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總目標之一是讓學生“認識中華文化的豐厚博大”,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建立文化自信,并要求教師在具體的課程實施中“了解課文涉及的重要作家作品知識和文化常識”。
寺院文化作為中華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一部分,顯示了儒釋融合、佛教中國化的過程,展現(xiàn)了華夏文明兼容并蓄的特質(zhì),有必要讓學生了解學習一些基本知識。中學生在課內(nèi)已學習了相當一部分與寺院相關(guān)的著名詩文(見表1,因篇幅所限,本文所討論僅限初中詩文)。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寺院空間與詩人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寺院既是文人賞游的自然文化景觀、交游場所,也是其棲身之所,而詩人的身心在寺院中也得到了慰藉與療愈。由寺院空間了解詩人及其詩文創(chuàng)作為我們解讀詩文提供了新的視角,也為我們的日常教學打開了新的思路,即探討核心素養(yǎng)視角下寺院空間的教學價值。
表1統(tǒng)編小學、初中教材中與寺院相關(guān)的詩文
年級 篇目 涉及寺院 二年級上冊 《夜宿山寺》 江心寺 二年級下冊 《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凈慈寺 四年級上冊 《題西林壁》 西林寺 五年級上冊 《楓橋夜泊》 寒山寺 六年級下冊 《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 清泉寺 八年級上冊 《記承天寺夜游》 承天寺 八年級下冊 《題破山寺后禪院》 破山寺八年級下冊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定慧院一、空間:寺與人的良性互動
寺院在古代不僅僅是從事宗教活動的場所,它更是供普通民眾游賞、讀書、雅集、客宿的地方,因此,在唐以來的詩文中隨處可見其蹤影。教材中的三篇詩文基本代表了最常見的寺院空間與詩人互動關(guān)系的三種類型。
(一)賞游的自然文化空間
自古名山僧占多,寺院選址大多追求環(huán)境幽絕高雅,或依山而建,或傍水而居,或廣植花木,或鬧中取靜。如此清幽別致的自然環(huán)境,容易引人流連忘返或駐足欣賞,并將之作為吟詠對象。這在唐朝山水派詩人筆下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為其中代表,紀昀評價此詩:“興象深微,筆筆超妙,此為神來之候”(《唐宋詩舉要》卷四引)。詩人寫景繪情自然細膩,情與景相融,而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詩人從特定的景致中悟得的禪理。禪院在寺后,與人世又隔絕一層;兼其花木繁茂,清靜幽遠,引人入境,陶醉其中。這些景色與寺外自然景觀并無二致,但清靜幽遠的禪院給了詩人暫時遠離喧囂俗世的契機:舉目四望,初日高照,萬物生輝,山鳥自由歡悅;碧天白云,茂林修竹,倒映清潭,滌蕩心靈。“悅鳥性”暗示人們要遠離塵囂,回歸自然懷抱,沉浸其中,才能使心靈自由,潔凈空明。而來自世外之音的鐘磬音,若有若無,化動為靜,深邃超脫,引領(lǐng)詩人進入方外之境,言有盡而意無窮。如此,方顯佛法無邊的意旨。
此詩具有寺院詩的典型特征,詩人把寺院作為賞游的空間,把寺院視作客體景觀,營構(gòu)具有禪意的環(huán)境,表現(xiàn)禪悅之思,往往寓禪理于自然景物之中。
(二)客宿空間
古人在游覽名山大川、讀書修業(yè)、流之他地、貶謫避難時常常客居寺院,此時的寺院僅是他們不得已的安身之所,遠離家鄉(xiāng),漂泊在外,使得他們觸景傷懷,睹物思人。晁補之自述:“謫宦江城無屋買,殘僧野寺相依。”蘇軾一生謫宦,用來概括他初到黃州時的情形也是很恰當?shù)模恫匪阕印S州定慧院寓居作》小序:“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點明蘇軾一家老小初到黃州時寓居寺院,有所感懷而作。詞作中描繪了寺院清寂凄冷的環(huán)境,世人入夢,無聲無響,無人陪伴,僅若隱若現(xiàn)的孤鴻掠過天空,而詩人心情苦悶,又難覓知音,無人訴說。如同幽人一樣,孤鴻在驚恐幽恨中飛掠枝頭,寧可寄居荒野沙洲,也不愿隨意棲身高枝。人鴻相契,物我同一,命途互參,定慧院這一特殊地理空間,使詞人在孤寂中反觀內(nèi)心,在禪靜中篤定理想。定慧院有別于一般客店,它在塵世卻又遠離塵世,它連接了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位于此刻與未來的交叉點。寄居其間,詞人不能不憶及剛剛過去的殺身之禍,卻又不可不面對真實的“超我”,明心見性。
“定慧”一名頗有深意,意即由禪定而生智慧,摒棄一切私心雜念,由聞、思、修三條途徑來增長智慧。蘇軾與佛寺有不解之緣,少時寺中讀書,成年參禪悟道,黃州時期寄居禪院洗心歸佛,以求慰藉心靈。無論是有意為之,還是巧合,寺院月夜的方外寂靜,給了詞人獨思空間,禪定內(nèi)省,重尋人生方向,篤定人生價值。
(三)交游和解之地
寺院建在方外之地,坐擁名山大川,又有豐富的藏書、前賢遺跡,因而常作為人們的交游雅集之地。《記承天寺夜游》作于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十月,僅有84字,短小精悍,是蘇軾小品文中的精品之作。題中承天寺,并非詞人當時所居之地,此時詞人被貶黃州已四年余,筑屋東坡,而張懷民此年剛被貶此地,寓居承天寺。兩人經(jīng)歷相似,先后皆被貶,初到黃州都寄居寺院;性情相契,蘇轍說懷民:“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可見,其生性坦然、曠達自適,深為東坡賞識,視之知己。否則,怎會“念無與為樂者”,徑直去找張懷民,一個“遂”字將二人情誼凝于筆端;精神困境相同,即如何面對仕宦中的得失、進與退的難題、人生中的順逆等問題。
怎么解圍呢?蘇軾沒寫,只寫到與張懷民“相與步于中庭”,二人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從文中所寫景物我們可窺見一些端倪。他將明月與竹柏化作空明積水與縱橫交錯的藻荇,藻荇在水中隨波逐流,身不由己,與二人在宦海浮沉、漂泊無依的經(jīng)歷相似,但這些皆為虛象,只有天上明月、寺中竹柏為真,每夜有月,各處有竹柏,但為何不“閑”之人看不見?心中被外界的執(zhí)念、物欲所占據(jù),身邊的風景卻無人欣賞。再放大一點看,寺外的紛爭、過往的榮辱如何讓人痛苦不堪,皆為虛妄,只有晚風明月、如水庭院才是真切,而所有的最終都會歸于寧靜。這是蘇軾對二人處境的自我審視與突圍。
這樣的生命感悟為何會發(fā)生在承天寺?因為寺中人、寺中月、寺中理。首先是蘇軾對張懷民初遭貶謫的寬慰,對二人間情誼的重視;其次承天寺乃方外之地,清凈自守,是與俗世有著本質(zhì)不同的詩意空間,讓蘇軾可以從出世的視角來審察處于入世困境中的自我。自稱“閑人”,內(nèi)心著實不閑,只是在儒家入世與釋家出世間取其平衡而已。因而其主旨與《卜算子》是一致的,但更多了一份自我和解后的隨遇而安與淡然。最后是蘇軾居黃州以來與佛寺的親近、詩僧的交往、禪意的深入理解有關(guān)。承天寺澄澈幽靜的月色,能修復創(chuàng)傷,慰藉靈魂,使作者能以超然出世的眼光看待榮辱,欣賞美好,擁抱世界。
寺院兼具物質(zhì)與文化的屬性,為詩人提供了獨特的審美空間,不管是常建筆下清幽空靈的破山寺后禪院,還是接納了孤憤靈魂的定慧院,抑或是見證蘇軾邀請友人同賞月色的承天寺,其本身都有了審美價值。通過關(guān)注寺院空間,我們在理解寺院如何影響詩人對自己人生處境和生命價值的思索,詩人在詩文中如何把寺院空間書寫詩意化、審美化,詩人表達怎樣的情感與價值取向等問題時增添了一個獨特的視角。
二、支架:寺院空間的教學價值
寺院影響著詩人創(chuàng)作,詩人作品表現(xiàn)寺院中的所見所思所感,我們從寺與人的互動關(guān)系中理解作品,不失為一條解讀文本的新視角,而由核心素養(yǎng)視角來審視寺院空間的教學價值,也不失為一條教學的新路徑。
(一)以文化人,堅定文化自信
語文課程應立足核心素養(yǎng),引導學生在學習語言文字運用過程中,充分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堅定文化自信,實現(xiàn)“以文化人”。核心素養(yǎng)的養(yǎng)成發(fā)展首先要靠整體可見的顯性知識,逐步發(fā)展為隱性的能力與價值觀,因而對教材中出現(xiàn)的寺院文化,在教學中不能視而不見,反而應予以重視。
1.了解與寺院相關(guān)的基本文化常識
這是課內(nèi)理解詩文的需要。以《題破山寺后禪院》為例,“高林”一詞書上未作注解,學生直譯作“高大的樹林”,未嘗不可。但此處卻另有深意,佛家稱僧徒聚集的處所為“叢林”,此處作“高林”有稱頌禪院之意,在光照山林的景象中表達對佛宇的禮贊。“禪房”是僧人們的起居之所,通常位于寺廟前殿之后,破山寺后的禪房竟藏在彎彎曲曲的小路后,花木掩映,別有雅致,所以帶著這些常識,學生更容易理解詩人此時的驚喜中,還有對寺僧們善于營造清幽環(huán)境的贊嘆,以及對遠離塵世的愉悅之情。
這也是學生后續(xù)能開展自主閱讀的需要。古代寺廟不事經(jīng)營,食宿免費,其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信徒捐贈、香火供奉、土地租賃、政府撥款等,因而在唐宋時發(fā)達的寺廟經(jīng)濟為貧寒的詩人們提供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蘇軾、張懷民、黃庭堅等常寄居寺廟。宋以后寺廟也日益世俗化,在《儒林外史》中各路和尚、僧官的做派無異于常人,不守清規(guī),見風使舵。這些人物形象的理解都需有相當?shù)乃略何幕R,從其中可見佛教的中國化進程,即僧侶們逐漸本土化、世俗化的過程。
2.體悟詩人營造的審美空間
這里的審美空間既指由詩文中具體的物象構(gòu)成的客觀現(xiàn)實空間,也指由此空間拓展延伸出的意義空間,即司空圖曾在《與極浦書》中提出的“象外之象 ,景外之景”。《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用寺院、月、桐、幽人、孤鴻構(gòu)建的現(xiàn)實空間,空寂凄冷迷蒙。一彎殘月高掛枝葉稀疏的梧桐樹上,夜深而人聲漸消,但幽人與孤鴻卻難以入睡。這是詞人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身邊的景物而構(gòu)成的詩意審美空間;這個空間濃縮了詞人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因詩遭禍,被貶偏遠之地,居住被監(jiān)視。寺中人、寺中景為讀者提供了進入詞人內(nèi)心的環(huán)境,這些意象隱秘地被全部統(tǒng)攝在定慧院這一清寂的現(xiàn)實物理空間之中,使得詞人構(gòu)造的審美空間更顯寂寞清冷。由此而延伸出去的意義空間,是人似孤鴻,鴻如幽人,雖身處逆境又滿懷愁緒,卻依舊不愿依附,要堅守自己操守的高潔靈魂。
不論是了解基本的文化常識,還是體悟詩人營造的富有禪意的審美空間,都可以使學生獲得審美經(jīng)驗,增強對傳統(tǒng)文化、民族精神的認同感,更有美學美育上的意義。
(二)搭建支架,培育核心素養(yǎng)
1.問題支架,激發(fā)高階思維
“問題是教學活動的動力和起點,也是貫穿于教學活動的主線。”問題支架是基于課程目標和單元主題,結(jié)合文本特質(zhì),依照對教學目標和教學內(nèi)容的把握,聚焦學習任務,指向問題解決而設計問題鏈的教學方式。在教學中通常會依據(jù)教學目標設計主問題,再將主問題依次拆解為問題鏈。《題破山寺后禪院》的景物特點是教學重點,可將主問題“禪院中的景物主要作用是什么”,依次分解為:“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你認為詩人主要寫的是何處的景物?”“禪院中景物主要特點是什么?”“詩人是如何表現(xiàn)這一特點的?”“詩人為何要突出禪院景物的‘清幽?”這一問題鏈分別指向禪院景物的特點、描寫景物的手法以及作用,最終引導學生理解禪院景物之清幽對詩人內(nèi)心的凈化作用。圍繞寺院意象這一支架進行問題設計,可以使學生有具體可把握的抓手,化抽象為具象,引導學生由淺入深,走向深度閱讀,提高語文素養(yǎng)。
2.情境支架,推動真實學習
情境支架要求創(chuàng)設的情境應立足于學生真實學習的發(fā)生,聚焦語言實踐,觸發(fā)學生的情感體驗,能有效推動學生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提高。古詩文教學中建構(gòu)的真實情境,要找到文本內(nèi)容與情境的最佳結(jié)合點,寺院可以是一個比較適恰的切入點。教學《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需始終以朗讀為線,讀準字音,讀通詞句,讀懂詞意;并在此基礎上,引導學生以“缺月”“疏桐”“幽人”“孤鴻”“寒枝”等詞,想象詩人描繪的畫面,以此來體會詩人暗含的情感。教師可提供以下情境支架:“在的定慧院,我們看見,聽聞到;從詩句中,我們能夠感受到。”基于古詩文內(nèi)容的情境,教師可以讓學生沉浸文本,咀嚼語言,進而體會詩人不以貶謫寄居的孤苦為意,反而堅守理想的情感價值。
以寺院空間構(gòu)建情境支架,還可以以任務為核心來教學。例如,學習《記承天寺夜游》,可圍繞“為旅游景點承天寺設計宣傳海報”這一任務來進行。分解為以下任務:結(jié)合課文為海報擬一則標題,并簡要說明理由;根據(jù)課文內(nèi)容為海報配一幅背景圖(用文字描述圖片內(nèi)容),用物象突出寺院的特征;寫一段寺院的宣傳語;你認為還可以為海報增添哪些有意味的內(nèi)容來突出主題。
3.探究支架,指向深度學習
在古詩文教學過程中搭建探究支架,可以使師生間產(chǎn)生良性互動,促使學生調(diào)動以往的知識與經(jīng)驗參與當下的學習任務,并把未知與已知建立起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聯(lián),親歷知識遷移運用的具體過程,能動地開展自主探究學習。這是深度學習的內(nèi)在要求之一。在具體的教學實踐中,可將寺院空間作為單獨的主題進行研究,也可嵌入其他主題文本來組織學生展開探究活動。如小項目學習,以《題破山寺后禪院》《楓橋夜泊》《過香積寺》三首詩組合來探究“跟隨詩人游寺打卡”,先設計兩項預習任務:回憶學習過的游覽寺廟的詩歌;作為游客,了解一下這三位詩人。再依據(jù)學生認知水平設計以下任務:作為導游,帶游客身臨其境、撰寫寺院景點目錄、推薦寺院特色;作為推廣人,選一處寺院撰寫官方公眾號文章。這樣的寺院主題探究活動,將古詩教學由一篇到多篇,由課內(nèi)聯(lián)結(jié)起課外,從舊知識中建立新關(guān)聯(lián),可以拓寬古詩文課堂的寬度與深度,提醒學生重視新舊知識之間的勾連,并優(yōu)化認知結(jié)構(gòu),形成核心素養(yǎng)。
這是基于同主題文本組建群文,教師也可以采用“1+X”小群文模式,從同一詩人在不同的寺院場景中組建群文,探討詩人心境的變化及其成因。蘇軾謫居黃州以來有諸多游寺詩文,新學《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時,我們可以選擇《記承天寺夜游》《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進行聯(lián)讀,從其中窺見詩人由初到黃州寓居定慧院時的孤寂不平,到元豐五年(108年)游蘄水清泉寺的灑脫曠達中仍有憤懣,再到元豐六年(1083年)與知己夜游承天寺時的平和隨遇而安。我們還可從寺院景物的描寫來探討詩人的心境變化、對禪理的逐漸領(lǐng)悟,在比較中展開深度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