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濱

又是一個教師節到來。跟往年一樣,沒有禮物,沒有鮮花,沒有一條祝福的信息。我都忘了我曾經當過老師,當過四年的老師。
三十多年前填報高考志愿,留給我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去溫州大學讀非師范專業,二是去杭州大學讀師范專業。班主任老師也是杭大畢業,極力動員我們填報杭大。雖然我當時的理想是做律師或者記者,但出于對杭州這個省會城市的向往,又經不起老師的描繪鼓動,最終選擇去杭大讀師范。在大學的幾年里,我們男同學談論最多的話題除了女生外,就是怎么轉行。20 世紀90 年代的教師職業,被我們一群師范生批得一無是處。大家一方面在享受大學的美好時光,一方面對將要到來的教書生活憂心忡忡。最終我們全班四十個同學還是全部回老家當老師,我也被分到自己鎮上一所初中當歷史老師。
我在杭大學的是政治和思想品德教育專業,教的卻是歷史。雖說政史不分家,畢竟不是科班出身,又老想著怎么調出教育系統,備課馬馬虎虎,上課也馬馬虎虎。我教一個年級七個班,上第一個班第二個班講課還有點激情,上到第六個班第七個班,一盤冷飯要炒七遍,講得自己都想吐。歷史不是主科,學生本來就不想學,再加上我這個水平不行態度不行的老師,課堂紀律可想而知。可我這人偏偏又自尊心很強,覺得不被尊重,就去訓喝學生,有時還拿粉筆頭擲。經常弄得自己聲嘶力竭、情緒失控。當時還沒有體罰學生的說法,老師也沒有像現在這么怕學生和家長,有一次我實在被坐在后排的一個男生給氣急了,從講臺快步走到他邊上,一巴掌就甩過去。男生臉一躲,打到耳根和脖子上,立馬紅了。男生呆住了,我也呆住了。瞧這男生的身體,比我高壯不少。還好后來無事,只是課堂仍舊吵,我也身心俱疲,懶得管他們了。
一年半以后,父母通過很多關系,花了好大氣力,把我調到縣城農業系統下屬的一所職業學校,教高中政治。專業雖然對口了,但這只是我脫逃教師職業的跳板而已。過了兩年半,我被選調到市委機關當秘書,意味著教師生涯提前結束。那時的我,在路上碰見還在學校做老師的同學,神態和語言中都流露出一種成功感。而他們嘴上違心地恭維幾句后,就低頭不語或扭頭窩氣。在市政府大院里,我和每個認識或僅一面之交的人迎笑臉、打招呼。路邊鳥語花香,我不時想象著自己將任職升官、平步青云。
然而現實卻無情地打臉,跟我同批進機關甚至比我遲的人都升了一官半職,我卻紋絲不動,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寫領導講話稿、做會議記錄、編發信息。原來當老師是動嘴大傷元氣,現在做秘書是動腦子大傷元氣。在埋頭苦干、低聲下氣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在課堂上呵斥學生的情景。自己選的路,再苦也要忍在肚子里,唯一的發泄口也就只有父母了。
官當不起來,老婆還是要找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總想在教師隊伍里找。身邊的女孩子,從幼兒園老師到高中老師,只要沒有男朋友,我都琢磨過。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一聽是當老師的,興趣就大增。就這樣找了好幾年,終于通過老同事的介紹,娶了一個小學教師。老婆是語文老師、班主任,那時候政策還允許教師課外輔導學生。我們租了房子,老婆給學生講題目、改作業,還要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忙得暈頭轉向。在愧疚之余,我有時也給老婆打打下手,報詞語聽寫、改一下錯別字、接送學生什么的。生活逼著我成為老婆的配角,小孩子們對我叔叔、叔叔地叫,老師這兩個字在我的人生字典里越抹越淡。不過,每年的教師節,看老婆收到好多學生和家長的禮物鮮花,我還是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冬去春來,歲月如風,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前年我們女兒高三填報提前批高校,女兒想報經濟金融方面的,我想讓她填師范。近幾年大學生就業形勢這么嚴峻,讀一般的財經院校,畢業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失業,而師范生相對好就業,將來嫁人也容易些。再說我和老婆都是師范畢業,這方面人脈資源應該豐富一點兒。可我不敢強制女兒,因為她剛上高中那會兒就說過這輩子不會當老師。或許是在她小的時候,那些學生寄宿在我們家,看到他們調皮搗蛋、笨頭笨腦,看到我老婆耗費心血生氣煩惱,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吧。或許是我老婆喜歡教訓人,有些教師職業習慣,讓她感到難受和不快吧。我也只能在她面前稍稍提起師范這兩個字,沒想到后來女兒居然同意去報名,參加省內一所不錯的師范大學三位一體綜合評價測試。這可把我和她媽樂壞了。
我從網上下載了報名表,把有關材料和照片復印、打字、掃描,忙得不亦樂乎。綜合評價測試除了高中會考成績外,還要去大學面試。為了女兒能集中精力備戰高考,我又幫她寫了個人陳述稿、面試自我介紹稿。
女兒終于被這所師范大學錄取了,可沒過多久,問題就來了。宿舍破舊、早自修太早、晚自習太遲、上課太枯燥、考試題目太難背等等,牢騷怨言不斷地從另一個城市傳來。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其實就是女兒不喜歡師范這個專業。老婆千辛萬苦,我千盼萬盼,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經過整整一年的煎熬后,我們給女兒辦了休學手續,送她去杭州一個留學機構重新培訓一年。剛半個月前,女兒收到香港一所知名大學經濟與金融專業本科的正式錄取通知書。我們一家三口和教師有緣,也無緣。假如時光倒流,也許我們的人生是另外一種模樣。但還是會錯過,會受傷,會痛。
而幸福總是那么突如其來。就像根本想不到女兒能考上這所香港學校一樣,前些日子在路上碰到一個已不認識的學生,叫了我一聲趙老師,我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