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條河在春天里

畢華勇

我就在無定河旁邊，聽它日日夜夜的歌唱。

年夜的鐘聲響過，和著它奔流的聲音，像是從天國傳來的。燈籠下，父親依舊虔誠地拿著鐵勺，放一塊燒紅的炭，澆上醋，開始忙碌他一生的祝愿。夜風靜靜的，香爐飄出的縷縷煙霧升高，似乎還有陳醋燒過后散發的醇香，滲透到窯洞里、院子中。我跟著父親，敬天、敬地、敬神靈，焚燒、磕頭，好像夜空里的星星在朗讀，春來了！

山溝、山峁、山坡徹底安靜下來，林草黑得像濃墨，天空像一條落滿彩燈的河，彎彎曲曲，從我的莊里到無定河這里。父親說：“你走出山里，只要跨過無定河，世界更多的是寬闊?！蔽议L大后才明白，綿延不斷的黃土山，成千上萬的人追夢般的過河，這樣的場面一直沒有停歇過。據說，河走到哪里，你看到的世界泛出的光澤，足以照耀你一生的歲月。

年過，立春。父親開始拾掇農具，鋤頭、鐵锨、擔子，還有犁地用的韁繩。鹼畔底下只是一條小河，從石縫里流出來，溫和、平靜，但清冽。河水像一條細小的長蛇，冬季過后褪去冰層，亮出清澈見底的汩汩流水，像人體上的一根動脈血管。蠕動著、跳躍著、歡呼著，每個季節不會一樣。只有在春天，它才能有足夠的力量，流出很遠很遠，都是漫長的跋涉……

小河與另一條河交匯后，無論是保持清澈還是混濁，都不影響大河的澎湃洶涌。無定河就是吸納了千河萬溪，哪怕一滴水珠，從不厭倦地改變著自己最初的樣子，成為黃土高原上生命的象征。于是，像我一樣的人，心中都擁有這條河流，從父親的脈管里，就像一首被朗誦的詩一樣，那語境與韻味，讓我心曠神怡，浮想聯翩。我的根扎在老家的泥土里，從住進小城的那一刻起，常常一個人去無定河畔。仿佛這條豐富的河，除了仰視它，四季的變化還使人們記起它：多年前，無定河漂流的木船，還有船工們驚心動魄的吼喊……

一個城市旁有這么一條河，裝得下過往那么多的事。河兩岸的莊稼和蔬菜足夠有養分生長。而我的老家，山頭崖畔上酸棗樹掛著紅紅的果實，只有鳥兒盤旋，林草喧囂。春天來臨前，不少的小轎車一溜煙地離開。鹼畔上，是一個人還是一棵樹，歲月嘩啦啦地把生活寫在這個季節上。

整個春天，細雨如絲，楊柳吐芽，太陽最早照著山坡上的苜蓿、黃蒿破土而出，路過的人不知道這個村莊的名字，但都懂，不停地感嘆一路，這些遠離河流的地方，沉淀了一些事、一些人。后來，在縣城的長長街道上，我們把它棄沒了。

其實世間，人看不出什么。春風吹過，土地需要人去耕耘，整個煙火四起。我夢中的莊稼長勢正好，出土的聲音，拔節的聲音，抽穗的聲音，成熟的聲音，多么壯觀啊！父親健康的表情，十分嚴肅地說著不一樣的春天。

這年的春天，我看著無定河冰面融化，冰凌堆疊著緩緩前行。我知道，這河水或冰塊里有老家的一滴水，在它完全變形后，身影還在我腦海里?；蛟S若干年之后，它會成為謎。

春天，是個源頭。一個人要找到歸宿，還要經歷多少次的儀式。與無定河一樣，提煉、重構、流光溢彩地走向壯闊……

責任編輯：江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