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江
我時常會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想要奔向原野,去無人區穿越,這并不是對現代城市生活的厭惡或“絕望之反抗”,僅僅是一種沖動。這種沖動,我在麥爾維爾的《白鯨》以及科馬克·麥卡錫的《沙雀》里都強烈地感受到。當然,奈保爾的《米格爾街》又將這種沖動引向童年時的成長地——所有人都在煎熬,都在忍受,卻又無能為力。這樣,米格爾街不僅是個人成長的空間,更是承載著個人記憶的“地方”。
所有的寫作都指向“地方”,地方是一種有意義的空間形式,它不僅能夠被看見、被聽到、被改造,而且還能夠被形象化、被具體化、被想象、被遮蔽,甚至被遺忘。勞倫斯·布伊爾認為地方是“通過個人依附、社會關系和自然地理區分而被限制和標記為對人類有意義的空間”。哈代的威塞克斯小說、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系列賦予地方以獨特的生命經驗,構筑了獨特的“地方性”,我們可以將此稱為“在地性”寫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藝術從來都不是純粹地從美學內在的觀點來定義的,向來都是“在地性”的表達,能夠賦予藝術品獨特的藝術魅力,也就是本雅明所談到的藝術的獨特光暈。“在地性”批評強調作品和特定地點的不可替代性,能夠將作品放在特定的社會生活模式的情境里,能夠回到歷史的現場,發現并努力呈現獨特的文學生態。這幾年關于“新南方寫作”和“地方路徑”的研究都是“在地性”批評的代表。
我來深圳工作后才開始注意到批評的“在地性”。我曾陸續在武漢、深圳、上海、紐約、北京等地求學,深刻感受到地方文化、中西文化的不同。魯迅先生曾戲言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是商的“幫忙”,立論的基礎就是“地方”。我在研究生階段主攻西方文學,來深圳后,參與深圳文學研究中心的籌建,學術的重心開始轉向深圳文學。我們一般從都市文學(新城市文學)、粵港澳大灣區文學等方面來研究深圳文學,但我發現首先應將深圳看成是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既有都市的“現代性”,也有鄉土性的一面(本土歷史以及外來移民攜帶的鄉村因子)。深圳是得改革開放風氣之先的奇跡之城,謳歌城市的現代化建設成就當然是有必要的,但深圳改革開放前的歷史和文化傳統被無形地遮蔽了,比如說諸多文章將改革開放前的深圳稱為“小漁村”,這明顯是個錯誤的指認。據考證,深圳的建城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331年,深圳大鵬的咸頭嶺遺址是距今約有七千年歷史的史前人類遺址。如果不研究深圳文學與文化,就有可能會忽略掉深圳的“地方性”。2020年,我和同事主編了深圳南山區六作家的評論集,書名叫《在地的回響》。從那時開始,我有意識地思考批評的“在地性”問題。
具體到深圳文學來說,批評的“在地性”特別需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一、深圳文學的“邏輯起點”問題;二、深圳文學的現代性問題;三、深圳文學的經典化問題。我們一般將深圳文學的起點放在1979年,但細究起來會發現很多問題,比如深圳特區誕生之前有沒有深圳文學,深圳文學的獨特性在哪里?因此,深圳文學的“邏輯起點”是研究深圳文學的一個基本前提。“邏輯起點”又和深圳文學的現代性密切相關,這里還需要辨析現代化和現代性的區別。而深圳文學歷經四十余年的發展積淀,涌現了眾多備受矚目的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如何為深圳文學寫史,怎樣篩選經典篇目,亦是不可回避的重要學術話題。
在文學批評的世界里,感受者比理論家可愛,做一個感受者遠比成為一個理論家要幸福。閱讀一代代城市書寫者的作品時,我并未隨身攜帶術語、概念和偏見,我所有的,是同為深圳生活者的好奇,是文學閱讀者的感知力,是對陌生和冷僻的發現之心,糅合著孩童式的熱情和勇敢,因此,對我而言,從“地方”出發,回到文學的現場,既是起點,也是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