山。我穿過城區幾條街巷,來到鳳凰山東麓。公路在山坡下變得極為狹窄。舍車步行,我沿著濃蔭密布的山路爬了十多分鐘。山路左側崖壁上,有兩處摩崖石刻,一處是:琴泉勝境。一處是琴泉——后面應該還有字,但山崖從泉字旁邊斷裂,后面的文字便被刪除了。又拐兩個彎,路旁立著一塊石碑,碑上布滿苔蘚:琴泉寺。石碑之上一百米處,山凹相對平坦,坐落著一片紅墻黃瓦的建筑。是一座寺廟,也就是石碑所說的琴泉寺。站在琴泉寺正殿前的臺階上,透過林木縫隙,大半個三臺縣城盡收眼底。
琴泉寺,唐代稱惠義寺。寶應二年,亦即廣德元年(763),官軍收復河南河北那個春天,杜甫有過一次惠義寺之游。那天,梓州李刺史(杜甫與他在綿州認識)邀請了鄰近三個州的刺史同游惠義寺,杜甫亦受邀作陪。李刺史而外,其余三個刺史分別是閬州王刺史、遂州蘇刺史和果州李刺史。
杜甫看到的惠義寺,“鶯花隨世界,樓閣寄山巔”。我到琴泉寺時,春天早過,鶯與花都不見了,山巔的樓閣,顯得頗為破落。一對像談戀愛的男女,從山門口拾級而上,拉扯嬉笑,讓這座荒寺多少有了一些人間的生意。
這座古老的寺廟,不僅有過杜甫的身影,還有過李商隱的身影。并且,李商隱與它的關系更加深厚——大中七年(853),李商隱從自己的薪水中拿出一筆錢,在慧義精舍經藏院修建了五間石壁,并“金字勒《妙法蓮華經》七卷”。
作為一個虔誠的居士,李商隱既然在惠義寺修建了藏經的石壁,顯然,他應當經常來寺里。李商隱時代,三臺縣城自然遠比現在小得多,惠義寺所在的山峰,已屬城郊。站在惠義寺山門前,他能夠眺望到大半座城池,煙樹迷離,街巷縱橫,人歌人哭,歲月流轉,李商隱的內心,到底會因佛祖的加持而趨于寧靜,還是會因聯想到生命的無常而更加黯淡?
好佛之人,必然會與和尚有較多交道??祭钌屉[在梓州期間,有幾位方外之交。一個姓華,李商隱稱他華師;一個姓氏不詳,李商隱稱他臻師;還有一個,李商隱稱他明禪師。
華師夜間不睡,白日出游,衲衣竹杖,悠然自在。有一天,李商隱去拜訪他,他又出門去了,小小的寺廟,院門深鎖,回廊幽靜,秋后的太陽懶懶地照著院子中的一株杮樹,在臺階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孤鶴不睡云無心,衲衣筇杖來西林。
院門晝鎖回廊靜,秋日當階杮葉陰。
臻師本在梓州某寺修行,與李商隱結識后,他要前往外地另一座寺廟。李商隱寫了兩首詩贈他,為他送行。他在詩中問臻師:愣伽頂上清涼地,善眼仙人憶我無——你到了愣伽山那樣的清涼之地后,是否還會記得我呢?
對方外生活的向往也好,對佛家教義的研習也罷,李商隱的種種掙扎,仍然沒有使他太過忘情——他既無法忘記王氏,更無法忘記遠在長安的兒女。
大抵來說,人在順風順水時容易相信自我,相信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在逆境中,則容易相信命運,相信前定,相信虛無縹緲而又無處不在的神。
大中六年(852)閏七月。這年七夕,李商隱又一次想起了牛郎織女。因為閏七月,這一年就有兩個七夕,那牛郎織女是不是就可以多見一次呢?他在詩里說,牛郎織女要通過喜鵲搭橋才能相見,今年既然閏七月,有兩個七夕,希望喜鵲們莫辭勞苦,多搭一次橋,以便成全牛郎織女的相思——對牛郎織女的祝愿背后,隱隱流露的,是詩人失去愛人后的哀愁,以及因這份哀愁而帶來的柔軟良善:
繞樹無依月正高,鄴城新淚濺云袍。
幾年始得逢秋閏,兩度填河莫告勞。
柳仲郢雅好文學,作得一手好詩——這恐怕也是他欣賞李商隱的最重要原因。就好比同樣雅好文學,酷愛作詩的嚴武,雖然生性暴虐,偏偏對杜甫情有獨鐘。
柳仲郢作了一首八韻十六句的古風,內容是吟哦細雨。李商隱作了一首詩相和。不過,李商隱名義上寫雨,其實在自嘆身世:喪妻之痛,離別之苦,種種憂愁,時刻縈繞心間。
通讀李商隱詩歌不難發現,他是一個特別敏感的人,大自然的風吹草動,固然會引發他的身世浮沉之感;人世間的聚散分合,更是讓他特別容易陷入悲愁的泥沼不可自拔。
秋天來時,大雁南飛;斜陽返照,云生城頭,李商隱聯想起自己在這座川東小城已經生活了三年,而死者已矣,生者卻不得不為了生計拋下幼小的兒女游幕乞食,一生未開的襟抱看來永遠也難開了:
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斷正長吟。
人間路有潼江險,天外山惟玉壘深。
日向花間留返照,云從城上結層陰。
三年已制思鄉淚,更入新年恐不禁。
自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實行雙休制以來,我們已經習慣了每上五天班就休息兩天。同時,一年中的元旦、春節、清明、五一、中秋和國慶還要放時間不等的節假。
那么,唐人如何休假呢?
我們先大體回顧一下歷史。先秦時期,并無休假一說。到了漢代,開始執行休沐假——休沐,按其字面意思,就是休息洗浴。當然,休沐假只給官員,普通老百姓輪不上。漢朝規定,“吏員五日一休沐”,即上五天班,休息一天。到了唐朝,五日一休改為十日一休。不過,每逢清明、端午、中秋、重陽、元旦等節日,另外放假。此外,皇帝的生日、孔子的生日和老子的生日也可放一到三天。
如此算起來,唐朝官員的假期也不算少。那么,假期里他們干什么呢?當然,休息洗浴自不可少。更重要的內容,其實是同僚之間的宴會。
唐朝官員的宴會,基本可分三種:其一是皇帝賜宴?;实圪n宴也分三種,一是大酺,相當于國家法定狂歡節;二是節日賜宴;三是其他情況賜宴。唐朝國力強盛,政治環境較為寬松、開明。皇帝賜宴時,案上水陸雜陳,各種美酒應有盡有。并且,做東的皇帝鼓勵大家放開喝,喝得盡興。如唐玄宗時的一次宴會,不少大臣喝醉了,玄宗便賜醉者以床褥,“肩輿而歸,相屬于路?!毙诒救嗽谠娭幸卜Q“曲終酣興晚,須有醉歸人”。
其二是會食。會食相當于今天各單位的工作餐。上自省部中樞,下到縣級衙門,都辦有食堂,同事們天天一起進餐。不過,與工作餐不同的是,唐代的會食非常豐盛,且有酒。比李商隱早一輩的詩人柳宗元在《盩厔縣新食堂記》中說,“筵席肅莊,籩豆靜嘉,燔炮烹飪,益以酒醴,始獲僚友之樂?!?/p>
其三是同僚聚會。對官員大吃大喝,尤其是用公款大吃大喝,現代理念下顯然不允許。不過,在唐代,朝廷卻鼓勵官員吃喝,甚至由政府撥給專項經費,并由皇帝下詔倡導——比如玄宗就下詔:“百司每旬節休假并不須入曹司,任游勝為樂”。“每至假日……賜錢造食,任逐勝賞”?!敖癯o事,天下大和,美景良辰,百官等任追勝為樂”。晚唐時期,雖然國事蜩螗,但源自開元時代的流風猶存。
作為地方官,除了沒辦法參加皇帝賜宴外,其余的會食和同僚聚會,與京官比起來,一點也不少,乃至更多——這些異地任職的官員,除少數人外,大多數的家屬都沒有跟隨。身在異鄉,同僚之間酒食征逐,也算是對無法得享天倫之樂的一種補償吧。
李商隱參加過無數次這樣的宴會。在盧弘止徐州幕時,他曾經很享受。比如有一次雅集,酒至半酣,他當眾高唱《梁父吟》,然后又跳起了一曲《鴝鵒舞》——在美酒的催化下,他仿佛回到了意氣風發的青春歲月。如此的爽快與奔放,考諸李商隱一生,尤其是他中年以后,幾乎絕無僅有。
在梓州柳仲郢幕,同樣有眾多名目不一的宴會,李商隱當然也會出席。然而,他再也找不到兩三年前在徐州時的那種快樂了——彼時,他對未來還有幻想;而今,所有幻想一個接一個地破滅了。
一天晚上,李商隱參加了一場盛大的夜宴——如此盛大的夜宴,多半是柳仲郢舉辦的。席上,照慣例,有官伎唱歌跳舞囿酒。這種紅油添香的聲色場所,李商隱自然不陌生。但是,李商隱卻不快樂。酒宴歸來,他寫了一首五律《夜飲》:
卜夜容衰鬢,開筵屬異方?!芬辜床芬共窌兊目s寫,指夜以繼日地宴樂。詩一開篇,李商隱用卜夜來表達了對這種宴會的厭倦:連續不斷地喝酒,我的頭發已經白了,人也衰老了,更何況,這筵席是在遠離家鄉的異地呢?
燭分歌扇淚,雨送酒船香。——酒船非船,乃是一種大型酒器。宴會上,官伎跳舞,她們手里揮動的扇子,使得燭光搖動,燭淚紛飛;外面在刮風下雨,把酒船里美酒的醇香四處吹送。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江海即江湖。我在江湖漂泊多年,到梓州也三年了;放眼天下,卻戰亂不休,黨爭不息。
誰能辭酩酊,淹臥劇清漳?——尾聯相當于對首聯的解釋。首聯說了,自己年老體弱,還在夜以繼日地參與飲宴。尾聯則說,既然天下種種如此,人生種種如此,那誰又能不淹臥一隅,借酒澆愁呢?
作為歷史悠久的古城,三臺至今還保留著一段城墻和東門城樓。只不過,有些地段的城墻被扒去了一大截,矮矮的,像地主家的土圍子。至于東門城樓,變成了生意清淡的茶園。城門前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碑前,兩個農婦在賣菜??吹轿易呓?,她們一齊期盼地問:買青菜嗎?新鮮的。至于杜甫或李商隱留在這里的屐痕,早已被時間之河濺起的浪花沖得一干二凈。
第一次去三臺時,游罷梓州公園,看罷老城墻,天色已晚,我和田勇決定在縣城住一宿。晚飯后,我們沿著涪江邊的綠道散步。臨江草坪上,回蕩著熱烈的音樂,一群中老年婦女在跳廣場舞。遠處,一座巍峨的廊橋連接起涪江兩岸,燈光將它襯托得十分壯觀。
由三臺縣城沿涪江上溯三十公里,是三臺下轄的老馬鎮。老馬鎮位于涪江東岸,一條小河從鎮東北的山谷里流淌而出,繞過老馬鎮所在的涪江沖積扇,于鎮外注入涪江。這條河,叫九曲河。李商隱的唐代,叫西溪。
這條窄窄的小溪兩岸,春天來時,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菜花和翠竹掩映的農舍炊煙升起。一千多年前,西溪是李商隱時常前往的郊游之地,李商隱為它寫了好幾首詩,詩題中直接有“西溪”的就有三首——如今各地都在打造歷史文化,如果有關方面將李商隱寫西溪的幾首詩勒石立碑,豎于西溪之濱,當是一樁美事、雅事。只是,如今的三臺人,恐怕知道李商隱曾在他們家鄉棲身數年的已經不多了。
西諺說過,性格即命運。李商隱的性格,敏感中夾雜著固執,懦弱中透露出堅忍。他的性格如此矛盾:既驕傲又自卑——驕傲于才華,自卑于出身。長年沉淪下僚,造成了他的敏感多疑,有時又未免自怨自艾,乃至自傷自棄。
農歷二月初二,唐人有出郊踏青的習俗。這一習俗,據說最早起源于成都,稱為踏青節。
大中七年(853)二月初二,李商隱參加了踏青節,踏青的地點就在西溪之濱。從李商隱留下的詩作推測,他似乎是坐船從梓州出發,溯涪江而至西溪的。早春二月,北方還是天寒地凍,南方的梓州已然春日氣象:東風吹暖,艷陽當頭,花開柳放,蝶舞蜂飛,有人在無邊春色里吹起了玉笙,一切都是春天柔美可愛的模樣: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明媚春光里的踏青,似乎愜意安樂;然而,春光卻一不小心便觸動了詩人的鄉思鄉愁,漂泊之感油然而生,而無情的新灘水聲根本不懂詩人心事,轉瞬間化作滿天風雨,倍添愁緒:
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
新灘莫悟游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西溪只是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河,兩岸風景其實不算殊勝,但李商隱對它情有獨鐘。他多次前往西溪。踏青節那天的出游,顯然有同僚做伴。此后,李商隱還曾獨游西溪。
某一天,李商隱帶了些酒食,出梓州城來到西溪。他行吟溪畔,感慨西溪景幽,對此美景,卻無人可以共飲。他自認苦吟如柳惲,臨歧路甚于楊朱——楊朱歧路的典故,李商隱在他的詩里多次使用,這似可看作他的自況:一生中,他常常面臨人生歧路,不知如何選擇而又不得不選擇,終至在選擇間進退失據。幸而,西溪上空飛翔的野鶴與溪邊生長的古松可以相伴——野鶴與古松的相伴,表面看是在自我安慰,實則是更加強烈的孤獨,略同于后人的“淚眼問花花不語”。末了,詩人再次自我安慰:我客居天涯,身多疾病,寂寞其實比歡娛更好。
近郭西溪好,誰堪共酒壺?
苦吟防柳惲,多淚怯楊朱。
野鶴隨君子,寒松揖大夫。
天涯長病意,岑寂勝歡娛。
李商隱不僅白天游西溪,還曾有過夜游。
那是暮春時節,陷于文牘事務的李商隱擔憂春光消退,于是在黃昏時趕到西溪——這一次不是坐船,而是騎馬。斯時,月色清澄,溪水新漲,云層中,復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東府憂春盡,西溪許日曛。
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云。
溪畔,柳樹才長出嫩綠的枝條,松樹似乎比前些日子更高了——柳樹和松樹,引發了李商隱對自身處境的聯想:
柳好休傷別,松高莫出群。
軍書雖倚馬,猶未當能文。
“柳好休傷別”,一語雙關,既指溪邊之柳,又指府主柳仲郢。古人分別,習慣折柳。這么好的柳樹,不要把它折下來作為送別之物。言外之意,柳仲郢對我很好,我不會離開他。松是詩人自比。“松高莫出群”,正因為出群,所以他遭受了妒忌——這大約也是李商隱不快樂的重要原因之一。“軍書雖倚馬,猶未當能文”,意指他撰寫公文,像阮瑀那樣倚馬可就,可其實他根本沒把這當作什么大不了的事。這說明,居柳幕時,同事中有妒忌者,認為李商隱不過會寫公文罷了,因而李商隱才有此義憤之語。
川南宜賓市北郊,有一山名崔科山。山麓,有一峽谷,谷底清泉流淌。北宋時,詩人黃庭堅流貶至此,鑿石為池,稱為流杯池。
其實,不獨宜賓有流杯池,其他地方也有流杯池。流杯池的創意,出自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流觴曲水”。唐時,嚴武在巴州鑿有流杯池;李商隱時代的梓州也有流杯池。只不過,與宜賓流杯池保存至今不同的是,巴州和梓州兩地的流杯池早就蕩然無存——或者說,它們僅見于文字。從李商隱作品推測,梓州流杯池也在西溪附近。
二月二日踏青節之后,三月三日,是古人的另一節日:上巳節。上巳節時,古人于水濱聚飲,以祓除不祥。
這年春天,李商隱作為柳仲郢手下重要幕僚,隨同柳一起訓練軍隊,直到上巳節后的三月十日才有空閑前往西溪流杯池。此時,木蘭花期已過,柳絮飄飛,山野間,回響著杜鵑的啼鳴:
身屬中軍少得歸,木蘭花盡失春期。
偷隨柳絮到城外,行過水西聞子規。
溫庭筠是晚唐文學又一重鎮,與李商隱齊名,合稱溫李——同時,李商隱也與杜牧齊名,合稱小李杜。不過,李商隱雖然寫過兩首詩贈杜牧,杜牧卻沒有一字回應,兩人當無深交。
溫庭筠不同,他與李商隱有著極為深厚的友情。
溫庭筠生年有多說,其中一說與李商隱同齡,都生于元和七年(812),太原人,原名岐,字飛卿。與李商隱出身世代小官佐吏家庭相比,溫庭筠出身要顯赫得多。不過,那顯赫已屬多年前的往事了——他的先祖溫彥博,唐朝初年曾拜相。溫庭筠以才思敏捷著稱,他應試時,八叉手而成韻,世稱溫八叉。
溫庭筠為人狂放不羈,恃才自傲,與人交接時,語多諷刺,人緣關系相當差。他一生屢試不第,游幕多年,后來做過方城尉和國子助教之類的芝麻官。其潦倒,可能還要甚過李商隱。
有意思的是,像李商隱一樣,溫庭筠也和令狐绹有著深厚淵源:溫庭筠本與令狐绹交好,并希望得到他的舉薦。不想,卻因兩件事重重地得罪了令狐绹:其一,宣宗喜愛《菩薩蠻》詞,而溫庭筠乃作詞高手,令狐绹暗地里請他捉刀寫了幾首呈給宣宗,并告誡溫庭筠不足為外人道。沒想到,溫庭筠很快將此事告知他人。其二,令狐绹不知玉條脫這個典故的出處,向溫庭筠請教。溫庭筠告訴他出自《南華經》,并譏諷說,《南華經》也不是什么生僻之書,相公公務之余,也應該讀點書。兩件事惹得令狐绹極為惱怒,舉薦自然泡湯。以后,溫庭筠歷盡坎坷,多次向令狐绹寫信,哀哀求助,但是,令狐绹始終不應。晚年,溫庭筠檢點往事,作詩稱:“因知此恨人多積,悔讀《南華》第二篇”。
離開長安后,溫庭筠漫游江南。至揚州,為小吏所辱。臉被打傷,牙被打落。他向令狐绹控訴,令狐绹卻認為小吏無罪。及至令狐绹鎮淮南,又令人當眾羞辱溫庭筠——以令狐绹對溫庭筠的態度看,他對李商隱還算給面子。
文學名聲上,溫李齊名,人生命運上,溫李相仿佛。他們互為參照物又互為鏡像,在對方身上,既看見了自身的才華與潦倒,也看見了自身的驕傲和不合時宜。
李商隱初到梓州,溫庭筠有詩寄來:
一水悠悠隔渭城,渭城風物近柴荊。
寒蛩乍響催機杼,旅雁初來憶弟兄。
自為林泉牽曉夢,不關砧杵報秋聲。
子虛何處堪消渴,試向文園問長卿。
詩中,溫庭筠把李商隱稱為弟兄,可見二人交情非同一般。
在梓期間,李商隱有兩首詩寄給溫庭筠。
一首題為《有懷在蒙飛卿》,“有懷”好理解,就是有所思有所想,飛卿即溫庭筠。那么,“在蒙”是什么呢?可能也是李商隱某個朋友的字,但如今已不可考。若是,則這首詩的題目表明,李商隱要借詩向在蒙和飛卿兩位朋友傾訴:
薄宦頻移疾,當年久索居。
哀同庾開府,瘦極沈尚書。
城綠新陰遠,江清返照虛。
所思惟翰墨,從古待雙魚。
首聯講自己官職卑微,身多疾病,慣于離群索居;頷聯用庾信、沈約典故,意指自己像庾信那樣哀痛,如沈約一般消瘦;頸聯寫梓州景物,時節應是暮春或初夏,樹陰初成,但距自己的居所還遠,惟江邊落日常照著我孤單的身影。尾聯希望在蒙和飛卿多寫信來,同時還希望經常讀到他們的詩文。
李商隱把在蒙和飛卿相列,多半在蒙與飛卿也是朋友。李商隱和溫庭筠交往既深而多,共同的朋友也遠不止在蒙一個。比如,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朋友:盧獻卿。
盧獻卿,范陽人,字著明。盧獻卿雖中過進士,仕途卻非常不得意,他賦閑時,漫游南方,在今湖南郴州境內染病。病中,他夢見有人贈了一首詩給他,醒來后,非常清醒地記得詩句乃是:卜筑郊原古,青山惟四鄰。扶疏繞臺謝,寂寞獨歸人。做了這個夢十來天,盧獻卿便去世了。地方官將他葬于近郊,時值初夏,其情其景,與他夢中所得之詩描繪的完全一樣。
遠在梓州的李商隱得知盧獻卿去世的噩耗后,不勝悲痛,他寫詩寄給溫庭筠,既哀悼他們共同的老友早逝,又不無為溫庭筠及自身悲傷之意:
昔嘆讒銷骨,今傷淚滿膺。
空余雙玉劍,無復一壺冰。
江勢翻銀漢,天文露玉繩。
何因攜庾信,同去哭徐陵?
光陰倏忽,東山猶嘆其晚。一晃,李商隱就在梓州柳仲郢幕生活了五年。這是愁苦多于歡樂的五年,人事蕭條的五年,悲欣交集的五年。
時間到了大中九年(855),李商隱四十四歲了。這年十一月,霜風凄緊時節,劍南東川節度使兼梓州刺史柳仲郢奉調進京,任吏部侍郎。作為幕僚,既然府主調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李商隱和其他幕僚一樣,只能是樹倒猢猻散,各奔各的前程。
離開梓州前,同僚們有過一次歡飲,相當于散伙飯。席上,照例有官伎把酒,同僚們逢場作戲,甚是歡愉,獨有李商隱頗為落寞,前塵往事,涌上心頭:
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
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憀。
長吟遠下燕臺去,惟有衣香染未銷。這不是李商隱第一次告別巴蜀。
早在七年前,李商隱結束桂林鄭亞幕后,曾經飽含希望地從江陵溯江而上,打算到成都投靠遠親杜悰。但是,隨著逆流的客船從荊楚進入巴蜀,他越來越忐忑不安。然后,在今天三峽一帶的某座小城,他猶豫了。因為他不敢相信那位刻薄寡情的遠親真的會施以援手。恰好就在此時,妻子從北方捎來家書,委婉地問他什么時候回去。時值仲秋,征雁橫空,落葉蕭蕭,屏障般的群山擠壓著小小的孤城。每天,昏黃的太陽在巴掌大的天空晃一晃便消失了。急不可耐的雨,爭先恐后的雨,從傍晚點滴到深夜,從深夜點滴到天明。游子悵然若失,以詩代箋,回答遠方的妻: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于是,他中止了前往成都的行程,結束了那次未遂的求職之旅。他只想趕緊回到北方,回到故鄉。那里,有愛人在終日依門悵望。
然而,七年過去了,當他又一次離開巴蜀返回故鄉時,妻子早已不在了,她長眠地下已經五個年頭,墓木已拱。其情其景,就像極其賞識李商隱的白居易的詩句說的那樣:君埋地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每個人都是命運的西西弗斯,每個人都不得不推著自己命運的巨石上山。梓州幕罷,李商隱離開巴蜀,前往長安——他將又一次經過來時的路,又一次見到嘉陵江、劍門關、籌筆驛、大散關……而命運,依舊如此坎坷、艱難,不可捉摸。在李商隱的晚年,在歲月的高處,風雨,一如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