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武
明月清冷皎潔而高不可攀,又因為離人間太遠,人只望得見一片神性的光輝,望不見其布滿坑洞的表面,以為明月完美無缺……
于是人們把看得見卻夠不到的理想都喚為白月光。只要一直不可及,理想之物便能被自己安放在神壇,再不斷加碼,增添其神圣和虛渺的細節,如同僧侶不斷為自己信仰的神佛加塑金身。
已過去四年了,再回頭來看,香港中文大學(以下簡稱“港中文”)仍是我高三時期的白月光。
或許因為偶像張國榮,或許因為父母的無心提及,在高二那年的夏天,我忽然有了開始認真追夢的決心。在此之前的高中時光,我都得過且過——在陰蒙的冬天閑看飄雪,又等到夏日細數丁香有多少片葉,沒想過以后要去哪里讀書,過何種生活。
莫名其妙地,一切答案都成了港中文。彼時,那座學校被我當作一個身處彼岸的女子,她的神秘內斂和風情萬種讓我挪不開眼。
去新界沙田的一頃青山上看日落月升,在未圓湖邊提一兜水果又被伺機而動的猴子搶走;偶爾去蹭北島的課,看著他已老的體態偷神寫半首永遠年輕的詩,等到課后找一方暗綠的草坪讀白先勇的《臺北人》……一定有一片土地會是我和張國榮共踏過的吧?
這樣想著,壓不住的興奮和憂愁在我心頭縈繞,揮散了十七歲的燥熱。
高三到來前的暑假,我一邊不斷地在筆記本上寫她的名字、通過官網查看她的錄取要求,一邊因為尚不盡人意的成績黯然。
所幸港中文并沒有月亮離得那么遠,只要英語考到130分、總成績爬進全省前50,我就能拿到獎學金,然后挑一個自己熱愛的專業。當有了一只靶子,人就一定能練出中矢的箭術。我仿佛看見彼岸那個女子笑靨如花。不論游水或渡船,我終要登上對岸去相見。
從高三上學期開始,我拋去過往的懶散,把學英語作為每天的要務。課間一到,我就撂下瞌睡去過道的窗邊背單詞;晚自習放學之后,我則從當晚11點一直背到次日凌晨2點——班主任起初還因我上課的時候打盹扔顆粉筆頭過來,后來習以為常,便視若無睹。過去兩年我欠的“債”太多,得以血淚償還。我沒什么怨言,一步一步去填英語的坑,懷著單一莽撞的自信,暫時把其他科目拋之腦后。
為了偏執的念想,我走了一段艱辛無比的彎路:由于長時間缺乏睡眠,不僅英語沒有起色,總成績也越考越低。
那個冬天,我再沒閑心看眼前的雪。冰冷的世界仿佛是我低迷狀態的寫照,什么都在期待里,愈發使人失望。我用大半學期的熬夜透支慢慢補上英語的坑,又拿剩下小半學期給乍然來訪的焦慮和惘然以交代。一顆一顆痘痘在臉上冒尖、放大,變得紅腫,原本雜毛一樣茂盛的頭發也落了些。我知道它們如何來,卻無從判斷它們是否會有如意的歸宿。
要問那時還有什么在撐著我,一定是每周放學回家的路。
路上,我哼著張國榮的《春夏秋冬》,當走到離家不遠的橋上,我總會不經意停在中央,兩手扶著欄桿,俯身去看橋下清清的河水。河流夏日洶涌,卷起急速的浪濤,向東方奔涌,仿似有千鈞之力;而到冬天,它慢下來,低溫和從容使河底的泥土沉降、凍結,展現出河水原有的暗青色,讓人感受到沉穩的力量。
朝著一條干凈的小河唱《春夏秋冬》,再叩問自己做這一切的意義,答案便從能哈出熱氣的空氣中呼出。我在等自己的夢想如冬天安靜的河水,在沉淀和低溫下涌流而出。
高三上學期的日子很像高中單詞書里的“struggle”,似自己被鎖在無解的困境,卻又拼命掙扎,通過不間斷的撲騰扯開暗沉生命里的一線天光,并由此相信一切都能在撲騰里被掙脫開。幾近要崩潰的無數個瞬間里,我告訴自己,撲騰的底氣和價值還留著一絲,所以我撲騰。
我在校服里側寫上港中文的名字,每每覺得下一秒要力竭了,就拉下拉鏈來偷偷看看。寫在校服外面略顯張揚,而太靠里又實在“錦衣夜行”得過頭,缺了寫的意義。拉鏈旁邊恰如其分地貼近我心臟的位置,隨時可見,又時時隱匿在胸前,那是我和她心照不宣的秘密。
想帶著少年的任性悄無聲息地做一件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想做個拼命三郎為一份執念義無反顧地往前沖——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怎么都值得。
河面上的冰雪慢慢融化,單詞書里夾著的筆記逐漸把書撐厚,我終于等到了春天,也在無數個日夜里繼續做有關港中文的夢。
高三下學期的題海訓練填補了我在其他科目上的不足,我逐漸習慣了每天上課聽講、下課做題的節奏,在有條不紊的安排里過活,偶爾熬夜去補補突然想起來的知識點。每天在往返家和學校的路上,我坐在父親車里,拿著64篇必備古文或抄好的人文地理答題模板背,連十分鐘都不肯放過。車里放著粵語歌。手里雖是知識點,可耳朵不拒絕地接收自己下好的音樂,有時恍惚間我便跟著唱了起來。父親知道我的理想,瞥我一眼,一眼過后,是對我高三“偷懶”片刻的默許。
有一天,母親在車上和我一起聽《午后紅茶》,忽然從副駕駛后座叫我:“兒子,你要是去香港上學,打電話跟我講粵語,聲音一定好聽。”成績正順著天氣轉暖慢慢往前走,我聽著母親的話,內心欣喜,表面卻默不作聲。
不知什么時候起,對港中文的惦念讓我機械的生活多了一些雷打不動的儀式:時常翻開衣領看看她的名字、每周放假看一遍她的宣傳片。從乍見之歡到熱情褪去的平淡,我從沒放下過熱愛,只是慢慢將其融進生活。
學業規劃表上,我沒把她寫進志愿院校,而只用繁體寫了自己的姓名,遮住隱晦又呼之欲出的“野心”。如同小心翼翼的暗戀,想教她知道壓抑著的心悸,卻又羞于怯于直白表達,便想盡一切兜兜轉轉的法子,滿懷希望地等她自己知曉。
倒計時從90天變成60天,又因為高考推遲翻回90天,接著繼續變短。
成績在一次次考試里起伏,我卻再也沒患得患失。
當努力扎扎實實落下去,僥幸或失望便無從談起。到最后幾天,一切功利心和渴望全都消散,只剩發自心底的平和。
班主任在我們離校的前一天沒有交代考試技巧,只講了一句:“不必有對某個學校的執念,塵埃落定之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愿意做詩人,給自己的執念安插無數后天的伏筆和巧合,也甘心使自己以為一切都會如命中注定般應時而來。彼時,我并不以為會有什么突發的轉折打亂安排,一心相信努力奔赴就能實現理想。
可聽到那句已是著名雞湯的勸慰,頭一遭覺得醍醐灌頂,哪怕安安靜靜的夢已做了一年。
班主任的話應驗了。塵埃落定之后,我遵從時勢和家人的希望,到北京讀大學,把有關港中文的夢擱了下來,任由她在青春的激情退卻之后余溫不減,偶爾把我扯回高三的片段。哪怕那些日子苦澀、難挨,時過境遷,到現在只剩對自己的崇拜。
四年后的又一個春夜,北島的詩鉆進我的腦海——
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現在,我明白世上并沒有什么完全理想的事物,有時只是人為賦予其一個意愿相信的濾鏡。可無論如何,正是少年時鏡花水月般的愿景,使我迸發如許毅力和勇氣,才得以順遂地走完那一程大考,即使沒夢想成真,卻柳暗花明,在意料之外獲得最恰切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