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清運 呂埴

“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人們常說見字如面,正是如此,在交通和通訊都不發達的古代,當人們打開那封幾經波折、從千里之外遙寄而來的書信,看見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跡,感受著字里行間的款款心意和沉甸甸的思念,必是激動萬分,經歷過長久等待的人定能深切體會。
不知古人寫信時是何種情態,許是思忖再三,字字斟酌;許是情不自禁,恨不能急就。總之,字字是心跡,筆筆是真情。古人書信的內容十分豐富,或為抒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情懷;或為表達親友之間的思念和祝福,傳達長輩對子女的諄諄教誨;或為戀人之間你儂我儂,一訴相思之苦……家書,歷經數千年時光,可以說一直是中國人內心深處最為溫暖的記憶,一紙信箋,幾行牽掛,背后承載了無數動人的故事和真摯的情感。
在中華民族的漫長歷史上,每當民族危亡之際,總會有無數仁人志士挺身而出,他們以身報國,雖九死其猶未悔。
爾父竭誠,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唐·顏真卿《祭侄文稿》)
唐玄宗天寶十四載(7 5 5 年),“安史之亂”爆發,平原太守顏真卿聯絡其從兄常山太守顏杲卿起兵討伐叛軍。次年(75 6年)正月,叛軍史思明部攻陷常山,顏杲卿及其少子顏季明被捕,先后遇害。唐肅宗乾元元年(7 5 8 年),顏真卿命人到河北尋到顏季明的首骨攜歸,于極悲憤的狀態下,寫下這篇椎心泣血的《祭侄文稿》。
《祭侄文稿》原不是作為書法作品來寫的,由于作者當時心情極度悲憤,情緒難以平靜,錯誤之處甚多,時有涂改。但正因如此,書作通篇波瀾起伏,時而沉郁痛楚,聲淚俱下;時而低回掩抑,痛徹心扉,筆墨不計工拙,字隨書家情緒起伏,一氣呵成。而作品所蘊含的情感也強烈震撼著每位觀者的內心。
爾父竭誠,常山作郡。
余時受命,亦在平原。
仁兄愛我,俾爾傳言。
爾既歸止,爰開土門。
土門既開,兇威大蹙。
賊臣不救,孤城圍逼。
父陷子死,巢傾卵覆。
天不悔禍,誰為荼毒?
念爾遘殘,百身何贖?
嗚呼哀哉!

祭侄文稿 行書 紙本墨筆 28.2cm×75.5cm 唐 顏真卿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祭侄文稿(局部)

祭侄文稿(局部)
顏真卿所屬的瑯琊顏氏家族志行高潔,文武兼備,在治平時往往為治國之能吏,在危難中則為守社稷之良將。在“安史之亂”中,顏家滿門忠烈,“手足寄于鋒刃,忠義形于顏色”,三十余口共赴國難。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年),顏真卿被派出平定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叛亂,最終勇赴絞索,為國捐軀……“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顏氏家訓》中的這句話,將顏氏一門的浩然家風表露無遺。
在18 9 8年至19 2 8年間,梁啟超給子女們寫了400余封家書,除了對子女們的為人、治學、立業等給予悉心指導,還在信中不斷向子女們傳遞“人必真有愛國心,然后方可以用大事”的愛國思想。如1919年12月2日,他在致梁思順家書中寫道:“總要在社會上常常盡力,才不愧為我之愛兒。人生在世,常要思報社會之恩。”19 2 7年5月2 6日,梁啟超在給孩子們的家書中寫道:“畢業后回來替祖國服務,是人人共有的道德責任。”梁啟超的9個子女皆學貫中西,成為各自領域的專家。他們都是學成后即刻回國,與祖國共患難。可以說,梁家“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教育傳奇,與梁家這份愛國如家的優良家風息息相關。
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頓首、頓首。頃遘姨母哀,哀痛摧剝,情不自勝。奈何、奈何!因反慘塞,不次。王羲之頓首、頓首。(東晉·王羲之《姨母帖》)
東晉永和五年(3 4 9年)十一月十三日這天,王羲之得知姨母去世,“哀痛摧剝,情不自勝”。能讓王右軍如此傷心悲慟,這位姨母一定是他至親至愛之人。
史載,王羲之6歲時父親王曠因戰爭而下落不明,11歲時跟隨叔父王廙一起南渡,到了江左。早早失去了父親,使王羲之深受打擊,而此時,他的教育問題亟須解決。

《顏氏家訓》書影

梁啟超寫給子女的信 供圖/匯圖網

姨母帖(唐摹本) 行楷 紙本墨筆 東晉 王羲之 遼寧省博物館藏
據南朝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記載,東晉時中書郎李充的母親衛夫人,善鐘繇筆法,是“王逸少之師”。在魏晉時期,讀書識字是士大夫階層擁有的特權,基本依賴于私相傳授。衛夫人得鐘繇筆法,然后傳給王羲之,因此二人之間一定有很深厚的關系。再從明人陶宗儀《書史會要》中的記載可知,王羲之的父親王曠與衛氏“世為中表”,也就是說衛夫人就是上文所提王羲之的姨母。
衛夫人對王羲之有鞠育之恩,而她的去世是如此突然,加上世道動亂,王羲之又不能前去奔喪,在他“哀痛摧剝,情不自勝”的時候,也只能“奈何、奈何”!
唐萬歲通天二年(697年),王羲之后裔王方慶將家藏王氏一門二十八人法書獻于武則天,武則天命人臨摹后又將原本賜還王方慶。后原本遺失,僅存摹本,但摹本亦屢遭火劫,今僅存王羲之、王薈、王徽之、王獻之等七人的十帖,是為《萬歲通天帖》,又稱唐摹《王羲之一門書翰》。《姨母帖》即《萬歲通天帖》中的第一帖。
《姨母帖》的書體雖屬行楷,但仍留有隸書筆意,筆畫厚實,沒有華麗的筆法,結體和章法上也頗平淡樸實,整幅作品具有一種古樸高華的藝術魅力。
當然,《姨母帖》之所以被后世推崇,并非僅在于它的歷史和藝術價值,也在于它所承載的兩代人之間的動人故事。

《傅雷家書》節選 圖片選自上海遠東出版社《傅雷家書手稿選粹》
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地解脫。(1954年10月2日,傅雷先生寫給傅聰的書信)
1954年,傅聰遠赴波蘭留學,此后十余年間,父親傅雷時常給他寄去家書。在這些珍貴的家書中,沒有什么深刻的哲理,只是簡單的詞句和絮叨的叮囑,卻能讓人感到長輩對孩子樸實無華、真摯感人的愛。傅雷先生赤誠心底里涌出的清泉,不僅滋養著他的孩子,也滋養著這世間無數的心靈。
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情期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游。始獲此出意不克申。心則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東晉·王珣《伯遠帖》)
東晉孝武帝在位期間,謝安是當時的權臣,王珣作為謝氏家族的女婿,頗受庇佑,仕途一帆風順。但后來由于一些原因,導致謝王兩家不和。一天,謝安下令要把王珣外調為豫章太守,實際上是想把他趕出都城南京。王珣堅持不去。那些天,王珣心中十分郁悶,就寫信給時任臨海太守的堂兄弟王穆(字伯遠),向他傾訴自己心中的憤懣和不滿。
《伯遠帖》是現今學術界公認唯一傳世的東晉名家法書真跡,與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并稱“中華十大傳世名帖”之首的“三希帖”。書帖全篇隨本字之形,順自然之態,而又通篇和悅,有如天成,內容雖是一些尋常話語,字里行間卻是滿滿的兄弟情誼。
談及兄弟情誼,北宋大文豪蘇軾與蘇轍兄弟兩人之間的真摯感情讓人感動。

伯遠帖 行書 紙本墨筆 25.1cm×17.2cm 東晉 王珣 故宮博物院藏

子由生日詩帖 行書 拓本 北宋 蘇軾 天津博物館藏
蘇軾、蘇轍之間的深厚情誼,是他們從小一起讀書、一同成長的過程中培養起來的。蘇軾在《答張文潛縣丞書》中評價兄弟:“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而蘇轍對兄長更是始終滿懷敬意,在《祭亡兄端明文》中寫道:“手足之愛,平生一人。幼學無師,受業先君。兄敏我愚,賴以有聞。寒暑相從,逮壯而分。”《宋史·蘇轍傳》這般總結:“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蘇軾、蘇轍兄弟二人一生中書信往來不斷,詩詞唱和近2 0 0首,如蘇軾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在題序中明確注明是想念弟弟:“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與《獄中寄子由》中的那句“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一樣,讀來令人動容。
道昇跪復嬸嬸夫人妝前,道昇久不奉字,不勝馳想,秋深漸寒,計惟淑履請安。……未會晤間,冀對時珍愛,官人不別作書,附此致意,三總管想即日安勝,郎娘悉佳。不宣,九月廿日,道昇跪復。(元·管道昇《秋深帖》)
一年深秋,管道昇給自己的嬸嬸寫了一封家書。一開頭就向嬸嬸致歉,因為很久沒有聯系了,眼下天氣漸涼,向嬸嬸請安,告知最近經常見到嬸嬸的母親和侄兒,并隨信附上了蜜果、糖霜餅、郎君鲞和蠟燭。末尾,管道昇還代丈夫趙孟頫致以問候。
《秋深帖》最后的署名卻出現了小插曲,先落的是趙孟頫的字“子昂”,后又改為“道昇”,可以看到修改的痕跡。恰恰是這處涂抹,讓我們看到了古人的“小浪漫”。
管道昇與東晉的女書法家衛夫人并稱中國歷史上的“書壇兩夫人”。管道昇26歲時嫁給趙孟頫,自此兩人琴瑟和鳴,十分恩愛。兩人在教育后代方面也十分成功,其子趙雍、趙奕,孫子趙麟,以及外孫王蒙,皆是有名的書畫家。

秋深帖 行書 紙本墨筆 26.9cm×53.3cm 元 管道昇 故宮博物院藏

秋深帖(局部)

趙氏一門三竹圖 紙本墨筆 全卷37.5cm×630cm 元 趙孟頫與妻管道昇、子趙雍合繪 故宮博物院藏
《秋深帖》全帖為行書,筆力扎實,結體修長,書風秀媚圓潤,暢朗勁健。整篇文字斷句不拘一格,結構錯落有致,每一處的起筆、停頓、運筆都有章法,卻又化章法于無形,體現出書法家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書學造詣。
趙孟頫與管道昇感情甚篤,所以大部分學者認為,《秋深帖》應該是趙孟頫代夫人管道昇所寫。從字跡上看,《秋深帖》筆體溫和、典雅,正與趙孟頫的行書特點相契合。學者推測,可能是趙孟頫代夫人回復家信,而他信筆寫來一時忘情,最后署了自己的名字,發覺之后,深愛妻子的趙孟頫覺得不妥,所以連忙又改了過來。
管道昇在《我儂詞》中寫道:“爾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爾,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爾,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爾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后人由此可以想象他們夫妻二人間的真摯情誼,真是羨煞旁人。如此,《秋深帖》末尾的署名又何須計較到底是“子昂”還是“道昇”呢?
在那個車、馬、郵件都慢的年代,古人是真正懂得浪漫的,一封家書,演繹出無數動人佳話。
不知出殯事如何?……前銀不彀用,今再二兩去。凡百省事些,再不要與三房四房計,我當初兩次出殯,不曾要大哥出一錢,汝所見的。千萬勸二官不要與計較,切記,切記。(明·文徵明《行書致妻札》)
《行書致妻札》是文徵明寫給妻子的一封家書,詢問家中事宜,關心銀錢是否夠用,并且叮囑妻子在銀錢使用上不要計較,內容極其家常。它揭去了藝術家的神秘面紗,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夫妻本該如此,你儂我儂,相濡以沫。
往事風流云散,這一封封珍貴的家書,穿越歷史的煙云,為我們呈現了時代的風云變幻,其中凝結的,是不屈的風骨、動人的真情,更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根脈。

行書致妻札 紙本墨筆 明 文徵明 上海博物館藏

家侄帖 行書 肅府本淳化閣刻本 唐 褚遂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