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萍,王 妍,楊 涵
(1.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南京 210097;2.澳門城市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澳門 999078)
有一種精神,穿越歷史云煙日久彌新;有一種懷念,歷經時代風雨更臻醇厚。在心理學史一代宗師高覺敷先生逝世30周年之際,回溯先生“元元本本,殫見洽聞,啟發篇章,校理秘文”的學術人生,觀照當下心理學史和理論心理學研究的現實處境,以其榜樣的感召力和示范作用,或可有所啟迪,有所促進。
高覺敷先生作為中國大陸心理學史學科的奠基人,他最重要的工作和貢獻之一是對西方心理學史的系統譯介。對于我們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恢復高考之初最早學習心理學的這批學子而言,算是將我們“引進門”的師父。那時文革剛結束不久,經十一屆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心理學剛剛復課,高老在三十年代翻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很多心理學圖書,包括楊琴巴爾的《社會心理學》、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考夫卡的《兒童心理學新論》、華生的《情緒的實驗研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新編》、苛勒的《格式塔心理學之片面觀》、波林的《實驗心理學史》、勒溫的《形勢心理學原理》等,若能在圖書館索到一兩本,那是極其幸運的事。這在當時是很“高端”的學習資料,也是國內后來編纂西方心理學史教材最重要的參考書。時至今日,這些譯著仍不乏閱讀和參考價值。
心理學史并非對客觀事實的描述,而是對某種觀點和立場的表達,因此有不同框架。國內心理學將馮特作為心理學之父的說法可能來自波林(1981)的《實驗心理學史》,但西方心理學對于將馮特建立實驗室作為心理學這門學科誕生的標志這種說法其實是有爭議的(袁彥,舒躍育,周愛保,2021)。高覺敷先生早期的翻譯工作對國內心理學產生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1983年高覺敷先生主編了教育部統編教材《西方近代心理學史》,以及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心理學史》分冊,這些作為心理學史的教學資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心理學恢復重建初期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在大量譯介西方心理學史研究成果的同時,高覺敷先生對于行為主義、格式塔心理學、精神分析、皮亞杰心理學等西方心理學流派以及對心理學基本理論、社會心理學、中國心理學史的方法論等問題廣有研究,這些成果大多被收錄于1986年出版的《高覺敷心理學文選》中(劉恩久,1987),由此可見高覺敷先生對于西方心理學史研究的系統深入。以高覺敷先生當時的研究觀照當下心理學史和理論心理學領域的現狀,難有望其項背者。現在很多心理學史方向的導師培養出來的研究生往往志不在此,即便勉強堅守在心理學史教學科研崗位上,可能也是心猿意馬,或局限于對心理學史上某一流派或代表人物的研究。像高覺敷先生那樣學貫中西,既博且專,對歷史上各種心理學流派及其代表人物如數家珍,德學相濟,道行精深的“心理學史一代宗師”,既是個人的明覺,也是歷史的成就,讓晚輩莫不感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高覺敷先生對于西方心理學史的譯介工作是緊隨當時形勢與西方心理學前沿接駁的。以波林的《實驗心理學史》為例,1935年高覺敷先生翻譯了第一版,1981年高覺敷先生再次翻譯了該書1950年的修訂本。高覺敷先生曾在1933年、1935年分別翻譯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和《精神分析引論新編》,這兩本書同樣在80年代出版了新的譯本,而當時高覺敷先生已年近九旬。1982年高覺敷先生以86歲高齡連續撰文討論“心理學的心理學”與“心理學的社會學”問題,這在當時的美國心理學界也是頗為“時髦”的論題(劉恩久,1987)。反觀當下,心理學史教材的內容大多止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研究。本世紀初由葉浩生教授主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心理學研究新進展》叢書,成規模地介紹了一批當代西方心理學的研究成果,但這些成果直到現在并沒有被正式納入主流的心理學史教材。部分可理解的原因是為本科生開設的心理學史課程時數有限,教材篇幅不宜過長,只能局限于歷史經典。盡管如此,回顧高覺敷老先生以其耄耋高齡還在老驥伏櫪跟隨時事,仍不免感慨當前心理學史內容的陳舊與落后,也從中窺出后學隊伍缺乏與時俱進的活力與勇氣。
高覺敷先生作為中國大陸心理學史學科的奠基人,他主編的《中國心理學史》是第一本中國心理學史教科書,廣得國內外同行贊譽。美國心理學家布洛澤克著文評述,認為該書的出版“是心理學的歷史編纂學工作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填補了世界心理學寶庫的空白”(高醒華,1995)。
中國傳統的文化典籍中對于心理學問題有系統論述,而且自成一體(劉昌,2018)。只是中國古代的哲人思想,其典籍如儒家的四書五經,道家的易經、道德經和南華經,佛教的金剛經、六祖壇經等,都具有主觀體驗與證悟性特點,沒有像西方哲學或心理學那樣形成一套概念系統或理論體系,因此中國古代常被認為沒有心理學和哲學。這如果不是誤解,就是污蔑。中西方的歷史經典應該被視為兩種不同形式的思想或哲學體系的表達。如果將中國古代的心理學思想同西方心理學或西方哲學相比較,而以后者作為標準,便很容易得出中國古代沒有心理學、沒有哲學的結論。其實對于良知、仁德、明覺、空性等深度心理問題的研究,中國古代比西方哲學及現代心理學要深刻、先進得多。弗洛伊德、榮格、弗洛姆和馬斯洛等國際心理學大師都在中國文化中找到了心理學的精髓與本義(舒躍育,2016),而西方后現代心理學中的正念冥想、超個人心理學、社會建構論其本質都是在向東方文化回歸。
高覺敷先生在對中國心理學思想史的研究中提出天人、人禽、形神、性習、知行五對范疇,以此概括中國古代心理學思想的基本特點,這種概括既很重要也很精準(馬文駒,1987a)。例如“天人”關系,相對于主客體分離的現代西方心理學,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是另一種解釋系統,后現代心理學與其殊途同歸,因此走向了現代心理學的對立面。又如“知行”關系,陽明心學認為,所謂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就是行,行即為知。這與西方現代心理學對理論和應用之間關系的理解也不是一回事。而這些在《論語》、《大學》和王陽明的《傳習錄》中都有大量的論述。對上述五對范疇中任何一對范疇的深入研究都能成就某種心理學理論,并上升到心理學研究的方法論高度。而如何在研究中將傳統文化概念心理學化,化無形的主觀證悟為可觀測的心理概念或變量,這里面有著大量的工作要做。
中國古代的哲人思想有很多在當下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當前社會流行的心理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主客體分離的“有界自我”觀念(肯尼斯·格根,2017)。《莊子·齊物論》中“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關系性思維對此具有根源性的療愈作用。后現代心理治療,包括現階段流行的焦點解決短期治療、合作(開放)對話治療、意義治療、敘事治療等,都被認為是基于社會建構論“關系性自我”的理念發展起來的。而張岱年與方克立(2004)在《中國文化概論》中將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概括為四條目:天人合一,以人為本,貴和尚中,剛健有為。傳統文化一言以蔽之,“天人合一”。大量傳統文化遺存有待心理學研究者探索發掘,這無疑是一項艱巨而富有挑戰性的任務。
解放后高覺敷先生堅定地站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立場,并以此為指導對西方心理學乃至蘇聯心理學開展批判性研究(馬文駒,1987b)。高覺敷先生在《心理學的哲學問題與神經生理學的研究》一文中強調,心理學雖然脫離哲學而成為一門獨立的科學,但它與哲學始終密切相關,若建立名副其實的科學心理學,就必須以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為正確的指導思想(高覺敷,1981),這也確保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心理學史研究始終走在正確道路上(燕國材,燕良軾,2022)。
時至今日,辯證唯物主義依然是我們必須堅持的方法論。因為只有用唯物的、辯證的、歷史的、發展的觀點指導中國心理學思想史研究,才能客觀地、全面地、系統地把握它的發展脈絡和規律(郭本禹,2014)。但也應看到,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化、時代化的過程中已經有了長足發展。考慮到這些年大批建立的馬克思主義學院,以及在這方面投入的大量資源,該領域新的發現、新的成果在心理學研究的方法論立場上應如何體現,顯然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此外,高覺敷先生在40年代發表的《真我與社會我》《社會性的統一》以及之后發表的《論動物有機體內的“侏儒”問題》等文中所討論的身心、心物關系等心理學基本理論問題,在當下仍然是每一個理論心理學研究者必須回答的問題。而令人遺憾的是,由于某些“專家”從學術建制上否認“理論心理學”的存在,理論心理學研究的衰落并沒有停止的跡象(葉浩生,2021)。
除此之外,從現代到后現代,西方哲學已發生重大轉向,這是一次歷史性斷裂。關于各種哲學基本問題,乃至于哲學到底應該研究什么,其回答都發生了戲劇性變化。在現象學、解釋學之后,索緒爾的語言學、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德里達的解構主義、格根的社會建構論等,都對心理學產生了重要影響,并促進了當代心理學研究方法論立場的根本轉變。這種轉變帶來的將是心理學研究目的、研究方法、研究問題的系統變革。如研究目的由描述事實、揭示規律、影響和干預轉變為理解、對話、合作與共創(楊莉萍,2006);研究方法由傳統的實驗、數據、模型轉變為量化與質性互證的混合研究設計;研究問題由操作性變量之間的關系轉變為更多地關注和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等。
高覺敷先生曾在“現代德國自然科學的心理學”一文中指出,1900年之后,德國心理學的主要趨勢似傾向于質的心理學,這種心理學注意的內容不在于數,而在于經驗的種類和質的分析。在另一篇文章“現代德國文化科學的心理學”中,高覺敷先生研究了狄爾泰的理解心理學,介紹了狄爾泰與艾賓浩斯的著名論戰。這場論戰直至60年代甚至今天在德國仍在繼續。狄爾泰攻擊艾賓浩斯的“說明”心理學,認為這種心理學效法“原子論”的物理學,大部分都是假說。高覺敷先生在文中還論述了嘉斯拍斯對于理解問題的研究,以及胡塞爾、席勒與布倫塔諾的研究(劉恩久,1987),后者是質性研究中現象學分析方法的基礎。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值得后學關注的理論心理學發展的生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