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綢和飛鳥的情詩：19世紀廣繡馬尼拉披肩

余曼

中國是絲綢的發(fā)源地，明清時期絲綢作為重要的大宗商品遠銷世界各地，廣繡絲織品是此時期外銷品中的翹楚，以被面、枕套、床楣、披肩、頭巾等大尺幅生活日用品為主，廣繡披肩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廣繡披肩在西方被稱為“中國披肩”（Chinese shawl）或“馬尼拉披肩”（manton de Manila），而后者是廣繡大披肩在西班牙及西班牙屬殖民地的特有稱呼，據(jù)統(tǒng)計，1772年前后，廣繡披肩在歐洲的銷量達80000條。到1776年銷售量又有所增加，僅英格蘭公司一家就輸入了104000條。1822—1826年，從廣州出口至美國的披肩高達888000條①。

馬尼拉披肩的由來

1492年，以神秘的中國為航行目的地的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美洲。1522年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后，西班牙開辟了美洲通往菲律賓的道路。為了拓展在東方的勢力，1571年4月13日，西班牙人黎牙實比奉命攻占馬尼拉，并將此地作為統(tǒng)治菲律賓的行政首府和通往美洲的唯一港口。菲島王家財政監(jiān)督安德烈斯·馬爾多納多在寫給西班牙國王的信中指出∶“馬尼拉是開展與中國、日本等地貿(mào)易的最理想的地方，從馬尼拉到上述任何地方去，都是彈指間的事。”此時馬尼拉土著已經(jīng)和被稱為生理人（即“生意人”）的中國人進行了長期貿(mào)易。

由于當時菲島西班牙當局對華商的親善態(tài)度，以及西班牙是此時歐洲最富強的國家，擁有美洲源源不斷的金銀，具有極強的消費力和購買力。1573年7月1日，兩艘滿載中國商品的大帆船離開馬尼拉前往美洲，并于同年11月15日和11月24日先后抵達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港②，其中部分商品又轉(zhuǎn)運到西班牙，以此為開端，形成中國—菲律賓—墨西哥—西班牙之間橫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多邊貿(mào)易。1813年10月25日，西班牙國王下令終止菲墨貿(mào)易，1815年，“麥哲倫”號自阿卡普爾科返回馬尼拉，綿延近250年的菲墨貿(mào)易至此結(jié)束。這些往返在馬尼拉與阿卡普爾科之間的帆船被稱為馬尼拉大帆船，它們運輸?shù)闹袊唐芬詳?shù)目巨大的絲和絲綢為主，馬尼拉披肩亦因此得名。同時，從18世紀起還存在中國—菲律賓—西班牙大三角貿(mào)易，經(jīng)長期發(fā)展，馬尼拉已是西太平洋的繁華國際貿(mào)易中心，被譽為“新威尼斯”“東方的奇跡和珍珠”，仍具有重要地位。歷史學(xué)家卡耶塔諾·阿爾卡薩爾·莫利納在其《18世紀的總督轄區(qū)》中談到，中國人以他們的絲綢和名貴商品使馬尼拉發(fā)展成可以和歐洲任何集市相媲美的著名集市，并和新、舊兩個世界都建立起商業(yè)聯(lián)系③。

馬尼拉披肩在19世紀的西班牙

馬尼拉披肩在西班牙何時興起，目前仍然是學(xué)術(shù)界值得探討的問題，但對于馬尼拉披肩在西班牙19世紀的銷售情況以及西班牙人對其的態(tài)度，可從西班牙19世紀著名現(xiàn)實主義作家貝尼托·佩雷斯·加爾多斯（Benito Pérez Galdós）于1887年出版的作品《兩個女人的命運》中略知一二。19世紀時，西班牙披肩商店里陳列著“真人一般高大、身著中國宮服的時裝模特兒”④，墻上掛著與真人同樣大小的廣州刺繡專家阿雍及他十四個妻子的畫像。西班牙婦女會在人生中重大的時刻，如洗禮和婚禮的時候穿戴它，馬尼拉披肩售價曾經(jīng)高達“3000、4000、5000雷阿爾”。許多貴婦披著大披肩參加化妝舞會之后，第二天就把它裝在盒子里，送到店鋪來，由專門擅長折疊的人按照傳統(tǒng)的手法：“每三道花條折一下，每四個穗頭疊一下，而且還要把邊掖在里面，讓中心圖案露在上邊。”⑤西班牙人對待馬尼拉披肩珍視的態(tài)度也在作者的描述中生動起來：

（阿雍）是馬尼拉頭巾的刺繡專家，是把鮮艷美麗的花草枝葉印上織物的發(fā)明者，也是一位用花綢和飛鳥來歌唱愛情的多產(chǎn)的詩人。這位杰出的中國人贏得了西班牙婦女的感激，因為是他給她們送來了別具風格的華麗的大披巾，使她們大為生輝。這種馬尼拉大披巾雅俗共賞，貴賤咸宜，對貴婦和吉卜賽女人都很相稱。裹上這樣的拔巾，宛如置身在精美的圖畫之中。現(xiàn)代工業(yè)生產(chǎn)的任何東西，都無法和這種充滿純樸的詩意的大披巾媲美。披巾上花盛開、柔軟貼身，顏色素雅、風靡一時，巾邊的流蘇令人仿佛處于夢幻仙境一般眼花繚亂，光彩照人。這種明亮的飾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但是，在民間，還有不少人精心保留著它。每逢一生中的重大時刻，在舉行洗禮和婚禮的時候，把它從箱子里取出來，讓它隨著歡快的頌歌隨風飄蕩……盡管服裝的時式變化無常，但是這種披巾，像神話，像童話，質(zhì)樸大方，五彩繽紛，惹人喜愛。⑥

1840年以后，受到歐洲“莊重的顏色”的影響，以及英國航海事業(yè)的發(fā)展和壟斷——新航線的開辟與蘇伊士鐵路的建立，中國和西班牙之間的貿(mào)易逐漸衰退，轉(zhuǎn)而形成以中國和英國為中心的貿(mào)易體系。馬尼拉披肩的銷售情況亦受到影響，不僅價格驟跌，使用階層也由貴族轉(zhuǎn)向平民。

“自從新加坡在地理上的重要性出現(xiàn)以后，廣州和上海的紡織品不再用多噸位的三桅帆船，不再用加的斯、費爾南德斯·德·卡斯特羅、庫埃斯塔、魯維奧的船主們的船轉(zhuǎn)運了。”⑦1845年之后，二手馬尼拉披肩價格跌至“50個杜羅”“25杜羅”“大披巾也徐徐地從美貌女性的肩上跌落”。

廣州制造的馬尼拉披肩

馬尼拉披肩以獨特的構(gòu)圖、精美的刺繡、精致的流蘇區(qū)別于同時期其他類型披肩。披肩上的刺繡多以人物、花鳥為主題，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花卉圖案有牡丹、荷花、芙蓉、玫瑰、蘭花、菊花等，飛鳥則以錦雞、鴛鴦、孔雀、麻雀見長，甚至為迎合西班牙王室及上層貴族對中國特色建筑物的情有獨鐘，披肩上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中國建筑和山水風情等圖案，這些是廣繡所擅長的。廣繡用色講究、顏色清新、構(gòu)圖飽滿、題材豐富、繁而不亂，具有針步均勻、針法多變、紋理分明、善留水路等明顯的畫面特征。廣繡這些特質(zhì)以及廣州外銷品獨特的“亞洲包裝箱”深深地吸引了西班牙人。

清黑綢地繡花卉紋披肩

長208厘米，寬193厘米，含編織格流蘇長22厘米。披肩采用九宮格構(gòu)圖，內(nèi)正方形被劃分為橫三豎三的九宮格，四角方格繡主題圖案，其余五格留空，即中心十字留白，流蘇較短，是典型的19世紀40年代的披肩風格。披肩上彩繡有牡丹、蓮花、菊花等紋飾，圖案熱烈奔放、色彩絢麗、花朵栩栩如生。

清白綢地繡庭院人物紋披肩

長239厘米，寬237厘米，含編織格流蘇長41.5厘米。披肩呈對稱布局，四角主圖案繡有豎高通風的涼亭、牧童耕牛、書生書童、仕女蓬船等中國人物和動物形象，頗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意象，花卉、飛鳥、蝴蝶點綴其間，裝飾邊框以連枝花卉和欄桿為主，四角飾有花籃。披肩顏色清素雅麗，極富中國情調(diào)。

清青色綢地繡人物花卉紋披肩殘片

繡有六位人物，輪廓清晰、神態(tài)生動，盡顯廣繡上下手工技藝。清代乾隆年間，廣州刺繡業(yè)成立錦繡行綺蘭堂，其中有一條重要的規(guī)定，只有俗稱“花佬”的男繡工才能加入行會，女子繡得再好也只能是“從屬”。一般廣繡刺繡分上下兩道工序，女繡工只能按圖稿繡簡單的部位，第二道工序則由“花佬”男繡工完成，他們專繡人物面部五官情態(tài)、衣服上的紋飾褶皺，以及飛禽走獸的嘴爪、神態(tài)和羽毛花翎等精細部位。

清黑綢地繡人物紋披肩

長206厘米，寬204厘米，含編織格流蘇長28厘米。披肩構(gòu)圖繁復(fù)，密不露地，主體和兩條裝飾邊框均飾以庭院人物花鳥紋，有30多個服飾、動作、神態(tài)各不相同的男女人物，20多種動物，20余座不同風格的亭臺樓榭。采用廣繡圖稿設(shè)計常用的構(gòu)圖手法——重疊空間，將各單元的人物故事場景形態(tài)、千姿百態(tài)的亭臺樓閣、色彩斑斕的動植物等整合在一個水平空間內(nèi)，產(chǎn)生繁復(fù)華麗的效果。

清白綢地繡庭院花卉人物動物紋披肩

長264厘米，寬262厘米，含編織格流蘇長50厘米。為呈現(xiàn)“白加白”視覺效果，披肩選用同色系繡線，形成光亮明暗對比，利用針法、針程方向以及線的反光度等元素，使單色繡突顯層次變化和立體效果，既突出主體紋飾，又增添文雅。

“白加白”工藝于18世紀初傳入廣州口岸，在廣彩瓷器、廣繡上均有應(yīng)用。披肩繡線劈絲精細，清朝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載：“若盧眉娘者，巧于刺繡，皆古今絕奇女也……又能以五彩絲一縷分為三縷。”披肩以兩條盤曲騰云駕霧、若隱若現(xiàn)的龍中心對稱，四角繡有亭臺樓閣、嶺南風格鑊耳屋、仙鹿麒麟，人物形象各異，或吹笛，或牽馬，或掃地，生動形象，極富生活氣息。

清黑紅漆描金人物紋披肩盒、盒架

盒長54厘米，寬54厘米，連木架通高49厘米。該套漆器由黑紅漆描金披肩盒、內(nèi)套紙盒和黑漆描金盒架三部分組合而成。

披肩盒蓋面正中飾紅漆描金海棠形開光庭院人物紋，蓋面背底正中繪有人物花卉紋及橢圓形開光。盒身四面飾山水人物紋，正面一角貼有“白本桷滿花大巾”字條。漆盒內(nèi)置紙盒，紙盒正面大開光，內(nèi)里彩繪庭院人物圖，人物面孔采用象牙貼面，人物服飾用絲絹裁剪貼上，立體感強。大開光外飾一周16個圓形小開光，開光內(nèi)分別繪制牡丹、蓮花、荔枝、佛手等傳統(tǒng)和嶺南特有花果圖案。盒架四直腳，有牙角，十字棖上置海棠形模板，四角位飾黑漆描金纏枝紋。該套漆器紋飾繁麗，描金技法細膩，富麗堂皇。根據(jù)字條猜測應(yīng)是放置廣繡外銷披肩的裝具。

時至今日，在西班牙重大節(jié)日，女性仍然保留著身著大披肩的傳統(tǒng)。披肩亦是西班牙特色舞蹈弗拉門戈中必不可少的道具。在墨西哥，馬尼拉披肩與當?shù)匚幕Y(jié)合，衍生卡拉米洛披肩，成為墨西哥婦女身份的象征，影響深遠。而在中國，這也成為廣繡的典型代表之一，成為繁盛的海上絲綢之路的重大見證。

（編輯/張詩溦）

參考文獻：

①廣東省博物館編著：《三城記：明清時期的粵港澳灣區(qū)與絲綢外銷》，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20年，第289頁。

②張鍇：《中國與西班牙關(guān)系史》（增訂版），五洲傳播出版社，2013年，第83頁。

③轉(zhuǎn)引自張鍇：《中國與西班牙關(guān)系史》（增訂版），五洲傳播出版社，2013年，第107頁。

④貝尼托·佩雷斯·加爾多斯：《兩個女人的命運》，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22頁。

⑤貝尼托·佩雷斯·加爾多斯：《兩個女人的命運》，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48頁。

⑥貝尼托·佩雷斯·加爾多斯：《兩個女人的命運》，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23-24頁。

⑦貝尼托·佩雷斯·加爾多斯：《兩個女人的命運》，清白綢地繡庭院花卉人物動物紋披肩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