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粟

中學時代就讀過金大俠的《書劍恩仇錄》,在其中的“烏鞘嶺口拼鬼俠,赤套渡口扼官軍”一回中,他這樣描寫烏鞘嶺:“這天要過烏鞘嶺,那是甘涼道上有名的險峻所在……走了半日,越來越冷,道路也越來越險,九月天時,竟自飄下雪花來。走到一處,一邊高山,一邊盡是峭壁,山谷深不見底。”
天氣預報說,今天傍晚前后甘肅大部將降大雪。眼看金昌機場已無航班,火車票也已售罄,我只好叫來了順風車,趁下午天色已經開始陰沉,但雪還沒落下的時候,趕緊離開金昌,前往蘭州。
司機師傅戴著黑皮鴨舌帽,穿著一件棕色皮夾克,一條斜紋圍巾自然地垂在胸前。他叫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主動向我介紹,這條高速公路貫通前,他就已經在這條線上開大貨車了,二十五年來一直保持著安全行車紀錄,請我放心。我本來沒什么不放心的,經他這么刻意一講,我的心反倒拔涼拔涼了。
臨近天祝,天空飄起了稀疏的雪花。師傅說前面就要翻越烏鞘嶺了,給我講一些有關烏鞘嶺的人文典故吧。通過師傅講解和自己查閱,我得知烏鞘嶺在歷史上并不簡單。
烏鞘嶺在藏語中稱“哈香聶阿”,意思是和尚嶺,相傳這一叫法最早來自突厥語。它位于黃土高原、青藏高原和內蒙古高原三大高原的交匯處,是我國地形第一與第二級階梯的邊界,也是半干旱區向干旱區過渡的分界線,東亞季風到達的最西端。
《古今圖書集成》中說烏鞘嶺“盛夏風起,風雪彌漫,寒氣砭骨”。歷史上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唐玄奘西天取經,都曾經過烏鞘嶺。因禁煙獲罪的林則徐被道光帝革職發配戍疆,在他的《荷戈紀程》中也詳細描述了烏鞘嶺的寒冷。據《資治通鑒》記載,東晉太元元年(公元376 年)八月,前秦攻打前涼,“天錫又遣征東將軍掌據帥眾三萬軍于洪池”,前涼軍最終在烏鞘嶺失利,由此前涼都城門戶大開,遂亡。
沒過多久,雪下得大起來,公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少。兩側的高山上,僅能看見少許裸露的灰黑色山體。進入烏鞘嶺,疾風將雪吹得漫天飛舞,不時能聽到雪敲打擋風玻璃的聲音,公路上猶如白浪在海中翻涌,師傅不得不調快了雨刮器的頻率。很快,灰黑色山體已全然不見,天空和山體混合在一起,茫茫白色讓我分辨不出哪兒是天空,哪兒是高山。
一輛轎車開著雙跳燈,兀自停在慢車道上,周圍不見人影,或許是司機嚇得不敢駕駛就隨便停了。往前,一輛奧迪撞在應急車道邊的護欄上,四個人撅著屁股奮力推車,可汽車怎么也不聽使喚,動彈不得。再往前,一輛白色跑車在雪地里打滑,旋轉后撞在隔離帶上,一對帥哥靚女穿著翻領羽絨服,不顧風雪和事故,站在隔離帶邊抱著親嘴。看到這些景象,車上另兩位乘客驚得叫了起來。我原本沿途拍攝風景,實時發給兩千公里之外的妻子欣賞,此時也張大了嘴巴,連聲叫師傅慢點慢點慢點!
其實師傅已經放慢了車速,眼下一聲不吭,正專注地看著前方駕駛。公路上已看不到其他任何車輛,只有我們這輛車孤獨而緩慢地迎著風雪前行。我提議從前面的出口駛離高速,然后走國道或省道去蘭州。沒想到師傅不假思索地說:“不行!”我問為什么,他說現在沒有時間回答,叫我不要再問為什么。
師傅右手從領口拉出來一個暗白色的管狀小玉飾,放在嘴邊哈了三口氣,又將它放回領口。我心生疑惑,問他這是干什么。他沉著臉,用命令的口氣叫我從現在開始不要再說話。我看著公路上揚起的白雪,想起金大俠筆下飛檐走壁的武林豪杰,忖度師傅莫不是有通天法術?行駛在這混沌的崇山峻嶺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駛過了一條長長的隧道,又駛過了一條長長的隧道,我已麻木不仁,感覺自己在云層間穿越,車內鴉雀無聲。當再駛出一條很長的隧道時,我們突然發現外面不下雪了,路面上干干凈凈,視野極為開闊,似乎這里根本就沒下雪。反差這么大,我們都感到奇怪,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臨近中川機場附近的賓館,另兩位乘客先后下車,車上只剩下我和師傅。此時已是夜里九點多鐘,路燈照著我和師傅,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師傅看了看我,說現在有時間跟我講個故事了。
師傅說:“剛才我們經過的烏鞘嶺上,明朝時期建有一座廟,叫韓湘子廟。這個韓湘子,就是‘八仙過海中的韓湘子。路過烏鞘嶺的客商都要去廟中行禮叩拜,求簽祈福,希望一路平安。”
“這座廟現在還在嗎?”我問。
“上世紀50 年代末毀掉了。”師傅繼續說,“看見我那個哈著氣的玉笛了嗎?我的先祖就是在這條線上做生意的,先祖去韓湘子廟次數多了,就傳下來這支小玉笛。我父母走得早,祖父在去世前將玉笛留給了我,希望我一生平安,并囑咐我誠實做人,踏實做事。二十五年來,不管是運貨還是載客,我每次出車都將它掛在胸前,遇到險惡的環境時,我就將它取出來哈哈氣,我相信我的先祖會庇佑著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乘了我的車,我就有義務將你安全地送到目的地,正如我的家人牽掛我、等著我一樣,你的家人也在遠方牽掛著你、等著你。”
我沒想到眼前這個戴著鴨舌帽、穿著皮夾克的西北漢子會說出這樣的話,我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以至于他叫我下車,我都沒有反應過來。
下車前,我心里想好了要請師傅吃碗熱騰騰的牛肉面,可在搬行李的時候不知怎么就忘記了。看著他關上車門消失在寒夜里的路燈盡頭時,我舉起的右手僵在那里,哈著熱氣輕聲說了四個字:“一路平安!”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