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平民日常飲食蠡測"/>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朱彥民
(南開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先秦時期的飲食文化,歷來是研究先秦社會生活史的重點,學界對此一直有較為深入的關注。(1)參見王雪萍:《先秦飲食文化的區域特征》,《青海社會科學》2006年第4期;胡靜:《先秦諸家的飲食觀探析》,《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張欣:《先秦飲食“和”審美觀念的發展及其演變》,《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楊釗:《中國先秦時期的生活飲食》,《史學月刊》1992年第1期;趙錫元、楊建華:《論先秦的飲食與傳統文化》,《社會科學戰線》1989年第4期等。然白璧微瑕者,唯在于過分側重貴族之飲食,對上古平民日常飲食之研究卻索然寡味。有鑒于此,本文擬對文獻中所反映的上古平民日常飲食,做一個較為全面、系統的材料搜集和線索梳理,以期對上古平民日常飲食的狀況做出合理推測。
我們從初中課本中就學過這樣一個故事——“曹劌論戰”。原文載于《左傳》莊公十年:
十年春,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乃入見。(2)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146頁。
這是一個非常勵志的平民逆襲的經典故事。曹劌這個吃不上肉食的平民百姓,見到國家危難,位卑未敢忘憂國,自認為有責任、有義務為國出力,并且看不上那些飽食終日而無所事事的“肉食者”,認為他們卑鄙平庸。所以他就自告奮勇地前去幫助魯莊公打仗,并且成功了。從中我們知道,不管是勸他的鄉人,還是他自己的回答,都表明了他的身份不是“肉食者”。
對于這里的“肉食者”,后世注疏為我們的理解提供了思路。西晉杜預注曰:“肉食,在位者。”(3)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146頁。唐孔穎達疏曰:“孟子論庶人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是賤人不得食肉,故云:‘在位者’也。襄二十八年傳說子雅、子尾之食云:‘公膳日雙雞’;昭四年傳說頒冰之法云:‘食肉之祿,冰皆與焉。大夫命婦,喪浴用冰’,蓋位為大夫,乃得食肉也。”(4)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146頁。
曹劌既非“肉食者”,則其身份為何?又將以何為食?
無獨有偶,漢代劉向在其《說苑·善說》中,也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告知了這一問題的答案:
晉獻公之時,東郭民有祖朝者,上書獻公曰:“草茅臣東郭民祖朝,愿請聞國家之計。”獻公使使出告之曰:“肉食者已慮之矣,藿食者尚何與焉。”……“……今大王曰:‘食肉者已慮之矣,藿食者尚何與焉。’設使食肉者一旦失計于廟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寧得無肝膽涂地于中原之野與?……臣安得無與國家之計乎?……”(5)劉向撰,趙善詒疏證:《說苑疏證》,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06頁。
這同樣也是一個草茅臣東郭民祖朝自薦參與國政大事的勵志故事,與上述“曹劌論戰”如出一轍。晉獻公一開始就明確告知祖朝,國家大事是我們“肉食者”應該考慮的,你一個“藿食者”沒資格發言。所幸他的結局和曹劌一樣,因為智慧與辯才出眾,獲晉獻公召見,與之對談三日,立以為師。無論是晉國的東郭民祖朝,或是魯國寂寂無名的曹劌,均非“肉食者”的貴族,而是被稱為“藿食者”之人,即庶民百姓而已。
相較而言,肉食者為貴族,有身份、有地位、有話語權,更有衣食保障,可以經常吃到肉食;而與之對應的則是所謂藿食者,即日常平時吃不上肉食的草莽、平民、庶人。沒有身份地位也沒有更多的話語權,更沒有肉食的保障。
對于被稱為肉食者的貴族,其飲食狀況如何,因為有大量的史冊、禮書記載,學者多能道其詳情,自然不勞贅文。在此,僅對被稱為“藿食者”的庶民百姓究竟能夠吃到什么樣的食物,有何菜單食譜,什么時候、多長時候能夠打一次牙祭,在非常有限的材料中努力做一些推測,以期窺見上古時期占據人數最多的底層人士的日常生活狀態,是為所愿。

可以支持這一說法的文獻記載,有如下幾處。《儀禮·公食大夫禮記》:“牛藿。”注:“藿,豆葉也。”(12)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冊,第315頁。《詩經·小雅·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皎皎白駒,食我場藿。”注曰:“藿,猶苗也。”(13)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冊,第378-379頁。《楚辭·九嘆·愍命》:“掘荃蕙與射干兮,耘藜藿與蘘荷。”王逸注:“藿,豆葉也。”(14)王逸注,洪興祖補注:《楚辭章句集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309頁。《莊子·庚桑楚》:“奔蜂不能化藿蠋。”注:“藿蠋,豆藿中大青蟲也。”(15)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79頁。
故而古書所稱之“藿”,泛指豆類植物,其葉可食。以豆葉做成的飯食稱之為藿羹,即豆葉飯。藿食,后來泛指地位卑賤者所吃粗劣食物。“藿食者”,就是地位低下的平民百姓。
古史文獻中絕大多數內容,與統治者和貴族階層間的政治斗爭和禮儀做派有關,其中也能夠反映出來他們日常生活的某些側面。然而對于地位比較低賤、基本上沒有話語權的普通民眾來說,其言行基本上沒有被記入歷史的資格,故而他們日常生活的具體情況,也就無由得知,是為缺憾。
《禮記·禮運》載:“夫禮之初,始諸飲食。”(16)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416頁。禮儀之濫觴即為飲食。最初的飲食禮儀,當然是平等、沒有等級差別的。但到了階級社會,生產力發展導致社會財富積累增多,就有了剝削與被剝削。飲食禮儀上就有了階級的差別,最明顯的不同就是能否享受到肉食,即肉食與藿食、粱肉與糟糠的差異。
尤其是到了周代,這種等級制度涉及到了社會文化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周代《三禮》等一些文本中,我們可以知道周代人們日常飲食最為顯著的特點就在于其等級性。每個階層人士的飲食標準都有嚴格的等級限定,這就使貴族和平民之間的飲食有明顯的劃分標準。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可資比較的等級差異,由此我們可以從中窺測處于等級制度底層的普通民眾飲食的大概樣貌。
肉食是周代統治階層貴族官員專享的美味。據《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載,春秋時齊國官員公膳待遇,每日供應兩只雞肉。《左傳》昭公四年:“食肉之祿,冰皆與焉。”孔穎達注疏曰:“大夫以上乃有肉。”(17)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729頁。在周代飲食中,肉食主要限于六種,即牛、羊、豕、犬、雁、魚等,此外還有一些飛禽、走獸、水產等“異味”,如《墨子·辭過》稱當時的貴族官僚“美食芻豢,蒸炙魚鱉”(18)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6頁。。故《周禮·天官·冢宰》載:“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麥,魚宜眾,凡君子之食恒放焉。”(1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3冊,第73頁。這是禮儀規定的最適宜的主食與肉食的搭配法,也是君王和貴族大夫用膳的等級準則。平民百姓不在此列,這不是平民所能享用的。
又據《禮記·禮器》云:“禮有以多為貴者……天子之豆二十有六,諸公十有六,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20)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451頁。這里的“豆”不是農作物豆菽之豆,而是先秦時期人們飲食所用的餐具俎豆之豆。豆是盛放醢的專用器具,豆的數量越多,表示越尊貴,飯菜肉食數量多,營養也豐富。天子可謂肉蛋海鮮,其下的貴族按照等差而減少,最低級別的貴族官員下大夫,也是六個豆的餐具。這其中當然沒有平民,平民平時沒有肉食,所以吃飯餐具可能用不著豆。
據《禮記·內則》載:“大夫燕食,有膾無脯,有脯無膾;士不貳羹胾;庶人耆老不徒食。”(21)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525頁。又《孟子·梁惠王上》說:“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22)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24頁。這兩者是比較吻合的。不過,人活七十古來稀,那時候能夠活到六十歲就已經極少見了。五十歲以下的平民,可能連一個豆的肉食都沒有資格享用。飲食中貴族與平民的等級差別,由此可見。
所以說,《禮記·王制》所謂“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庶人無故不食珍”(23)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245頁。,《國語·楚語下》所謂“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24)徐元浩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16頁。等禮制記載,當為實情。
1.從祭食胙
上古時期盛行祭祀,各種各樣的祭祀,都是要拿出豐盛的祭品來歆享天神地祇和祖先神靈的。這些祭品包括精美的食糧(粢盛)和動物肉食(犧牲)。這就是《孟子·盡心下》所謂的“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25)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251頁。的祭祀盛況。被祭祀的神靈和祖先,是不會吃掉這些美味無比的祭品的,當然古人也不會浪費這些祭祀過的珍貴“粱肉”,于是就有了“分胙”之制。“胙”就是祭祀中作為祭品犧牲的肉食。
其中較為高級的祭祀,比如國家大祭,能夠分胙而食的人多是一些地位較高的諸侯貴族。比如《史記·周本紀》:“(顯王)九年,致文武胙于秦孝公。……三十五年,致文武胙于秦惠王。”(26)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引,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00頁。《左傳》定公十四年:“天王使石尚來歸蜃(脤)。”(27)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983頁。又《左傳》襄公二十二年:“見于嘗酎,與執燔焉。”(28)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599頁。《儀禮·特牲饋食禮》:“兄弟長以燔從。”(29)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4冊,第533頁。這就是周天子祭祀先祖周文王、周武王后,將胙肉分賜給諸侯貴族的記載。
而有些級別較低的或者平民百姓能夠參與的祭祀,平民也有可能分享到胙肉的美味。比如《國語·周語上》載:
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先時五日,瞽告有協風至,王即齋宮,百官御事,各即其齋三日。王乃淳濯饗醴,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祼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畢,宰夫陳饗,膳宰監之。膳夫贊王,王歆大牢,班嘗之,庶人終食。”(30)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15-19頁。
這是說周宣王即位后不行籍(藉)田之禮,大臣虢文公強調了天子行籍田禮的重要性,并講述了這個祭禮的過程。因為這是個面向普通勞動者、農夫的大型隆重祭祀,所以平民老百姓參與其中,“百吏、庶民畢從”。最后“畢,宰夫陳饗,膳宰監之。膳夫贊王,王歆大牢,班嘗之,庶人終食”,就是交代祭祀過后的分胙禮儀,表明周王在籍田禮后要與群臣、庶民共享大牢之食,以顯示皇恩浩蕩,恩及萬民,于國吉祥。這表明庶民、百姓在類似周王籍田祭禮時還是有分胙吃肉機會的。
不過分胙禮儀也是按照等級逐級、逐層分配下來的,最后輪到庶人所分到的胙食已是極少、極差的一部分了。盡管如此,這對于終年吃不上肉食的平民來說,卻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故而后人有所謂“打牙祭”的說法,就是針對那些平時吃不到肉食的平民來說的。
其實,平民也有機會祭祀神靈,盡管祭祀級別較低,但祀后可以享用祭品肉食。比如《國語·楚語下》記載:
子期祀平王,祭以牛俎于王,王問于觀射父,曰:“祀牲何及?”對曰:“祀加于舉。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上下有序,則民不慢。”(31)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516頁。
“庶人食菜,祀以魚”,是說平時吃菜的平民,祭祀時可以用魚作為祭品,自然也就可以吃到魚肉了。又《禮記·王制》記載:
庶人春薦韭,夏薦麥,秋薦黍,冬薦稻。韭以卵,麥以魚,黍以豚,稻以雁。(32)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245頁。
這是說庶人、平民的祭祀都是“薦新禮”,讓神靈嘗新。即隨著季節的變換而改變祭品種類,都是當令應景的自然作物蔬菜作為祭品“粢盛”。春祭用韭菜配上雞蛋,夏祭用新麥配上鮮魚,秋祭用黍米配上豚豬,冬祭用稻米配上雁肉。同樣地,這些犧牲美味在祭祀之后,都會被庶人平民分食,替神靈打了牙祭。
2.節慶口福
平民百姓第二個可能吃到肉食的機會,就是年關節慶之時了。所以一般的老百姓都會盼著過年,就是因為節慶才會改善生活,吃到肉食,一飽口福。《禮記·雜記下》記載了這樣一個事情:
子貢觀于蠟。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33)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751頁。
所謂蠟祭就是年底臘月舉行的祭祀農業百神的大型隆重祭祀(34)朱彥民:《從“年”“歲”“祀”看先秦時期如何過年》,《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1期。,相當于后世春節的農民狂歡節。《鹽鐵論》亦云:“古者,庶人糲食藜藿,非鄉飲酒,膢臘祭祀,無酒肉。”(35)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90頁。可見在周代,勞作了一年的農夫百姓,在年終的蠟祭之時,被允許飲酒若狂,自然也就少不了飽餐肉食。統治者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體現恩澤萬民,與民同樂,從而企望達到維護其統治秩序的目的。
因為平民地位較低,這種能夠反映他們年節生活的記載,很少能夠見之于反映貴族文化的書籍記載,只能從相關的文獻之中著意搜求,方能窺見其中之一斑。《詩經·豳風·七月》一詩,是公認的反映周時周地農夫生活的歌詠。該詩的最后一章表現了農夫忙碌一年的節慶快樂生活:
九月肅霜,十月滌場。
朋酒斯饗,曰殺羔羊。
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36)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冊,第286頁。
周歷的十月(相當于夏歷十二月)就是年終歲尾了,所以農夫們收拾好場上的糧食,顆粒入倉,就可以慶祝豐收,愉快過年了。不僅準備美酒,而且也屠宰羔羊,家族的男女老少聚集在本族祠堂之中,喝酒吃肉,品嘗美食,大快朵頤,并舉杯相互祝賀,齊聲高呼老年族人萬壽無疆。可以想見,這是辛勞的農夫一年之中最為高興地時刻,不僅因為可以吃到肉食,肚子里有些油水了,而且可以貓冬閑居,在家里休息一個冬季了。
這種風俗一直到了晚近后世,還是如此。即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普通人家才殺豬宰羊,絕大多數要賣掉換錢,自己也留一小部分或一些豬頭雜碎供家人享用,平民們這才能夠開葷吃上肉食。
3.其他機會
除了節慶過年之外,人們走親訪友,或者接待客人,普通人家也會殺雞宰羊,奉獻美食,以示好客。比如《莊子·山木》云: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37)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667頁。
再如《論語·微子》載: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38)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164頁。
以肉食待客,主人家陪客而食,也會跟著沾光,享受一下難得的肉食酒菜,這也算是跟著改善一次生活了。
當然,平民百姓自己打獵、捕魚獲得野味時,也有可能吃到肉食。比如《詩經·豳風·七月》中農夫打獵,既有“獻豜于公”,將大的獵物送給貴族老爺,也有“言私其豵”,自己把小的獵物留下食用。
在先秦文獻中,很少有正式并詳細記載平民飲食的細節,但也不是絕無僅有。在一些并非專門講論飲食的文字里,有時也能涉及到的相關蛛絲馬跡,可以作為我們認識平民飲食具體情況的難得史料。這些史料,特別需要學者爬梳剔抉、用心搜輯。
比如《詩經·國風》諸多詩篇,雖非專門歌詠平民飲食的篇章,但日有所思,歌嘆所憂。正如《公羊傳》宣公十五年所謂:“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39)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谷梁傳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7冊,第208頁。在描寫其生活狀況時,無意中就帶出來了他們對拙劣飲食的抱怨,對美酒佳肴的渴望,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臨死前也不忘吃頓烤雞以滿足其夢想。
比如《詩經·國風》中篇幅最長的《豳風·七月》一詩,是反映周人早期豳地農夫一年之中辛苦勞作的詩篇。其中就提到了農夫們日常吃到的植物,可以算作是他們的一份相對來說比較具體的食料譜: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40)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冊,第285頁。
這里所羅列的基本上是農夫下半年所吃到的食物,基本都是些野菜、蔬果等植物,如郁(郁李)、薁(野葡萄)、葵(秋葵)、菽(大豆)、瓜(苦瓜)、壺(葫蘆)、菽苴(大麻子)、荼(苦菜)、樗(臭椿)等。除了菽算是真正的糧食,其他的都是野菜蔬果。將這些菜蔬采集或收獲之后,多半是制作成羹食來食用。雖然檔次不高,營養價值較差,但種類還是比較多樣的。
“糧不夠,野菜湊”,這恐怕是古往今來普通百姓面對缺糧饑荒時都會采取的做法。比如《淮南子·修務訓》云:“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蠃蛖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41)張雙棣:《淮南子校釋》,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939頁。《韓非子·五蠹》云:“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42)張覺:《韓非子校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5頁。《墨子·辭過》亦云:“古之民未知飲食時,素食而分處。”(43)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46頁。孫詒讓《墨子間詁》注云:“素食,謂食草木。”(44)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5頁。《禮記·禮運》也說:“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實,鳥獸之肉,飲其血,茹其毛。”(45)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417頁。《淮南子·主術訓》:“春伐枯槁,夏取果蓏,秋畜疏食,冬伐薪蒸,以為民資。”(46)張雙棣:《淮南子校釋》,第1002頁。可見采食野菜、野果,在古人飲食結構中占有重要位置。
而先秦文獻中出現較多的有關藿食者的飲食名詞,還是“藜藿之羹”。比如《詩經·小雅·小宛》言:“中原有菽, 庶民采之。”(47)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冊,第419頁。《戰國策·韓策一》亦云:“韓地險惡山居,五谷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48)劉向集錄,姚宏、鮑彪等注:《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61頁。
《史記·張儀列傳》也有此說。可知中原地區的庶民百姓平時就是吃菽葉藿羹的,即日常飯食一般以豆飯藿羹為主,不見肉食。豆菽類在古代是救荒濟貧的粗糧。
其實,藿羹也不盡是清水煮豆葉的菜食,除了豆葉之外,也有一些糧食混在其中,煮在一起成為所謂“饘粥”,即稀菜粥。正如《荀子·富國篇》所云:“垂事養民,拊循之,唲嘔之,冬日則為之饘粥,夏日則為之瓜麮,以偷取少頃之譽焉,是偷道也。可以少頃得奸民之譽,然而非長久之道也。”(49)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88頁。與“饘粥”相近,“瓜麮”也是一種麥類糧食和瓜果混煮的菜粥。《荀子·大略篇》又云:“古之賢人,賤為布衣,貧為匹夫,食則饘粥不足,衣則豎褐不完,然而非禮不進,非義不受……”(50)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513頁。與貴族官員以粥養生的做法不同,平民階層食粥主要是由于糧食匱乏,不得已而為之,如有天災人禍等特殊情況,大概連粥食都無法周濟。
比如《墨子·非儒》提到,孔子“窮于蔡陳之間,藜藿不糂”(51)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432頁。。《說文解字·米部》云:“糂,以米和羹也。從米甚聲。一曰粒也。籀文糂從朁,古文糂從參。”(52)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第144頁。“藜藿不糂”指的就是由于境況困頓,孔子當時所食的藜藿之羹中少見或者不見一星米粒。由此也可推知,正常所食的“藿羹”和“藜藿”之羹,可能是在以水煮菜葉時,還要摻入一定量谷米的。畢竟作為果腹之用,如果僅是清湯寡水,也無法起到充饑作用。羹中要摻米,應該是一種當時羹類的普遍制作方法,比如《禮記·內則》中就有“和糝不蓼”,也是指往羹湯中摻入米或米屑,可能是希望達到增稠的目的,而且也就不用加入菜葉了。這應該就是比較高級的羹湯,非平民所能享用。
先秦時期,常見的農作物已經有了所謂的“五谷”,故孔子曾遭遇到所謂“四體不勤,五谷不分”(53)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166頁。的譏嘲。何為“五谷”,先秦諸家記載不一。《大戴禮記》:麻、黍、稷、麥、菽(54)孔廣森撰,王豐先點校:《大戴禮記補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99頁。;《孟子》:稻、黍、稷、麥、菽(55)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98頁。;《楚辭》:稻、稷、黍、菽、麻(56)王逸注,洪興祖補注:《楚辭章句集注》,第224頁。。可能是因為這些古典文獻的作者身處地域不同,所以對他們自己理解的主要農作物持不同的看法。其中最多出現的黍(黏米)、菽(大豆)、稷(粟、谷子、小米),各三見,可能這兩種農作物最多見,也可能最受重視;其次依次是麥(小麥)、稻(水稻)、麻(大麻子可食者),各二見,也比較多見,應該是大面積種植的作物。俗話說,物以稀為貴。種植較多的作物便宜,容易得到,就是平民最有可能吃到的糧食,比如菽(大豆,大豆葉即藿)和黍、稷。至于黍與稷相比,“黍貴而稷賤”,蓋黍可以釀酒,稷只能果腹而已。而中原地區少見的稻、粱(秫)和麥,可能是平民平時吃不著的貴族食糧。
稻、粱在先秦中原地區產量不多,頗為珍貴,都是很高級的食物,在禮書中稻粱就是貴族階層的“加食”(57)齊思和:《毛詩谷名考》,《燕京學報》第36期,1949 年;許倬云:《兩周農作與技術附:中國古代農業施肥之商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2 本第4分冊,1971年;繆啟愉:《粱是什么》,《農業考古》1984年第2期等。。如果說“食必粱肉,衣必文繡”(《國語·齊語》《墨子·非樂上》)、“芻豢稻粱”(《荀子·榮辱篇》),是見之于古典文獻記載的貴族飲食代表,那么,西周晚期銅器《史免簠》(《集成》4579)銘文“史免作旅匡,從王征行,用盛稻粱,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享”(58)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948頁。,春秋早期銅器《叔朕簠》銘文(《集成》4622):“唯十月初吉庚午,叔朕擇其吉金,自作薦簠,以保稻粱,萬年無疆”(5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2997頁。,則是金文中貴族食用稻粱最確之明證了。如此,稻粱之食,已然是統治階層貴族士人的飲食專利和個人身份的某種象征了,對于身處社會底層的庶民百姓來說,以稻粱為食無異于南柯一夢。
既然諸如“粱肉”“稻粱”之類美味佳肴難以企盼,那么平民百姓用以果腹充饑的口糧又為如何?
據《左傳》哀公十三年記載:
吳申叔儀乞糧于公孫有山氏,曰:“佩玉繠兮,余無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與褐之父睨之。”對曰:“粱則無矣,麤則有之。……”(60)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1029頁。
《墨子·非樂上》:
昔者齊康公興樂萬,萬人不可衣短褐,不可食穅糟,曰:“食飲不美,面目顏色不足視也;衣服不美,身體從容丑羸,不足觀也。”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繡。(61)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375頁。
《戰國策·宋衛》:
今有人于此,……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62)劉向集錄,姚宏、鮑彪等注:《戰國策》,第695頁。
《荀子·榮辱篇》:
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為睹,則以至足為在此也。(63)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65頁。
《列子·楊朱》:

《韓非子·五蠹》:
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65)張覺:《韓非子校疏》,第1199頁。
凡此種種,與“粱肉”“稻粱”對應而稱的“藜藿”“菽藿”“糟糠”“穅糟”“麤食”等,才是“衣短褐”的平民百姓用以充饑的果腹之物。
做成這些粗食的原料,除了主要的大豆葉子的“藜藿”“菽藿”之外,摻入其中的真正稱得上是農作物糧食的谷米,就是當時頗為常見的“粟稷”了。這在先秦文獻中多有記載:
鄭子展卒,子皮即位。于是鄭饑,而未及麥,民病。子皮以子展之命,餼國人粟,戶一鍾,……(《左傳》襄公二十九年》)(66)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666頁。
(周武王克殷后)命南宮括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萌隸。(《史記·周本紀》)(67)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引,張守節正義:《史記》,第163頁。
冬,晉薦饑,使乞糴于秦。……秦于是乎輸粟于晉,……(《左傳》僖公十三年)(68)杜預集解,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冊,第223-224頁。
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論語·雍也》)(69)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51-52頁。
季孫相魯,子路為郈令。魯以五月起眾為長溝,當此之為,子路以其私秧粟為漿飯,要作溝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韓非子·外儲說右上》)(70)張覺:《韓非子校疏》,第839頁。
農夫蚤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叔粟,此其分事也。(《墨子·非樂上》)(71)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376頁。
可見,粟是當時充當國家糧庫的儲備糧,是解決基本溫飽的主糧。粟在殷商時就已是很普通的一種主要農作物。至于商人貴黍而賤粟,主要是因為黍在當時可以釀酒,而殷人尚酒,為統治階層飲用享受,故甲骨文中常見“黍受年”,而粟則是平民之食糧。先師王玉哲先生認為,黍稷是周人最主要的日常食糧,稷則是平民階層的日常主食。(72)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61-662頁。誠哉斯言。
關于粟與稷的名稱相互糾葛,自古以來學術界就多有爭議。其實兩者是一回事。據《爾雅·釋草》:“粢,稷。”注引《左傳》桓公二年正義引舍人曰:“粢,一名稷。稷,粟也。”(73)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208頁。稷與黍本質上是接近的。黏者為黍,不黏者為稷。稷可做飯,黍可釀酒,與稻之有粳與糯之別類似。近現代學人大都認可這樣一個結論,粟、稷就是谷子,收獲后脫粒成為小米,即黃米。(74)徐錫臺:《我國商周時期農作物種類的研討》,《農業考古》1985 年第1期;許倬云:《兩周農作與技術附:中國古代農業施肥之商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2本第4分冊,1971年;吳榮曾:《稷粟辨疑》,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主編:《北大史學》第2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10頁,該文后又收入吳榮曾:《讀史叢考》,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9-78頁。粟或用于賑濟災荒,或作為私秩俸祿,或直接用以日常食用,都表明粟是先秦時期人們社會生活中的尋常之物,可以滿足多方面的需要。而粟和菽在一起,做成藿羹,成為庶人日常主食的代表,也就不足為奇了。
總之,菽(豆)粟大量種植,在五谷中產量最高,質量較次,容易得到,最不值錢,所以就成了一般人的常食之物。稻粱和麥子質量較高,往往為有身份有地位的貴族階級所享用,一般平民只能于特定季節或可能條件下分食一小部分。
前面我們從先秦禮書中所表現的禮儀等級,來窺測處于社會“食物鏈”底端的平民庶人飲食狀況,是因為沒有正式詳細記載平民庶人的菜單食譜,不得已而為之。那么,我們似乎還可以從另外一些人群來觀察,為這種不得已的推測再增加一個新的角度。
這就是那些破落的讀書士人和有意與社會和政治不合作的出世隱者,他們的生活狀態和飲食水平,從中似乎也可以窺見庶人、平民的基本飲食樣貌。所以有這種可能性,因為上層人某種原因可以吃到下層人的食物,而下層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吃到上層人的食物。
首先來看看那些安貧樂道的讀書人。在《論語》《荀子》等儒家著作里,多有這方面的記述。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75)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62頁。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76)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53頁。
君子啜菽飲水,非愚也,是節然也。(《荀子·天論》)(77)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312頁。
尤其是講究禮義的儒家學派讀書人,以道德學問為終身追求,不在乎世俗眼光中的社會地位,不講究奢華的衣食住行,衣求蔽體,食求果腹而已。當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太懂得世故,不置生產,在沒有求到官位俸祿之時,自然也就只能保持一種窮書生的貧困狀態,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但當他們能夠以其所學為體制服務時,就可以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論語·鄉黨篇》)了,而在此之前他們的飲食,沒有肉食,沒有美酒,也沒有羹湯,只能是“飯疏食飲水”“啜菽飲水”了。“疏食”就是稀菜粥,“菽”就是藿羹,這與前面所述的平民藿食者的飲食情況,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了。
其次,是那些有意隱遁山林的隱士,寧愿選擇菜食也要表達不與“肉食者”謀的潔節高義。這在表達道家思想的著作《莊子》《列子》里,不乏這樣的記載。比如《莊子·雜篇·徐無鬼》就記載了隱士徐無鬼看不慣魏武侯言行無狀,決定前去相勸,結果發生了如下對話: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78)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第824頁。
由此可見,徐無鬼這樣的隱士,遠離世俗,只是“食芧栗”,飲食上都尚蔬果之食,而“厭蔥韭”,好清淡之味,更不“干”魏武侯“酒肉之味”。這其實與吃不到肉食的平民,幾乎就是同一種生活的況味了。
再如《列子·說符》有記: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79)楊伯峻:《列子集釋》,第278-279頁。
與此相類似的,就是伯夷、叔齊兩兄弟,也是為了保持自己的高潔操守,堅持不食周人的粟米,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被餓死了事。高尚隱士可以如此,相信那些生活艱難的平民庶人,無論是否匱乏主食副食,為了果腹充饑,也都會經常這樣到山坡上摘榛子、栗果,到水洼里采菱角、芡實的。
還有,就是那些為了某種信仰而講究苦行的墨子之徒,可能在飲食方面也不大講究,其生活狀態可能與平民庶人一樣。比如為了解決社會上“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等“三患”問題,墨子除了提倡社會互助外,又提出積極生產和限制消費的主張。《墨子·節用》中提到:
足以充虛繼氣,強股肱,耳目聰明,則止。不極五味之調、芬香之和,不致遠國珍怪異物。(80)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249頁。
即反對不勞而食,自以夏禹為榜樣,甘愿吃苦,晝夜不息,提出一條圣王制定的飲食之法,以上古賢明的君王為榜樣,對飲食的要求是以維持身體健康需要為滿足,不追求精美芳香的烹飪和奇珍異物的食材,更是不講究餐飲中俯仰周旋的禮儀。故而《墨子·魯問》倡導:“量腹而食,度身而衣。”(81)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721頁。他自己以身作則,要求學生也是“短褐之衣,藜藿之羹”(82)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第722頁。,吃的是藜藿之羹,穿的是短褐之衣,這已經與平民無異。
當然,這些儒家讀書人、林泉隱士、墨子之徒,原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貴族,他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生活狀態的,但是出于信仰的堅守和道義的驅使,使得他們不得不生活窘困,過上和平民百姓一樣的生活,吃起藿食者粗糲不堪的飲食。所以我們也得感謝他們的這種高風亮節,不然的話,我們又如何從相關記載中得知底層百姓的生活狀態,到底能吃上什么樣的飯菜呢!
要而述之,是關于先秦時期庶人平民日常飲食的大致情況,雖然材料稀少而且分散,但通過搜寡輯逸,大致如此,簡則簡矣,當不會有太大闕誤。
不過先秦史料不僅少且散,而且有限的材料之間往往還會有一些相互抵牾,容易產生誤解和矛盾。這是治先秦史者多能言之者。在搜集這一論文主題材料的過程中,也發現了一些記載,可能會對這一結論造成某種程度的沖擊。比如《孟子·滕文公下》載:
湯使亳眾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83)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見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8冊,第111頁。
有些學者將此視作平民飲食的重要依據,并且由此得出結論,商代在田間勞動的平民、庶眾也可以吃到“酒食黍稻”。個人認為這種解讀是有問題的。《孟子》此記為表彰商代初年商湯德政,可能不是史實。“酒食黍稻”在商周只是貴族階層才能享用的食材,為平民庶眾往田里饋食送飯,不大可能有“酒食黍稻”。孟子是個思想家,為了表達自己的觀點,往往對上古圣明君主多有頌揚拔高,罔顧事實,他所臆造的所謂西周“井田制”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例子。因此孟子言論的思想史價值高于實際的史料學價值。此“酒食黍稻”當也作如是觀。
無獨有偶,《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記載:
鄭縣人卜子妻之市,買鼈以歸,過潁水,以為渴也,因縱而飲之,遂亡其鼈。(84)張覺:《韓非子校疏》,第740頁。
也有人認為,龜鼈一些水產品在中原地區的普通集市上可以買到,就說明平常的庶民之家也有食用肉食的機會。我們認為這與上面一例性質相同,與孟子一樣,韓非子也是當時著名的思想家,為了表達其法家學說觀點,往往臆造一些論據為其立論服務。其實在此語前文,《韓非子》還以此“鄭縣人卜子妻”為其丈夫縫制褲子,使新如舊,當與這個“飲水亡鱉”的故事立意相同,都意在說明該婦人的行事愚蠢可笑。至于該婦人是否為現實存在,并不重要,或者就像韓非子、孟子經常嘲笑“守株待兔”“揠苗助長”的宋國人一樣,只是一個說話由頭而已。況且,這里的“鄭縣人卜子”,有名有姓,尚能稱“子”,可能并非地位低下的庶人平民,或許是個破落貴族也未可知。另外,我們從同樣是發生在春秋鄭國的那個因為貴族吃大鱉肉而引發的“染指”故事(《左傳》宣公四年),也可知即使是貴族們吃鱉肉,也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么憑此就說平民也可經常吃到鱉肉的結論,未免失之武斷。
由此可見,認真鑒別與審察史料,是治先秦史者需時時注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