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蓮花山頂,無論游客還是本地人,一般都會做兩件事。一是瞻仰鄧小平銅像。銅像下面常有市民放置的鮮花,以紀念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對這座城市的巨大貢獻。二是看看深圳的“中軸線”。這條中軸線的起點是蓮花山,中軸線上依次分布著深圳音樂廳、深圳書城、深圳圖書館、深圳市政府(市民中心),等等。天氣好的時候,目光可以越過會展中心的上空,看到深圳河對岸落馬洲的側影,那里有連綿的群山,還有鳥的天堂——米鋪自然保護區。當看得有些疲憊時,你會收回目光,然后,被一個巨大的“雙曲面”屋頂吸引,這個巨大的屋頂如大鵬展翅,扶搖直上。長達480米的屋頂下,是三組建筑組成的巨大綜合體,這里既是深圳的行政中心,也是市民中心。鄧一光的小說《離市民中心二百米》正是寫了這里,本文也將從這里開始談起。
一
據《深圳市民中心及市民廣場設計》一書記載,“雙曲面”大屋頂既象征著展翅騰飛的深圳,又體現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大屋頂能提供更長的接觸面,以更好地服務群眾。“雙曲面”大屋頂是深圳現代化成就的圖騰,巨大的建筑坐落在深圳中軸線上,如同高速運轉的引擎,牽引著整座城市加速奔跑。鄧一光具有詩人的敏銳性,他看到大屋頂這一巨大的空間體所蘊含的現代性沖突,通過《離市民中心二百米》來探測深圳人的心理空間及身份危機。
安潔和朱建設是一對戀人,他們將家搬到離市民中心兩百米遠的某小區,他們還去市民廣場尋找深圳的“南北中軸線”。他們之所以這么做,是想成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在安潔和朱建設看來,要成為“真正”的深圳人,首要條件是要住在關內,要離市中心近一些。安潔告訴朱建設,“關內才是高貴的深圳”①。這里的“關內”是指深圳經濟特區,包括羅湖區、福田區、南山區和鹽田區。“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春天的故事》歌詞里的這個“圈”特指“關內”,而“關外”指深圳經濟特區以外的市轄區,包括寶安區、龍崗區、坪山區、光明區、大鵬新區。從“關外”進入“關內”需經過“二線關”檢查站。
“二線關”是中國海關系統中絕無僅有的一條管理線,也是深圳經濟特區建設的歷史見證。1982年6月,經國務院批準,在劃定的深圳經濟特區界限上設立一道特區管理線,這條管理線東起大鵬灣畔背仔角,西至珠江口姑婆角碼頭,全長84.6公里,沿線路面用花崗巖石板鋪成,路北側用高達3米的鐵絲網隔離。“二線關”于1985年建成并通過國家驗收后正式啟用,全線設置背仔角、鹽田、沙灣等6個聯檢站、29個耕作口、163個崗樓和165個涵洞。1994年至2003年間,相繼又增添了同樂、梅林、溪沖、蛇口4個分站。之所以將這條特區管理線叫“二線”是區別于“一線”——深圳和香港之間的邊境線。2018年1月,國務院同意廣東省提交的《關于撤銷深圳經濟特區管理線的請示》,存在36年的“二線關”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深圳許多作家寫過以“二線關”為主題的作品,較為知名的有盛可以的《北妹》、吳君的《親愛的深圳》、戴斌的《深南大道》,作品中的女主角或因沒有證件被抓去樟木頭,或因辦理邊防證被騙。鄧一光也有多篇小說以“二線關”為主題,表現關內關外兩個不同生存空間之下的“身份之思”,比如《臺風停在關外》《出梅林關》,小說標題里的“梅林關”是“二線關”的一個重要聯檢站。
《離市民中心二百米》寫于2011年1月10日。就在幾個月前,國務院批準深圳經濟特區范圍擴大到深圳全市,深圳經濟特區的面積從之前“關內”的395.8平方公里,擴大至1952.8平方公里。“二線關”分割深圳特區內外的職能成為歷史,而且早自2008年1月1日始,從“關外”進入“關內”已不再查驗邊防證,但“二線關”的16個關口依然保留,到2018年才被拆除。安潔畢業后來深圳打拼,為了資助朱建設去國外讀博,她節省開支,住在關外。“在深圳,住在關內的屬駱駝,屬羊和毛驢的只能住在關外。他回國之前他們在關外有個小窩,更多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時候,那是她清冷的羊圈。”②安潔想要融入深圳這座城市,想要通過住在離市中心兩百米的地方來宣告“深圳人”身份。當她和朱建設找到城市的中軸線時,他們覺得夢想成真了,還去市民中心公眾禮儀大廳預約婚慶服務,但他們的計劃突然遇到了“意外”。
給安潔和朱建設帶來“意外”的是一名廣場保潔員,負責清理市民中心廣場的衛生,他在小說中沒有名字。他來深圳工作七年,最近三年一直在中心廣場工作。安潔和朱建設尋找城市中軸線時,不小心弄臟了花壇和地面,認識了這位保潔員。為表示歉意,安潔多次去廣場幫他干活,甚至邀請他來參加婚禮。一次閑聊中,安潔得知保潔員并未去過旁邊的行政服務大廳,她很是詫異,她認為在市民中心工作的保潔員,至少得走進過這座擁有“世界最大的屋頂”③的大廳。而且,深圳市民中心還是國內第一個主動開放中軸線空間的市政府辦公樓,當安潔咨詢婚禮舉辦地是否和政府的新聞發布會在同一地方時,衣著整潔的公務員給出肯定的答案。“您可以像政府新聞發言人一樣當新娘,您的親友可以在一千七百平米的大廳中隨意打滾,如果您是深圳市民,您的親友也愿意的話,這是你們的權力。”④安潔的深圳人身份在此刻得到確認,但保潔員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突然發現她的“信仰”在坍塌——并不是說離市中心的距離越近,就越能確保自己的深圳人身份,物理空間的遠近和身份之間并無必然聯系。保潔員還告訴安潔:“我只知道,我不是深圳人,從來不是,一直不是。”⑤這刺破了安潔的天真幻想。鄧一光的深刻之處,不僅僅是揭示了深圳人的身份和所在的物理空間沒有必然關系,而且還將衡量深圳人的標準從物理世界轉移到心理世界。換句話說,鄧一光試圖丈量深圳人的幸福空間。
《離市民中心二百米》有兩處非常耐人尋味的情節設置,第一處是“臨時性”或“變動性”,有點像波德萊爾對現代性的定義,“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⑥。小說的情節設置充滿著“過渡”和“偶然”,這是鄧一光現代性寫作的生動體現。比如安潔和朱建設在離市民中心兩百米的地方租房子,房子里只有一張床墊,還沒有來得及布置,這表現了擁抱新生活的迫切愿望,但也意味著“臨時性”和“拼湊感”;安潔向朱建設表達在市民中心辦婚禮的想法,并沒有提前征求他的意見;安潔突然辭掉工作,也沒有和他商量。這種“短暫的”“偶然的”“不斷變動”的情節設置,造就了第二處耐人尋味的情節設置——“吵架”。夫妻倆幾乎從頭吵到尾。他們是感情很好的小兩口,經過漫長的愛情長跑,終于住到了市中心,卻總是在吵架,以至于他們都忘記了是誰先開始爭吵,也忘記了為什么要爭吵。“爭吵”作為生活的常態是鄧一光刺探幸福生活的一種方式,鄧一光在告訴我們,盡管安潔和朱建設已在深圳落腳,有不錯的收入和看得見的光明前途,但顯然,他倆還沒有學會如何做一個幸福的深圳人。住在關內,住在離市中心兩百米的地方都不能保證“個體的幸福”,那么評價幸福的標準只能來自精神世界。至于什么樣的精神世界才符合幸福的標準,小說家并未明說。
小說中多次出現市民中心“大屋頂”的場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著名屋頂和本雅明的“拱廊街”形成呼應。如果說“拱廊街”是本雅明找到的通向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充滿錯覺的、想象的世界的入口,那么“大屋頂”則是鄧一光發現的通向當代中國的探測人心、丈量精神世界的路標。
二
身份認同出現問題,身份的危機也就無法避免。在《離市民中心二百米》中,安潔住在離市民中心兩百米的地方,在自家窗臺上看到“世界上最大的屋頂”,“你能想到的現代性那里面都有”⑦。但安潔無法攜帶“幸福”走進去,只能停留在離市民中心兩百米遠的地方。安潔所遭遇的身份危機在鄧一光的小說中并不少見。可以說,身份的危機是鄧一光小說的重要主題。《我們叫作家鄉的地方》也描寫了這種身份的錯位。小說中的“我”帶著姆媽去大鵬找哥哥,希望哥哥能夠回老家一趟,安排好姆媽的“后事”。姆媽失去丈夫,又無法應對城市的生活,決定回老家“等死”。但“我”即將出國工作,也許無法趕回來為姆媽“送終”,于是,“我”希望哥哥能在“必要的時刻”回去一趟。但哥哥并不愿意回去,他此時正忙著積攢“入戶深圳”的積分,他想要做一名“深圳人”。
“我”和哥哥都在為“成為深圳人”而努力。哥哥沒有高學歷,也沒有高級專業技術的資格,為了攢滿入戶積分,多次報名做志愿者、持續地去獻血、與人合辦公司、參保、納稅,還想投資養蠔場。哥哥始終處于高壓狀態,他斬斷了和老家的聯系,發誓永不回家,就連父親去世都沒回去奔喪。現代化的深圳和貧窮落后的老家形成鮮明對比,這也是造成哥哥身份危機的根源。和哥哥不同的是,“我”是高才生,在深圳的一家高新企業工作,始終得不到升職和加薪,這次被公司委派出國工作,他無論如何也要抓住機遇。
《我們叫作家鄉的地方》在鄧一光深圳寫作序列中并非最佳,但卻是最打動我的。我來自鄂西北的邊遠山區,出門趕集要走幾十里山路,但我比小說中的“兄弟倆”幸運一些,至少,我已在深圳安居。但當我讀到小說時,還是被深深刺痛了,尤其姆媽的遭遇,讓我看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個無所適從的人,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姆媽始終是個“缺席者”,她沉默寡言,弱不禁風。在小說中,她基本沒有發聲,甚至只能遠遠地看著大兒子,不敢靠近。她住在城中村,藏在城市暗影里,她被現代化的深圳弄得不知所措,一出門就迷路,她不敢過馬路,不敢用煤氣灶,她小心翼翼,生怕犯了什么錯。她戰戰兢兢,始終無法適應這座城市,她衰老、落寞,最終回到老家。姆媽代表著被現代城市“拋離”的一類人,兄弟倆代表著試圖融入現代城市的一類人。不管兄弟倆是否能拿到深圳戶口,他們都已被連根拔起,“我們叫作家鄉的地方”,已永遠地消失了。
深圳是中國最大的移民城市,生活在這里的移民都或多或少攜帶著家鄉的風沙。《我們叫作家鄉的地方》以故鄉為背景,但著重寫的還是城市,鄧一光寫出了懸浮在城市里的底層人形象:空心、無根,充滿變數和無奈。他們就像拉爾夫·艾里森筆下的《看不見的人》,在城市中隱形,不被看見,但依然頑強生活。他們始終處于高強度的工作狀態下,在逼仄的城市空間里艱難求生,被抽空“情感”,變成空心人。許立志的詩歌《流水線上的兵馬俑》寫出了這種生活的常態:沿線站著/夏丘/張子鳳/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蘭嬌/許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整裝待發/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⑧。兵馬俑是許立志對深圳打工者形象的絕妙比喻,人變成機器,變成螺絲釘,變成沒有情感的“單向度的人”。
鄧一光反思現代性帶給我們的身份危機,亦開始思考突圍的可能性,《深圳在北緯22°27′—22°52′》就是他反思的結晶之作。“他”和“她”分別是監理工程師和瑜伽教練。他發現自己晚上經常在夢中變成一匹馬,在大草原上奔跑,醒來時身上有奔跑時留下的劃痕。而她呢,經常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兩人的“變形”讓讀者第一時間想到卡夫卡。“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⑨如此輕描淡寫,又如此石破天驚,短短一句話,格里高爾的“變形”已完成。我不清楚《深圳在北緯22°27′—22°52′》是否有致敬卡夫卡之意,但可以將小說看成《變形記》的“史前史”——變形前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監理工程師正在負責梅林方向出關道路拓寬改造工程,工程時間短、任務重,他每天都耗在工地上。“沒有人偷懶。在深圳你根本別想見到懶人。深圳連勞模都不評了,評起來至少八百萬人披紅掛綠站到臺上。但沒有人管這個,也沒有人管你死活。深圳過去提倡速度,現在提倡質量,可在快速道上跑了三十年,改不改慣性都在那兒,剎不住。”⑩現代都市人被快節奏的生活壓得無法動彈,工程師在夢中“變成馬”,就具有了象征意味:擺脫掉一切束縛,自由的奔跑。“誰不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誰不希望擁有遼闊的生存環境?誰不想在一覽無余之地四蹄無羈地撒野?”11但這僅僅是一個夢,夢里的一切都不現實。鄧一光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讓監理工程師發現他不僅僅在做夢,他現實生活中也正在逐漸“變成馬”。最初,他從夢中醒來,會感覺疲憊,需要補充大量水分,后來他發現身上有劃痕,再后來,他發現自己哼歌時,歌聲變成了“輕輕的馬嘶”。他趕緊去照鏡子,發現自己是“一匹前肢收束起站立著的馬”12,這一發現超乎尋常,“變形”已經完成,為城市“復魅”的使命也已完成。
監理工程師為何能成功“變形”,鄧一光在小說里設置了關鍵情節:他在瑜伽師的勸誡下節食、吃素。這既是生活態度的改變,也是反抗異化的一種手段。讓·鮑德里亞曾說:“富裕的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的包圍。”13監理工程師簡化生活,將自己從消費主義的泥淖里解救出來,這就為變形提供了必要條件。這樣看來,監理工程師的身份危機背后,既是對異化的、充滿變動的世界的反抗,也是對城市快節奏高壓生活的突圍。鄧一光在多篇小說中都寫到都市對人的圍困,寫到快節奏對人的異化。比如,在《要橘子還是梅林》中,鄧一光將城市比作“牢籠”:“人類建造那么多的城市實在是愚蠢,它唯一的好處就是找一個夠大的地方囚禁自己,讓男人和女人患上抑郁癥和絕孕癥。”14在《寶貝,我們去北大》中,王川沒日沒夜地忙碌著,連帶妻子去醫院的時間都沒有。妻子覺得就要被這個城市淘汰了,王川安慰妻子,說深圳念舊。但妻子反駁道:“它在高速發展。它停不下來。它誰也不念。”15
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人都被裹挾著,不斷地奔跑,生怕一停下來,就被甩下車去。這種車輪上的現代化給我們帶來壓迫感與不安感,于是,鄧一光在《坐著坐著天就黑了》中特別推崇“落葉美學”:“安靜,優雅,不假思索,連綿不斷,執著,沉默不語……”16
也許,我們不妨像小說中的麥冬一樣,坐在梅林公園古荔區大門對面的馬路牙子上,靜觀葉落,等待天黑。
三
2021年12月,鄧一光和我一起參加一個調研項目,一行人走訪蓮塘的沙頭角邊檢站。在那里,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深圳河,河兩邊長滿蘆葦,河水很淺,如同一段被遺忘的歷史,靜靜地躺在那里。我跑到河邊,掬一捧水,感受河水的溫度。抬眼望去,河的另一邊,是長長的鐵絲網,將香港和深圳隔開。我對鄧一光說:“《深圳河里有沒有魚》寫的就是這條河!”鄧一光說:“我寫那部小說時,并沒有見到深圳河,今天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深圳河。”這讓我有點吃驚,因為小說里的“深圳河”和我看到的“深圳河”如此神似,都有一種與世無爭的散漫,還有一點落寞。
當晚,我回到家,打開小說集《深圳藍》,翻到第64頁,看到這樣的文字:“那條河由東北向西南,在深港之間行走了37公里,經過繁華的深圳市區,從香港米鋪進入海灣,入海前突然散開,像一條微風吹亂的流蘇,讓人想到‘泄氣這個詞。”17讀過小說的人都知道,這里的“泄氣”,不僅指河流入海的“形似”,還有對深圳河的“歷史”漸漸被人們遺忘的無奈。這個歷史指大逃港事件。鄧一光有多部小說都是以大逃港為主題的,比如《所有的花都是梧桐山開的》,通過大逃港親歷者的講述,還原“真實”的逃港歷史,故事里的逃港地點在梧桐山。《第一爆》同樣寫大逃港的歷史,逃港的地點在改革開放的起點——蛇口,那里現在是著名的前海合作開發區。
鄧一光不僅關注大逃港事件,而且善于在深港的互動關系中探查深圳人的身份問題。他的第一部深圳小說《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將香港描繪成“巨蟒”,并相信深圳在將來的某一天也會成為另一條“巨蟒”。“我點著了香煙,看咫尺外磷火輝煌的巨蟒。我知道我身在的這座城市,它在奮起直追,肯定有希望成為另一條巨蟒。”182011年1月,鄧一光寫就第一部深圳小說,2023年春天,他的《海闊天空——漁農村人類學調查筆記》發表在《當代》2023年第1期上。他的深圳寫作包括中短篇小說共53篇,其中提到香港的小說22篇,以深港關系為主題的9篇,由此可見香港在其深圳書寫中的分量。這不僅是鄧一光深圳寫作的特色,也是深圳文學的一個小傳統——在書寫香港的過程中來確認深圳的身份。
早在1979年,譚日超發表長詩《望香港》,通過“對面的香港”來觀照和定位深圳的“身份”,后來朱崇山、郁蘢、黎珍宇、張黎明都沿著這個方向寫深圳,謳歌改革開放和現代化的建設成就。但鄧一光深圳寫作的獨特之處,在于擺脫了“特區情結”,具有豐富的現代性特征。鄧一光警惕廉價的同情,深入到歷史現場,善于發現隱藏在歷史背后的“傷痛”。他既肯定歷史的榮耀,也揭開個體的創傷。
貫穿鄧一光“深圳寫作”的核心問題是身份,不管是空間距離上帶來的身份悖論,還是追求深圳戶口的現實身份,以及通過書寫對面的香港來把脈深圳的身份,鄧一光寫出了他對這座城市的“認知史”。鄧一光在第一部深圳小說集的后記中寫道:“這部短篇小說集里的故事來自我在深圳一年的生活。它更像一部文學筆記。……如果十年以后我還在寫,寫下幾十個深圳更多的篇什,它們會形成我對這座城市的認知史,那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19
12年之后,他不僅在繼續寫,而且還想寫到100篇。關于深圳,他顯然還有很多話要說。作為研究者,讀他的六部“深圳小說集”,可以清楚地發現他對這個城市的書寫在不斷深化。越來越多地書寫改革開放前的深圳歷史,書寫深圳“本地人”以及“深二代”的生活,也頻密地使用客家語,這種“語言”的轉變,是他嘗試探索深圳多樣性的最好證明。
鄧一光還將深圳作為一個整體,試圖勾勒出深圳40多年改革開放的不同“面孔”。《深圳河里有沒有魚》“尋找野生魚”的情節,是通過追溯深圳的歷史,為這座城市找回“野生”的力量,找回“底氣”。他在《花朵臉》中為深圳建了一座“青春照相館”,以“花朵臉”為隱喻,找回青春氣息和光榮傳統,這是屬于鄧一光的獨特發現,也是鄧一光對城市的深情期待。
鄧一光的“深圳寫作”開拓城市寫作的精神空間,打開一個斑駁又迷人的世界。他的小說輕盈又深刻,浪漫又現實。他通過一系列作品為城市“復魅”,予城市以靈性。他探索深圳人的多重身份,關心個體的幸福及痛苦,他是懷抱理想的現實主義者,他的小說里仿佛總有一股神秘力量,可以讓監理師“變成馬”,可以讓深圳灣“開成一朵花”,可以讓我們在羅湖看到“前海的燈光”,可以讓傅小麗無緣無故地“咳嗽”,也能讓比爾突然“消失”。這種“神秘性”給小說以超脫的力量,充滿著詩意想象。當然,這種“神秘性”最終落腳于現實,揭露了身份的多樣性和歷史的復雜性。那些四處奔走的個體在文學世界里一一閃現,等待讀者的進入,提醒讀者去思考。
鄧一光之于深圳,如波德萊爾之于巴黎,卡夫卡之于布拉格,喬伊斯之于都柏林。他的寫作還在進行中,書寫深圳的傳奇也還在繼續。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⑦鄧一光:《離市民中心二百米》,載《深圳在北緯22°27′—22°52′》,海天出版社,2012,第53、53、55、56、68、64頁。
⑥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第483頁。
⑧許立志:《流水線上的兵馬俑》,載秦曉宇編選《新的一天》,作家出版社,2015,第198-199頁。
⑨卡夫卡:《變形記》,載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1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第88頁。
⑩1112鄧一光:《深圳在北緯22°27′—22°52′》,海天出版社,2012,第88、95、99頁。
13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第1頁。
14鄧一光:《要橘子還是梅林》,載《你可以讓百合生長》,海天出版社,2014,第234頁。
15鄧一光:《寶貝,我們去北大》,載《深圳在北緯22°27′—22°52′》,海天出版社,2012,第38頁。
16鄧一光:《坐著坐著天就黑了》,花城出版社,2019,第88頁。
17鄧一光:《深圳河里有沒有魚》,載《深圳藍》,花城出版社,2016,第64頁。
18鄧一光:《我在紅樹林想到的事情》,載《深圳在北緯22°27′—22°52′》,海天出版社,2012,第9頁。
19鄧一光:《消失給你看,或死給你看》,載《深圳在北緯22°27′—22°52′》,海天出版社,2012,第168頁。
(賀江,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本文系深圳市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成果;深圳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2022年度一般項目“改革開放四十年深圳文學文獻的整理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SZ2022B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