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代作家魯迅、沈從文等涉及鄉土小說、鄉土散文起,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形成了鄉土文學一脈。“五四”以來新文學作家的鄉土文學往往是離開故鄉、心懷故鄉、回望故鄉的寫作方式,寫作多在閃回的田園烏托邦層面,作品的隱含作者、敘事方式更多帶有虛化的成分。作家彭學明的鄉土文學創作,紀實成分很高,他雖然也離開了故鄉,但從作品中感覺到他對大地、對故鄉、對湘西人民的凝望已經熔鑄在他的血液里,好像他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那里一樣。
一、抒情與敘事兼備的鄉土紀實文本
“我的每一個字,都是骨髓里的深情。”在眾多文學文本中,我幾乎一眼能認出作家彭學明的作品,無論是散文、報告文學還是詩歌。在對文學的幾十年癡迷執著、對文字的千錘百煉中,他已形成了自己爐火純青的獨特文風。其中,飽含深情的抒情性是他作品最明顯的敘事特色之一。或許這與滋養他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村寨、如天籟之音的苗歌、如畫的湘西自然風光以及當地的風俗民情是密不可分的,更與湘西綿延而來的沈從文、汪曾祺等作家的美文寫作傳統是一脈相承的。
長篇紀實散文《娘》,以一顆樸素、濃烈、坦誠的赤子之心對母親、故土、大地、山鄉的濃情書寫,深深打動了海內外億萬讀者的心。作品字里行間自然流淌的濃郁親情、滾燙真情,無論是愛,還是恨,都令人動容和充滿悲憫情懷。文中再現了一位平凡母親蘊含的不平凡的人間大愛,她偉大、坦蕩、無畏,她剛烈、堅強、執著,她有著常人沒有的果敢,她敢做出別人不敢為的行為,她容得下世人容不下的世俗,她吃得了別人吃不了的苦頭,原因在于她有自己的信念和法則:“孩子”就是她的信念,“生活”就是她的理由,“善良”則是她的座右銘。
作品再現了“娘”一生的苦難史:她在泥濘的山路上攀登,她在凄冷的雨夜里勞作,她在無人的歸途中哭泣,她在泥潭糞池里掙扎,她在男人的拳頭下反抗,她在別人的冷眼中拼搏,她像老鷹一樣拼死保護自己的孩子,她卻像浮萍一樣無力做孩子的保護傘……
“娘”的苦難史,是大多數湘西山村女人的苦難史,是中國鄉村母親含辛茹苦、傾盡所能、隱忍付出的心路歷程史,甚至也是那個時代中國農村幾十年苦難史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娘”是一位“中國式的母親”,她用生命詮釋了“母親”這兩個字所有的深義,一生為兒女吃苦受累,百折不撓全力付出,不求回報甚至被孩子誤解、受到傷害,她依然無怨無悔甘愿付出。她像一只無腳鳥永遠得不到停歇,無處停歇也不能停歇;她像一架永動機,一刻不停地運轉,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每一個卑微的生命,往往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和無限的可能。
文字是用來記錄歷史的。作者用飽含深情的文字忠實記錄那個時代的鄉村,書寫那個時代普通人的生活。透過這些文字,讀者體悟的是人生的價值和人性的力量。
真情的文字是有力量的。力透紙背的后面,折射出的是生命的蓬勃。
作者在長篇報告文學《人間正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寫道:“黨對人民的情感,人民對黨的情誼,領袖對百姓的關心,百姓對領袖的親情,都在我的文字里交融?!闭驗閷Υ蟮?、對人民有了深情,一切書寫都變得非常自然。
二、充滿“湘味”民族特色的詩化語言
精準扶貧背景下的鄉村生活書寫,描寫少數民族地區的山鄉巨變,其實是一個很大的挑戰。詩化語言、湘西方言、地域特色在字里行間流淌,增加了許多閱讀美感。長篇報告文學《人間正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這樣描寫湘西民族地區的山鄉巨變,如脫貧后的農家院:“小木屋是新翻修的,沒有歲月滄桑的陳年舊色,而是一派歲月剛來探訪時的印記。整個房屋全用桐油刷了一遍,錚亮錚亮的,好像桐油把陽光全部凝固在木板上了一樣。輕輕一嗅,桐油的清香、木板的清香、陽光的清香,都從房屋里散發出來。這些變化都是習總書記來到十八洞后發生的?!弊髡邔懏數氐拿缋C為“云一根,霞一根。草一根,樹一根”,寫苗家女的針線為“山一線,水一線?;ㄒ会?,果一針”,寫織布的場景為“鳥一梭,蛙一梭。蝶一梭,魚一梭”,等等。這樣的語言在彭學明的作品中俯拾即是。
用詩化語言描寫湘西的自然風光和風俗畫卷,作者毫不吝嗇他的筆墨功力。寥寥幾筆,就把充滿線條和色彩的鄉村,油畫般勾勒出來:“路的兩邊是田,田的兩邊是山。寨子不大,卻有幾篼大古樹。楓香樹。高高的。有幾個人合抱那么大。地下是一大片楓香葉。金紅金紅的。金黃金黃的。娘踩著落葉,沙沙有聲。一只狗從一戶人家沖出來,對著娘和我吠。”這是長篇紀實散文《娘》的開篇,從童年記憶寫起,回憶故鄉留給“我”生命中的第一個記憶場景。
這個場景不由得讓人聯想起彭見明《那山 那人 那狗》的電影畫面,父子二人相伴走過了一趟三天兩夜的山路,從陌生、隔膜走向體貼、理解,在茫茫大山中,經過兩三天的父子獨處交流,兒子終于明白了父親的含辛茹苦和風雨飄搖的人生之路。而在《娘》中,親子關系遠沒有《那山 那人 那狗》那么容易和解,兒子對母親的隔閡和誤解,一直持續到母親過世,兒子才幡然醒悟:“父愛弱水三千,我只需其中一碗。母愛弱水三千,我卻得到了三萬。父愛母愛的嚴重失衡,使我模糊了愛的雙眼,迷失了愛的方向?!币驗槭侵劣H,因為得到了太多的母愛,兒子對親子關系的表達方式變異了:原本是關愛,卻非要用惡毒的語言去表達;原本是至親,卻故意顯得不近人情。
這也是中國式母愛的典型寫照,在照顧孩子和教育孩子方面,母親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庭責任。“我”從逃避、埋怨、誤解到傷害,對娘發泄、跟娘吵架、和娘戰斗,這條路一直伴隨母親的一生。直到母親去世后,“我”才徹底醒悟,可惜“子欲養而親不待”?!拔摇北池撝赣H的照片,重新走回童年記憶的“尋親”之路,而這條尋親之路曾是“我”答應過母親但卻遲遲沒有兌現去走的路:
我帶著娘坐車。
我牽著娘走路。
我扶著娘上坡。
我背著娘過河。
“我”跟娘緊緊地靠在一起,看藍天用白云作詩、飛鳥用炊煙寫字、蒼鷹用落霞畫畫,看放牛回家的孩子們,在桃花深處追逐嬉耍。唯美的語言、唯美的畫面描寫,更加從側面襯托了兒子心中對母親撕心裂肺的沉痛悼念。
這樣的詩化語言,有人曾經與沈從文作對比:一個描寫寧靜,一個描寫絢爛;一個是深沉的,一個是奔放的;一個寫意,一個寫實;一個是冷靜的,一個是熱烈的。比如彭學明描寫湘西的深秋,畫風依然是熱烈而奔放的,顏色依然是明亮鮮艷的:“肥美的湘西,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綻放。那些野地里的鮮花,不計天時,不分地利,不管日夜,盡情綻放。紅的、黃的、白的、粉的、紫的、橙的,都從一山一山的綠色里鉆出來,挺直腰身,花枝招展……當花枝招展的花們逝盡芳華孕育果實、落盡繁華托舉果實時,一樹花蒂就是一個果園,一座大山就是一座糧倉。”
彭學明學習過英語,對語言有著專業的辨識度。因工作變換,他又經歷了從南方到北方語言習慣的轉換。對語言的敏感度,使他意識到在文學作品中記錄和保存湘西民族語言特色的重要性。無論在《娘》《爹》,還是《人間正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滿篇都能感覺到濃郁的地域特色?!爸皇俏椅堇锩椎茫ㄏ嫖鞣窖浴皼]有”的意思)電視,想不到習總書記會到我們十八洞這個鄉旮旯(湘西方言“小鄉村”的意思)里來,更想不到習總書記會到我屋里來,做夢都米想到?!弊x者會隨著這種語言環境很快進入充滿湘西民俗風情的情境中。
“對話”往往是小說常用的敘事方式,但彭學明在散文和報告文學創作中運用許多人物對話的方式,充滿個性的語言,讓作品中的人物“活”了起來。充滿“湘味”的對話語言,貼著人物、貼著生活,很快把讀者帶入到濃郁的生活場景中。
充滿湘味的對話語言,在《娘》中表現得更加充分?!梆I得了一張嘴巴,餓不了一把骨頭。只要骨頭不斷,骨氣就在。”母親打架、拾谷穗、蠻橫,尤其在幫兒子找媳婦方面鍥而不舍,大有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氣勢?!拔也还埽膫€管?我是你娘!我活一天就要管一天!你一天不結婚,我就一天不放手!”“我講:你搞不清楚,我不跟你講,這個社會很復雜,你看不懂。娘講:我搞不清楚?我什么都清楚,我看這個社會一點都不復雜,好得很,是你個人復雜和搞不清楚?!边@樣的對話方式,把一位任何困難都不怕、倔強、堅毅、豐滿的母親形象塑造得活靈活現,仿佛就在眼前。
三、充滿戲劇張力的紀實文本
戲劇性本來是戲劇與小說創作的手法,但散文,尤其是紀實散文和報告文學是否需要戲劇性,在學術界曾有過爭議。彭學明的長篇報告文學《人間正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講述的脫貧故事,一波三折,不失懸念和戲劇張力。比如孔銘英、施全友夫婦在十八洞村創辦農家樂,孔銘英本是外地的媳婦,是施全友用其他地方的照片把她騙到十八洞村,沒想到在十八洞村過上了幸福生活;龍秀林說服施六金在他家地里埋電線桿的故事;建十八洞礦泉水廠,山體塌方埋了施金通家祖墳的故事;干部石登高采用巧妙迂回的辦法,說服龍忠誠遷墳等脫貧紀實,幾乎都有戲劇化沖突創作。
《娘》雖是散文文本,卻包含了比一般小說還多的戲劇性沖突?!澳铩币簧嵟媪麟x,使“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復雜的家庭背景里。讀者甚至需用畫人物圖譜的方式才能厘清作品中的人物關系,這在散文創作中是少見的。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不知道餓死了多少人,娘用那瘦弱的身軀,澆灌出稻谷的芳香,為眾多的兒女撐起了一片天空。自己的兒女已經夠多了,具有博愛之心的母親還要收養其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他們更愿意叫她“娘”,孩子的話語是最真實的表達。
“娘”身上還折射出太多的戲劇性和太多的辯證法:娘是卑微的,娘又是偉大的;娘是弱小的,娘又是剛強的;娘是貧窮的,娘又是富有的。任何困難都打不倒她,任何有錢有勢的人她都不怕。娘為了讓孩子們吃上湘西有名的“趕仗”肉,不惜拼了性命去為孩子們爭取應有的權益,但是當生產隊長將娘竭盡全力爭取來的“趕仗”肉遞給娘時,娘卻昂著頭拉著孩子們揚長而去。在娘眼里,性命可以拋棄、利益可以放棄,但尊嚴和骨氣不能犧牲。她用堂堂正正的剛烈、擲地有聲的骨氣、寧折不彎的尊嚴,給孩子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
“娘”的剛烈和骨氣,讓我想起元代劇作家關漢卿在《一枝花·不伏老》套曲的自嘲:“響當當一粒銅豌豆?!?/p>
人世之大,不如母親大人之大。愿《娘》照亮天下兒女歸家的路,愿天下母親大人安康。
(趙興紅,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