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組詩）

□文／春樹

周末城鐵

沒想到

我手里抱著的這一大把花

（不知道是桃花還是梅花）

引起旁邊座位上幾個人的興趣

他們竊竊私語

見我注意

干脆用德語大聲問我

這是真的嗎

我首先茫然不解

見其中一個女子

就是離我最近的那個

染著紅頭發的女人

湊過來用鼻子聞了聞

才恍然大悟

趕緊用英語說

“真的

這花是真的！”

聽聞此言

一行幾個

以害羞著稱的德國人

笑得像孩子一樣開懷

手舞足蹈

紛紛湊過來聞花

我與丈夫的對話

“多美啊”

我一愣神

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我的肚子

隆起的

已經有二十周孕期的肚子

其實我覺得一點也不美

還有點可怕

但為了不掃他興

我還是贊同了他的觀點

畫廊間隙的嘮嗑

你知道我的畫展最少的時候來了幾個人嗎？

四個。

我、畫廊老板、我的一個朋友，專門從丹麥來的

還有一個老頭兒

迷路的

他住在旁邊的養老院

推錯了門

走進來

看見一幅畫

非要買

說，“這像我！”

人在旅途

在同一個夜晚

在柏林

我參加了兩場

中國作家的讀者見面會

居于倫敦的女作家比

居于美國的男作家

更令我印象深刻

首先，是女作家的英語發音更標準，聲音更洪亮

其次，是之前的男作家那一場

我急需喝水

不免精力分散

輪到女作家這場

我已經喝飽了

也上過了廁所

在燈光下

她皺著眉頭看著主持人的側臉

苦大仇深

像極了好萊塢電影里那種丑化亞洲人的角色

讓我大惑不解

似乎她在看心理醫生

而非參加文學節

這緊繃繃的表情

特別想問她一句：你幸福嗎

或許這就是一種

特別的

形式感

讓我想起以前的我

在挪威，也是文學節，臺下是一群中學生

演講結束時

我對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

敬了一個標準的少先隊禮

日常

今天我逛有機超市的時候

發現我喜歡的一個牌子在打折

其中就有我買過的面膜和潤唇膏

我沒有買

因為我已經買過它們了

我現在嘴唇有點干

就拿起那只潤唇膏抹了抹

另一種人生

和我媽去超市

路過附近最時髦的咖啡店

有個年輕女人的側臉

讓我一下子認出來

她是和我一起參加過產后瑜伽班

她的側臉有顆痣

就是瑪麗蓮·夢露的那種

我想著要不要打個招呼

就已經擦肩而過了

如同這街上所有人

我與他們毫無關系

即使打了招呼

也沒什么關系

傷疤

一個女人正在桑拿室

躺著蒸桑拿

我鋪開浴巾

也躺了下來

聽到那個女人發出沉沉的呼吸聲

像是睡著了

她躺著

豐滿結實的乳房和壯碩的身體

蜜糖般的膚色

像大地之母

我把手輕輕蓋在

自己那道

剖腹產傷疤上

又輕輕挪開

我也閉上雙眼

享受著溫暖和舒適

讓自己盡量

什么也不想

第三個女人推門進來

向我們打招呼

“你好！”

我蜷著雙腿

給她讓了點地方

我們赤身裸體而躺

三種膚色

同樣靜默

第一個女人離開時

我睜開雙眼

一眼看到那個后來進來的女人

漂亮的乳房

而左乳是一道扭曲的傷疤

她都經歷了什么？

我們繼續躺下

我們的身體

就是我們的經歷

寫滿我們的故事

我們避而不談

我們非常滿足

此時此刻

我們享受著蒸桑拿

我們坐在夜晚的街心花園

我們坐在夜晚的街心花園

炎熱的夜晚

西三環

在聊過幾句后

我們沉默下來

此時我內心翻滾

心跳劇烈不止

我后悔——

為什么我想要了解一個陌生人

我為什么要約他出來喝咖啡

為什么我忘掉了了解一個人是危險的

為什么我又像個孩子，看到糖果就想沖上去

最重要的是

為什么我此時坐在此地

身邊是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

“你發現了嗎？時間又停止了”

“發現了，我們就像兩只蟲子，在琥珀里”

我們又恢復了沉默

下一秒該怎么辦

在這個夏天的夜晚

我們坐在街心花園

田野上升起一輪淡淡的月亮

田野

秋季

新犁的土

樹有著秋天該有的色彩

這時，我突然看到

粉藍色的天空

有一輪淡淡的

月亮

它不是新月也不是滿月

是一半

像張側臉

意大利的側臉

美麗人生

在酒足飯飽后

我們去汽車電影院看電影

一邊看

一邊吃零食

抽煙

第一個地方的電影

很無聊

于是我們換了一個地方

正在放意大利經典電影

《美麗人生》

這部電影很好

只是在這種情況下

幾乎難以忍受下去

于是我張嘴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看過這部電影嗎？

哥們是電影學院畢業的

肯定看過啊

他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他開車帶我離開

這部電影就像一個預兆

揭出了我們之后的結局：

我們無法逃避

世界上存在的問題

我的精神世界分裂成無數碎片

它們分散在每個角落

我不是小紅帽

不是美人魚

不是白雪公主

不是愛麗絲漫游仙境

這里沒有童話故事

我愛上我的過去

的投影

我未曾選擇的那條路

我以為我忘記了

但它明顯

還在

我忘記了一切

我渴望

與之相擁

我渴望與我未曾選擇的過去

生活在一起

那可能會讓我忘記

我所有的經歷

讓我沉沉睡去

可問題很嚴峻

問題就是

我無法回到過去

我無法讓時間倒流

我不想否認自己

我不想否認自己的現在

意味著我不能否認

我的過去

那粉紅色的夢

少女的祈禱

是我早就拋棄的

農業文明的縮影

我知道它們會出現

一遍遍

它們最終會消失

像一道道劃痕

像一道道

劈向村頭那棵白楊樹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