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相方是緊要處

馬憲政

“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個傻瓜和一個騙子：傻瓜就是人的情感，騙子就是人的智慧。情感之所以愚蠢是由于它直率、真實、不會裝模作樣；可是不裝模作樣又怎能生活下去呢？”

偉大的高爾基面對裝相竟這般無可奈何，可見這世界沒有直率和真實，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妄之景。

《笑林廣記》有個裝相的笑話“諱聾啞”：一聾一啞兩個人，各自都忌諱自己的短處（缺陷），卻不避諱戲弄對方一下。一天，聾人見到了啞巴，便懇請啞巴唱一支曲子。啞巴并不推辭，他知道聾人聽不到，便把嘴巴張開合上，手還做出打節拍的樣子。聾人歪著耳朵聽了很久，直到看見啞巴的嘴唇不再開合，便煞有介事地大加贊揚說：“太好了，太好了！很久沒聽到你的美妙歌聲，今天一聽，你又進步了?！?/p>

這個笑話把這世界描摹得又可笑又真實。生活的諧趣充斥了古今中外，笑話像天上的甘霖，人雖草芥，卻可抖擻起來。而裝相如養分，讓人世不至頹萎。中國人最講中庸智慧，一種現象的產生會同時伴隨著好壞，“裝相”一詞雖然被世人貶義化，但如果探究其裝相的真實目的，我們或可給予一絲尊重。

裝相庇護著尊嚴

意大利有位占星大師叫卡爾達諾。1571年的一天，他預言自己將在1576年9月21日去世。可是，到了他預言自己必死的這一天，他依舊精神旺爽。預言失效了嗎？

大師心里，聲譽至高無上。如果不死，今后有何臉面活在世上？為了維護自己大師的尊嚴，他從懷里拿出一包藥。1576年9月21日，占星大師準時駕鶴西去。大師有了些悲壯意味。

裝相是為了使自己免于困窘，而不是殉道?？栠_諾得到了他人苦澀的尊敬，這種尊敬過于廉價，像一縷青煙瞬間飄散。

世界很大，裝相的人和事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每逢春節，大城市寫字樓里的“安娜”“露西”“喬治”，都變回了村里同款的“翠花”“小芬”“二柱”。在老板、同事、客戶面前裝相，求得的是尊重、事業和前途；卸下面具，回到親人面前，求得的是包容、理解和心安。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愿意把自己裝得面目全非呢？濾鏡下的裝相人生，何嘗不是一種對美好生活的愿景呢？

孫臏和龐涓同出鬼谷子門下，然而孫臏比龐涓智高一籌。龐涓嫉妒成性，在魏國，設計挖去了孫臏的膝蓋骨，又想在得到兵法之后害死孫臏。情急之下，孫臏打開鬼谷子的錦囊，卻是“裝癲狂”三字。對，裝。

孫臏開始了裝的表演。裝瘋裝笑裝哭，裝不認識龐涓。被龐涓拖進豬圈，孫臏倒在糞水中呼呼大睡，將污穢之物塞進嘴里。孫臏的裝瘋賣傻，換來了日后的脫身，洗雪了冤仇。

與孫臏異曲同工的是越王勾踐。吳越太湖一戰，越軍敗績，走投無路之際，越王勾踐夫婦只好歸順到吳國做夫差的奴仆。在吳國，他們夫婦倆住在闔閭大墳旁邊的一間石屋里，夫差叫勾踐給他喂馬。越王心里雖然很不服氣，但仍然極力裝出忠心順從的樣貌。吳王出門時，他在前面牽馬；吳王生病時，他在床前照顧。但是勾踐暗下決心，必須要恢復自己的國家，所以他沒有露出絲毫的怨恨之色，沒有半點嘆息之聲。勾踐放下曾為王以及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從而博得了夫差的憐憫和同情，終于被放歸國。

勾踐回國后，臥薪嘗膽，回頭滅掉了吳國。含垢忍辱，非大志者不能為之；穎悟絕倫，安知不是短視之輩？裝相本來是讓生活多趣，到了這般人手里，眼里多是悲情。

如果說孫臏、勾踐之輩靠裝相贏得人生下半場，那么還有一種裝相，卻是將自己送入萬丈深淵。如三國之楊修，可謂聰明絕頂，可是他在眾人面前不會低調，在老板面前沒有分寸。曹操在門上寫一“活”字，他知道曹操嫌門過大。曹操寫“一盒酥”，楊修知道是“一人一口酥”。曹操以夢中好殺人為由殺了內侍，楊修言“君乃在夢中耳”。曹操說口令是“雞肋”，楊修解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暗示軍士們整理行裝準備回家。

看見淵魚者不祥。楊修的每一次聰明展示，都是在向死神靠近，與他的期待適得其反。只知裝，卻不分場合，確切地說，裝錯了地方。結果曹操借機將他殺掉。裝相的成本有時很高，只是不自知耳。

裝相也有值與不值之分，《水滸傳》里的牛二，偏要在楊志面前耍無賴，裝慣了，結果耍過了頭兒，被楊志一刀結果了性命。牛二裝相真就是活膩歪了。

本真的活著是每個人的夙愿，可是卻又很難做到，想不裝都不行。《鏡花緣》有位多九公，乃飽讀詩書之人。那一日，他和唐敖林之洋進入黑齒國“女學塾”。見有紅衫紫衫兩個十四五歲女學生在內，再加上盧秀才幾句奉承，多九公便“裝”了起來：

“老夫于學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于眼前文義，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闭l知一番口舌下來，多九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管出汗。過后，唐敖說：“小弟從未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博才女?！倍嗑殴f：“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松，竟將老夫罵得要死。這個虧吃得不?。±戏蚧盍税耸鄽q，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想起，唯有怨恨自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h3>裝相恰到好處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不再說裝相，而只說一“裝”字。少一字，內涵不知增了多少。“我來自普通家庭”“我對錢不感興趣”“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漂亮”“1億小目標”……大佬們的語出驚人是否是故意裝成云淡風輕，我們無從得知，可是雷布斯卻道出一句真相：“一旦選擇了創業，就選擇了一個無比痛苦的人生?！币苍S，堅守信念的樣子足夠凄慘，見不得人。唯有裝得滿不在意，才能成為勵志標桿。

裝相是一種博大精深而又平俗的社會文化。裝相的本領是與生俱來的。誰能相信小孩子的哭鬧不是裝相嗎？幾乎都是裝相，以達到要挾的目的。只不過裝相的本領越來越高，越來越像。

可是裝相不是負能量范疇的表現。年輕的時候喜歡裝成熟，是為了在職場中不被當作小菜鳥；歲數稍大一點就喜歡裝年輕，是為了不被后來者拍在沙灘上；學歷低的喜歡裝有學問，張口一句“古人云”，不過是為了在飯圈中刷點存在感……

看了一檔電視節目，一個說相聲的給唱京劇的當評委，那個眉飛色舞，不知羞臊的樣子太要命了。這個家伙不知道裝相的技術含量是極高的。如果沒有裝相，世界會是什么樣子？只能參照叢林的禽獸進行想象了。問題是，許多動物也會裝，裝死，裝受傷。

有人裝慣了，以致裝相似乎成了真相。實則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有些明星在熒屏上光芒四射，熒屏下齷齪不堪。也有人演慣了英雄模范，便被英雄模范影響了一生。

說起來，這裝相的本能很有意思，它善于“與時俱進”，極能適應社會的變化，它是人的一種生存本領。不會裝相，不去裝相，必然會產生沖突，甚至會被說成鋼鐵直男，情商低。我們太過于習慣在別人面前偽裝自己了，以致最后，對自己也無法誠實。

對裝相最直白的注釋是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里的白云，白云的貂絨、磚機、書，無不裝扮起這個愛慕虛榮的老太太。這個小品生動地告訴我們，裝得過度，露餡時就太可笑太可恨。

裝相如果是一個“劇種”，那么它的“劇目”則無窮無盡，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無不與裝相藕斷絲連。南郭先生不會吹竽，但他每次都能混在樂隊里裝模作樣地冒充內行。他不冒充內行又怎能生活下去呢？在我們嘲笑南郭先生濫竽充數時，自己又何嘗沒有過裝相的時刻呢？

裝相是人的本能，但要掌握分寸，恰到好處。這便是中國人的智慧——度。度就是技術或藝術，技進乎道?！吨芤住逢庩枅D的中線是曲線而非直線，這便是度的圖像化。陰陽在浮沉、變化、對應以至對抗中造成生命的存在和張力。因此，我們應回到源頭，來重新探索，對裝相的“度”要進行一個比例的確認。裝相之于貶義時，我們鄙視其做作之態，裝相之于褒義時，我們敬佩其大智若愚。或許某一位戴著A貨名表的男士，只是想在客戶面前好好表現，以求得更大的訂單而已。小小的偽標中，藏著他大大的夢想。生活不易，且裝相且珍惜。正如哲學家杜威所說，好像自然已經授予他在自然領域中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