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怡 徐雪兒 花綻 李世琦 顧嘉鈺



摘要:經過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快速城市化發展,大量城中村涌現并成為流動人口聚居區,其中伴生諸多空間非正義問題。隨著我國城鎮建設從增量發展逐步轉為存量優化,如何提升公共空間品質、滿足異質化人群的活動需求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文章以深圳市下沙村為例,通過分析其歷史更新過程,發現下沙村存在空間產品分配不均、空間文化權益剝奪、空間生態正義缺失等公共空間非正義現象,這是空間生產中權力-資本運作、公眾參與缺失的結果。
關鍵詞:空間正義;公共空間;空間生產;城中村;城市更新
一、研究背景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提出“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目標,并明確指出“堅持城鄉融合發展,暢通城鄉要素流動”的重要意義。城鄉融合破解了城市與鄉村二元對立的論調,為重塑城鄉關系指明了方向。此外,在新型城鎮化建設進入內涵式發展階段后,城市的可持續性愈發受到關注。在此背景下,城中村改造作為城鄉融合發展和新型城鎮化建設的重中之重,再次成為熱點。
深圳作為改革開放后快速崛起的“移民城市”,其城中村數量多、分布廣,以優越的地理位置和廉價的租金成為許多外來人口落腳的首選。下沙村位于福田區西南部,是深圳城市化與農村變遷的縮影。在經歷了兩次針對公共空間的大規模改造后,如今下沙村內環境已有明顯改善,但仍存在著空間產品分配不均、空間文化權益剝奪、空間生態正義缺失等空間非正義現象。公共空間不僅是城市更新的物質載體,更在文化培育和社會治理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本文聚焦于城中村公共空間的改造,將正義性概念貫穿至空間生產的全過程,為未來的城鄉融合以及城中村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參考。
二、概念辨析
“空間正義”這一概念最早由西方學者提出,它起源于城市解構與重構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城市空間問題。學者們在對城市空間的研究中逐漸探索和發現了存在于城市空間發展中的不平等和不公正現象,于是提出了“空間正義”這一概念,并通過對城市空間正義問題的探討,為城市空間的公正發展提供理論支持。列斐伏爾(Henri Lefevre)率先對資本主義的城市空間進行了批判。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則更加關注身份政治日益多元化背景下城市空間的重置問題,以期實現“地域再分配正義”。迪克奇(Mustafa Dikec)則認為,空間正義意在培育一種新的敏感度,其目的是要闡釋意識形態關于(非)正義空間性的話語。據此可知,空間正義的實質是在城市空間資源分配和空間權益分配中,消除存在于現實分配中的巨大差異。實現空間正義,需要促進城市空間資源的公平分配、城市空間權益的平等共享。這意味著要充分考慮不同人群的需求和權益,制訂相應的政策和規劃,以確保城市空間的公平性和平等性。同時,空間正義也要重視弱勢群體的權益,為他們提供公正和平等的空間機會。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城市空間資源和財富不斷增長。然而,這種快速城市化發展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如不同利益主體對空間資源和空間利益的爭奪,引起了人們對于空間正義的關注。我國學者基于城市治理的現實語境,從城鄉二元體制、城市階層分化、非均衡城市發展政策三個視角對城市中的空間正義問題進行了探討,在空間正義的價值取向上形成一定共識,但目前仍缺乏在城鄉融合背景下對城中村公共空間正義性問題的微觀研究。
三、下沙村兩輪改造歷程
(一)第一輪:自下而上的自我組織型改造
隨著20世紀90年代深圳特區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城中村紛紛開啟了第一輪改造。在經歷了1989-1992年下沙村房屋搶建熱潮之后,深圳市政府將管理復雜的社會-文化飛地的責任下放給原村委會(后更名為股份公司),讓其負責管理村莊資產、處理原村莊居民的各種事務。在福田區委、區政府多次努力下,1992年,身為商人的黃英超“臨危受命”,擔任下沙實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村股份公司”)董事長,并拿出個人200萬元資產與村股份公司僅有的100多萬元的資金,委托英國聯利設計公司,對下沙社區的整體建設定制了《下沙新城區總體發展規劃方案》,重點加強村內基礎設施和文化設施建設。
此次公共空間改造的重點在于下沙生態公園的重建。據黃英超介紹,“我們的計劃旨在整體上提升下沙村的居住體驗、造福村民。為此,我們拆除了近400座祖屋,騰出了約2萬平方米的空地,用于建設公共設施……”環繞在兩座祠堂周圍的老舊建筑均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綜合運動場地、游泳池和公園等公共開放空間。兩座祠堂被完整保留并修繕,承擔最為重要的歷史性建筑的角色。而后,隨著村內設施條件的改善,下沙生態公園逐漸向“文化廣場”轉型。對兩座祠堂的修繕以及廣場面積的擴大,推動了下沙祭祖活動和“下沙大盆菜宴”等傳統鄉村文化活動的復蘇。廣場四周增加了觀音、如來、八仙等中國傳統雕塑以及農蠔民立像。而后,下沙股份公司加大對于室內文化休閑活動的營造與建設,追加投資1000萬元,在下沙廣場北面另建了綜合文化中心。
(二)第二輪:政府主導的多方參與型開發
在城市更新背景下,市政府出臺了《深圳城中村(舊村)改造總體規劃綱要(2005-2010)》,要求堅持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全面提升城市綜合功能,提高土地使用效益。在城市發展戰略的引領下,福田區政府在 2007 年啟動了城中村綜合及全面整治計劃,下沙村成為福田區城中村升級的一個試點項目。基于此,福田區舊城區重建局委托中規院深圳分院為此次改造制定了《深圳市福田區下沙社區改造更新規劃》。
此次改造由福田區政府引導,股份公司與開發商合作開發,目標是通過綜合整治與局部重建相結合,使下沙村成為傳統與多元文化相融合的和諧社區,為當地原住民、城市移民及游客等人群營造多元的物質場所空間。其中局部拆除重建區域為京基下沙濱河時代廣場項目用地范圍,村內其他區域則為保留整治區,包含環境整治、廣場地面、地下工程等改造內容。
本次改造雖然由政府主導,規劃師進行改造方案設計,但實際上政府并不參與具體的改造事務,改造的大部分權力仍然被下放給股份公司。下沙廣場的規劃和設計方案,基本由下沙村股份公司的董事長黃英超負責制定。在改造前,公司進行了大量的走訪和調查,并與村民就賠償進行了意見交流和方案談判。然而,大部分在村中實際居住的居民是租客等外來人口,他們在改造過程中沒有表達自己意見、為自身權益發聲的權利。
2009年6月,下沙文化廣場的重建工程啟動。政府提供了巨額資金用于升級廣場周圍的建筑,而下沙村則自籌資金用于廣場改造。規劃和設計方案中,部分實施了“粉刷廣場四周建筑外立面”,并保留了反映下沙鄉村根源的元素,如祠堂、農蠔民雕塑及池塘等。下沙大盤菜廚房也被重新修建,其外墻用來展示下沙歷史。京基下沙時代廣場作為本次改造中的拆除重建項目,由股份公司“以地入股”的形式與開發商合作共同開發,改造后成為一個商業性的公共空間。
四、現存公共空間中的非正義問題
從自我組織到政府主導,下沙村公共空間雖然經歷了兩輪大規模的改造,但由于存在各方對空間利益的爭奪,原規劃中的許多設計理念和改造內容其實并沒有實現,仍然存在著諸多空間非正義問題。
(一)空間產品分配不均
城鄉融合改變了鄉村既有物質空間的屬性,強調空間資源、基礎設施等空間產品的公平享用。在現代化的城市社區中,居住人口一般具有較強的同質性,他們所處的社會階層、所擁有的空間需求相似,因空間競爭導致的空間產品分配不均的情況較少。而城中村作為城鄉快速融合的產物,為那些處于城鄉二維空間徘徊的“兩棲人”提供了“權宜之地”,其高密度、強異質性的特點使得居民對于空間產品使用權的競爭尤為激烈,從而出現空間產品私有化和分配不均的非正義現象。
下沙村周圍是經濟發達的商務區,受區位、租金等因素影響,村內居民以外來人口為主且具有較強異質性,這衍生出諸多空間非正義現象(見圖1)。例如,下沙文化廣場本應是承載多元活動、滿足各類人群需求的場所,然而夜晚卻長期被跳廣場舞的大媽和打羽毛球的學生占據,無形之中侵占了其他人群對公共空間的使用權。有租住在下沙的上班族提到“本想去文化廣場打球,但是小朋友太多。”此外,位于下沙樓間的一處花園,長期被固定的群體霸占成為“棋牌室”,喧鬧的場面使得其他人群不愿靠近,原本設計服務于下沙居民的健身器材也因此鮮有居民使用。居民的各類公共活動都應得到尊重,但強勢人群對公共空間的私有化往往會形成對相對弱勢群體的空間權利侵犯,而這正是城鄉融合過程中亟待解決的問題。
(二)空間文化權益剝奪
城鄉融合對城中村空間文化正義提出了挑戰,鄉村文化的單一性和城市文化的多元性在融合中產生矛盾與沖突。城中村匯聚了各類的文化群體,內部呈現“文化雞尾酒”的樣態。但代表城中村原村民的傳統宗族文化始終占據強勢地位,對外來文化產生一定的排斥,無形之中剝奪了外來人口的空間文化權益。單一化的城中村公共空間難以滿足外來居民的文化需求,導致心理缺失和文化冷漠,最終容易使城市空間淪為一個“物的牢籠”。
下沙現有的標志性的“黃氏”宗族文化,是隨著下沙的發展逐漸形成并占據主導地位的。20世紀80年代,下沙村積極倡導世界黃氏宗親會的成立;1994年起,下沙村恢復了大盆菜、祭祖等傳統文化活動。隨著村民愈發富有,其更注重本村的宗族文化表達,通過建筑環境、文化活動等形式來強化黃氏在公共空間中的話語權。然而隨著黃氏村民的遷出以及大量外來人口的涌入,下沙村已成為異質人群聚集地,強勢的本土文化讓外來居住者無法在村內享有或建立多元文化空間,這消解了他們內心的“歸屬感”,空間文化非正義的矛盾正在浮現。
(三)空間生態正義缺失
城鄉融合的理想狀態是建立兼具城市發達產業和鄉村自然風光的理想城市,然而現實情況往往難以兼得。城市生態系統是自然、人類、環境、空間等動態作用的有機體,保障城市主體基本的空間生態權益是空間正義的重要向度。然而,目前大規模的城市開發建設往往以利益驅動為主導,導致盲目擴張和過度開發資源的問題,忽視了空間生態正義的價值。這種現象不僅事實上壓縮了生態空間,還侵占了居民的基本生態權益,反映了空間正義在城市生態層面的缺失。
下沙村第二次改造中拆除重建部分的京基下沙商業大樓,為下沙股份實業有限公司與深圳京基房地產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建設的項目。下沙股份以地入股,而京基房地產出資建設,共同獲利。然而,商業大樓高280米,矗立在深圳灣畔,嚴重影響了以“黑臉琵鷺”為典型代表的鳥類飛行,同時壓縮了紅樹林生態保護區的范圍。對此,下沙第二次改造的規劃師龔志淵也表示遺憾:“雖然我們對深圳灣地區以‘黑臉琵鷺為典型代表的鳥類飛行通道和高度進行了相關咨詢和研究,對基地進行了高度控制分析,但不得不承認,我們只是盡可能減少對現有鳥類遷徙通道的影響,因為只要有城市建設,就不可能完全避免對環境的影響。”
此外,改造規劃中原定在下沙廣場栽植成片的景觀綠植,打造“慢行生態廊道”,但也因村集體的要求而被迫取消。廣場自古以來都是權力的隱喻,由于業主方希望廣場承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深圳下沙黃氏祭祖習俗”的重要職能,以及其對于沖擊吉尼斯紀錄的大盆菜規模化的追求,因此在場地設計中規劃師只能折中地采取可移動式植栽配置方案。現在下沙村只有少數綠化零散鑲嵌在樓間,在調研過程中,采訪的很多居民都表示了對更多綠化空間的向往。
五、公共空間存在非正義的根源
(一)空間生產理論與分析框架
空間生產理論,最早由法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列斐伏爾提出,他重構了社會空間,將空間的本質歸納為“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強調空間的人類活動的社會性,而不僅限于其物理意義。列斐伏爾將空間生產的過程建構為三維的理論架構,即“空間實踐、空間的表征、表征的空間”。這一理論在時空觀念的基礎上將概念化的空間、實踐中的空間、社會中的空間相融合。
具體到城市空間,權力和資本成為政治經濟要素中的關鍵因素。哈維指出,權力和資本是當前城市空間生產的主要動力:權力需要空間作為其運作的媒介,國家和政府會為資本提供優越的資源,通過制度重構、政策便利等方式加速農業空間向城市空間的轉換;資本則通過生產居住、商業、休閑等空間,以滿足資本循環與增殖的需要。城市空間既包含了權力的建構,也容納了資本的積累與循環,二者相互作用推動著城市空間的發展。
本文基于空間生產理論,從權利、資本視角深入分析下沙村公共空間現存非正義問題的產生原因(如圖2)。首先,將該理論應用于公共空間在兩輪改造中的生產歷史,從而解讀兩輪改造中的政府、村股份公司、外來人口等行動者主體,形成了怎樣的權力資本結構,又是如何通過權力和資本塑造改造規劃、引導改造實踐,從而實現對公共空間的塑造;其次,從空間生產視角解讀公共空間問題產生的根源,即權力資本作用下空間生產中公眾參與的缺失。
(二)權力資本視角下的空間生產歷史
下沙現有公共空間的形成經歷了兩次改造,雖然都有政府和村集體的參與,但形成了不同的權力資本結構。其中,第一次改造為村民資本與政-村權力聯盟,第二次改造為公權力介入而資本缺位。
第一輪改造由村股份公司及董事長黃英超發起,自籌資金并聘請英國公司進行規劃設計。
從資本視角出發,這一階段主要為村資本運作下的公共空間生產。村資本為追求利潤最大化,希望能夠通過公共空間改造,發揚黃氏宗祠文化,發展下沙村旅游經濟,從而開辟下沙村可持續經濟發展的新范本。因此在村內設施條件改善完成后,資本便被優先投資在傳統建筑修復項目中,形成了以黃氏傳統文化為主導的單一文化空間。
而權力在下沙村公共空間的首輪改造中的運作形式,體現為政府與村股份公司形成了權力聯盟,對村級集體進行權力的支撐,即促進增長模式(pro-growth):市政府作為公權力代表,目標為保護城市利益,只要某項政策能維護城市整體經濟發展,便會受到政府支持。村股份公司更新升級公共空間基礎設施、配套設施以及大力發展文化營銷產業的策略,與當時深圳市城市發展理念中所倡導的“花園城市”愿景、對城中村當地資產實現逐步開發的目標完全一致。村股份公司在這一過程中,也盡可能將自身利益需求“包裝”成與政府利益需求一致的形式進行“推銷”,獲得政府改造自主權的下放。
第二輪改造由福田區政府發起,由中規院深圳分院與下沙村股份公司通過協商制定下沙社區改造規劃方案,政府僅為升級村中建筑提供資金,而廣場等公共空間的升級改造資金則由村股份公司自籌。
權力視角下,公權力從第一階段自下而上式改造時的“支撐”,轉變成自上而下式的“主導”。市政府出于維護城市形象、增加政府財政收入、保護人民群眾公共利益三重動機,主導公共空間更新,委托中立主體規劃院制定規劃方案。然而,政府也通過允許村股份公司合作參與改造方案設計的方式,保留了村股份公司部分規劃方案決定權,使村股份公司有動機調用資金參與公共空間生產,達成吸引村資本參與的目的。
在資本視角下,政府雖有公權力的介入指揮,但并沒有在公共空間部分改造方案落實中提供任何資本支持,二輪改造仍為村資本支撐下的空間生產。而由于村股份公司能夠提供的改造資金不充足,迫使其進行物質資源選擇性分配,因此使公共空間改造成果處處體現著村股份公司的生產偏好:宗祠文化空間等能夠促進黃氏文化傳承、發展旅游業并實現村資本在公共空間中循環與積累的項目,均被村股份公司積極落實;而能為外來人口提供更多優質公共空間、提高外來人口日常生活質量的改造部分,卻因無益于資本循環積累,在建設中被選擇性忽略。
(三)空間生產過程中的公眾參與缺失
城中村的空間正義一定程度上體現在消除空間層面的社會排斥、保障城中村居民空間參與的機會平等上。而從下沙兩次改造過程可以看到,下沙城中村絕大多數的居民,即以租客身份住在村中的移民和流動工,在公共空間的更新過程中沒有參與度和話語權。
第一輪改造由下沙村自我組織,城中村的外來人口完全被排斥在公共空間的改造活動之外。改造后的大多數公共空間,如廣場、祠堂等,主要是出于村集體對于宗族利益的考量,外來租客日常活動的需求并未納入其中。2007年,下沙開啟由政府主導的第二輪改造重建。在規劃制定和實施過程中,許多改造的設計理念和具體內容仍然由代表原村民利益的村集體作出。政府在此次更新中僅承擔了調研走訪、居中協調的責任,并未參與包括公共空間改造在內的具體事務。而絕大多數城中村中的實際居民,即以租客身份住在村的外來人口,依然無法參與改造過程中的任何環節。
在兩輪改造中,權力與資本對于空間生產的影響機制有所轉變,但始終是掌握權力與資本的政府、村股份公司兩主體追求城中村空間開發價值的過程,排斥了城中村外來人口追求空間使用價值的權利。在政策制定過程中,權力和資本形成了話語掌控。深圳市政府將城中村公共空間改造授權給村股份公司與規劃院,由他們編制規劃方案,僅在立項公示環節向公眾征詢意見。這一面向全體社會的話語場域形成如圖5所示,在這一話語場域中,并非所有人都能夠平等地進行話語表達。政府、村股份公司與規劃院顯然是主導者,利用其權力優先制定出滿足己方利益的更新方案,再反饋給場域內其他主體。
而在政府、規劃院和村股份公司的話語權博弈中,又存在著政府與規劃院對于村股份公司所代表的單一鄉村文化的極大妥協。深圳市政府進行公共空間改造的目的包括改善城市形象、增加經濟收入以及保障人民利益,但卻需要在改造中尋求村股份公司的資金財力支持。村股份公司同時作為規劃主體和投資主體而存在,其進行公共空間改造的目的是改善村民日常生活環境以及增加村集體收入。因此,在進行改造時,理性經濟人思維會促使政府與村股份公司達成協議,將公共空間改造的目的按照村股份公司的訴求重新排序,即以能夠增加經濟收入、保障村民文化需求的傳統文化空間生產為主。
外來人口雖然也存在于話語場域中,卻缺乏利益表達話語權,停留在“形式化參與”階段,無法影響公共決策的輸出過程。這是由于外來人口雖然在法律上擁有公民身份,但并不真正擁有城中村的財產(房產),因此他們的基本公民權利在這一空間范圍內無法得到保障。政府構建的這一話語場域實為“偽場域”,外來人口在空間生產中的參與權被剝奪。
基于下沙村現有的兩輪主要改造,可反映出政府、村集體都是站在自己的利益立場上為公共空間的升級作出了貢獻,盡管他們均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公共空間的質量,并滿足了流動人口的部分空間需求;但決策過程中流動人口在參與改造上的缺位問題仍然不可忽視,這直接導致了他們對于公共空間的訴求無法表達與實現。這也回答了本文最初提出的問題:即使經歷了兩輪大規模改造,但改造過程中權力資本的運作使得公眾參與幾乎被隔絕,因此下沙村公共空間的非正義問題沒有得到解決。
六、重構城中村公共空間的正義性框架
(一)保障城鄉公民平等享有空間產品
空間的物質屬性是第一性的,空間正義要求保障公民平等地享有空間產品。在實現公民的空間權益時,不能犧牲其他公民的權益,更不能侵占其他公民的使用權。此外,城市的發展必須充分考慮弱勢群體的空間利益,不能以他們的權益為代價來推動城市的進步和發展。因此,必須制定有利于弱勢群體的制度安排,以確保他們的空間權益不被侵犯。
在城中村更新空間產品的過程中,應當考慮到城中村人口高度異質性的事實,兼顧各類人群的空間需求。例如,在規劃當中劃定不同的功能區,分別面向老人、兒童、上班族等各類人群,并進行合理的管理設計,防止空間占據導致的空間產品分配不均。
(二)塑造多元包容性的空間文化
在城鄉融合的過程中,城中村的發展需要注重多元包容性的空間文化。這種多元性體現了不同社會群體因為不同的收入水平、價值觀念和文化特征而對城市空間的不同需求。為了彰顯城中村的發展活力,城市空間需要具有多樣的能夠體現異質精神風貌的規劃風格與建筑類型。
聚焦于城中村的更新行為中,應該尊重外來人口在文化上的差異性,避免以政府和原村民等文化主導力量和強勢群體的價值觀來壓制弱勢群體。為實現多元利益群體之間的“交叉共識”,需要采取多種措施,例如在更新過程中設置“深漂名人榜”展板等形式為外來人口保留充足的文化空間,提高他們在當地的身份認同感。這樣的做法可以實現城中村更新的多元包容性和空間正義的發展目標。
(三)采取生態友好型的更新模式
黨的二十大強調了加強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性,為我國城市更新回歸生態正義、采取生態友好型的更新模式指明了方向。生態正義是一種為了所有城市主體,對生態進行整體維護的正義觀,它涉及城市主體對于生態環境的整體維護和管理。核心理念是要在尊重自然規律和人類社會相互依存關系的基礎上,處理好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從而實現社會、經濟和環境的可持續發展。
城中村的更新改造需要關注大量外來人口的生態權益,保障其在改造過程中充分的知情權和話語權。為此,既需要在改造前加強專業技術人員的勘測評估,力圖在技術層面將對生態環境的影響降至最低,也需要決策過程中透明公開,廣泛征集外來人口關于改造中涉及生態保護內容的意見和建議。
七、結語
從黨的十八大時提出“城鄉一體化”到如今的“城鄉融合發展”,中國的城鄉關系已經從簡單的混沌統一躍升為共同繁榮的協調發展。在新時代城鄉關系變化背景下,從公共空間的微觀視角關注村民、居民在融合中的獲得感、滿足感十分必要。下沙村作為深圳市城中村改造的典范,尚且存在諸多空間非正義問題。對于偏遠地區或者欠發達地區的城鄉融合實踐而言,更需要關注公共空間的正義性。在空間生產中權力-資本的運作下,城市更新行為容易淪為強勢利益集團的意識形態在空間中的再表達,伴隨的是弱勢群體的被迫接受和無奈妥協,空間正義無法真正實現。在城鄉融合過程中,我們需要反思在繁華喧鬧的城市背后是否存在著“失落”的群體。
正如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所指出的那樣,“沒有人是在一般意義上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的”。人們并不是在抽象意義上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而是生活在由人際關系和熟悉的環境所構成的場所之中。這些場所不僅提供了安身之所,更為重要的是勾起了人們的情感和回憶,這成為了人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遺產的一大主要部分。在“以人為本”的理念引領下,城中村的更新和治理更應將促進空間正義、帶給落腳居住者以歸屬感和幸福感為重要的價值導向,保障城鄉公民平等地享有空間產品、塑造更具多元包容性的空間文化、采取生態友好型的更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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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