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寅
《過秦論》作為古文經典,是多本語文教科書的入選篇目。例如,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三將《過秦論》與《寡人之于國也》《勸學》《師說》四篇文章整合為一個單元,重視其議論的特點。
不同于之前“一綱多本”時期的教科書將《過秦論》的教學重點放在“論”的分析和議論方法的學習與掌握上,統編版高中語文教科書在《過秦論》的學習提示中指出了其文體特點:“《過秦論》以賦體寫史論,多用夸張、對比,通篇一氣貫注,氣勢充沛,鋪張揚厲。”
如果按照現代議論文的寫作要求分析《過秦論》,只是將其作為議論文寫作的范本和學習對象,一方面忽視了《過秦論》作為文言文具有的文體特點,另一方面會發現文章存在立論有偏頗,論證有疏漏,邏輯不嚴密等不足之處。然而,《過秦論》論證上的問題并沒有影響其經典地位,因此從文體學的角度出發,《過秦論》的經典性和賈誼議論之精妙能被更好地理解。
《過秦論》最早見于《新書》,僅有“過秦”二字,但文章研究秦朝的歷史,探求秦朝滅亡的原因,正符合了劉勰對“論”體的描述,“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追于無形,鉆堅求通,鉤深取極”[1]218。同時,無論是按照文體分類的古文選本,還是在文學批評等其他著作中,《過秦論》都被歸為“論”體一類,并被后人于題末加上“論”字。梁蕭統將其放于《文選》“論”體首篇,清姚鼐《古文辭類纂》將其選入論辯類并置于首篇。劉勰《文心雕龍·論說》提出,“陸機《辨亡》,效《過秦》而不及”,也是將《過秦論》放在“論”體一類中討論。宋代高承的《事物紀原》把其作為“論”體文章之始。[2]143既然如此,教科書中的學習提示又為何會出現“賦體”一詞呢?項安《項氏家說》指出:“予嘗謂賈誼之《過秦》,陸機之《辨亡》皆賦體也。”錢鍾書也提出:“賈生作論而似賦”[2]143。在閱讀《阿房宮賦》時,又會產生與《過秦論》相似之感。賦在形體方面,以設辭問答和韻散配合為兩大基本要素,使之區別于詩文成為獨立的體裁,在手法上善用鋪陳、夸張、渲染等,善于營造恢弘氣勢[3]8-20。“體”在古代有多種意義,文學語境下,多指作品的“體裁”或是“風格”。《過秦論》在體裁上沒有與賦相近之處,但是不難發現,在行文中運用了許多“賦”體的代表性手法,如鋪陳、夸張等,使全文氣勢充沛,因此,“以賦體寫史論”中的“體”應是側重于風格而不是體裁。賈誼又善賦,在漢賦的發展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開創了用騷體寫辭賦的先河,并為漢大賦的成熟奠定了基礎。賈誼在辭賦上的成就讓他在撰寫史論時可以熟練地運用賦體的寫作手法。
《過秦論》在文體上的突破影響了后世文人的創作。一般說來,從戰國到西漢再到東漢,文風凡三變:戰國文雄奇,西漢文醇厚,東漢文徘麗。由于賈誼在《過秦論》中充分發揮了賦家的長處,使該文既有戰國文的雄奇,又有西漢文的醇厚,同時也露出徘麗的端倪,開一代創作的先河。[4]24西晉文學家陸機所作的《辯亡論》有著明顯模仿《過秦論》的痕跡,但是仍未超越賈誼。
在對《過秦論》的眾多評點中,都強調了“雄”。明孫鑛評價此文“立義雄偉”;清儲欣評價此文“敘事雄渾”;清姚鼐評價此文“雄駿宏肆”;清唐文治評價此文“文氣雄駿”[5]359-361。那么,文章的氣勢之雄是如何形成的?賦體的寫作手法又是如何在其中發揮作用的?
《過秦論》通過描寫秦國從一統天下到極短時間分崩離析的歷史進程,議論秦朝在政治統治上的過失。在歷史敘述中,賈誼善用鋪陳,對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到秦始皇這一完整歷史脈絡都有所涉及,體現出了秦朝歷史的恢弘。
將其間150多年的歷史濃縮在千字以內,卻沒有給人以羅列堆砌、零散破碎之感,原因在于賈誼沒有完全照搬賦的鋪陳手法,將歷史的方方面面都事無巨細地寫出,而是有所重點地進行鋪陳,詳略得當,不顯冗長。在前四段中,每一段都對能體現“攻守之勢”的重要史實,使用并列式鋪陳逐一說明,如秦孝公時期的商鞅變法,六國與秦合縱連橫的斗爭,秦始皇的集權政策,歷史的厚度增強了文章的氣勢。中間孝文王和莊襄王在位時間較短則適時略寫,一帶而過。在第二段中,賈誼用“蒙故業,因遺策”六字就總結了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的政策,將重點聚焦于秦國與六國的對抗之中,通過“南取”“西舉”“東割”“北收”陳述秦國版圖的擴張,體現秦國強悍的戰斗力;通過羅列人名,體現六國人才之多。同時,這些人名和地名對漢人來說并不陌生,很容易便能聯想到文章中未展開描寫的數次戰爭交鋒。賈誼將歷史的許多細節藏匿其中,看似簡短的語句實則暗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底蘊,從而充實了文章內容。
賈誼在描寫秦國時極力塑造其國力雄厚的形象,為文章造勢,如此帝國的轟然倒塌才能給執政者以警醒。
秦孝公繼位前,秦國經歷了多次政治動蕩,國力削弱嚴重。秦孝公繼位后,重用商鞅,變法圖強,國力逐漸增強。賈誼于孝公時期開始著筆,讓秦國在文章初始便展示出了強國氣勢,從“取西河之外”到“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再到“天下已定”采用遞進式鋪陳,秦國國力逐漸增強達到頂峰,使讀者對秦國的國力在每一段都有認知的突破。為了讓這種遞進更加明顯,賈誼在歷史事件的選取和組織上進行了藝術化的處理。例如,將秦國惠文王、武王、昭襄王與其他諸侯之間的數場戰事放于一處描寫,體現秦擴張的迅速;對秦在擴張中的失利或傷亡慘重的戰爭避而不談,塑造其戰無不勝的形象;把莊襄王繼位前秦朝因帝王的輪番更替而形成的混亂局面和莊襄王的政治貢獻用“國家無事”遮掩過去,為描寫始皇之強積蓄力量;甚至將莊襄王打敗東周,推翻周王室作為始皇的戰果。
僅有這種線性的遞進式鋪陳還不夠,賈誼還多次運用疊寫,對某個點進行集中多次渲染,不斷加深固化秦國的強者印象,連用“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四個意義相同的詞語刻畫秦孝公的野心,可見野心之大一個詞語不足以表達;連用“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四個意義相同的語句強調秦始皇的強大,可見一句句子無法概括形容始皇之強;在“踐華為城,因河為池”后緊接著用“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再次突出秦國地勢險固,點明其占據地理位置上的優勢。除了以上對秦的直接描寫,賈誼還通過贊美六國的人才濟濟來反襯秦的強大,讓秦強大的形象更加立體。
同時,在戰爭描寫中大量使用夸張的手法渲染氛圍,如“拱手”“無亡矢遺鏃之費”“伏尸百萬,流血漂櫓”等,而夸張這種手法的自覺運用和廣泛發揮是由賦的創作首先實現的[3]407。賈誼將其運用到“論”體文的寫作中,使文章氣勢更盛。
賈誼多用賦體所擅長的排比和對偶,行文節奏如秦國統一天下般,勢如破竹。在順暢的敘述中,賈誼暗藏了許多對比,使行文同時具有了張力。首先是秦強盛時和六國的對比,六國聯合的實力并不弱,卻在抗秦時猶豫不決,秦國信念堅定,“開關延敵”,毫不畏懼,最終戰勝六國;其次是秦滅亡時和陳涉的對比,陳涉只是一個普通百姓卻動搖了一個王朝的統治;再次是六國和陳涉的對比,陳涉在地位、武器、士兵和謀略方面都不如六國卻能做到六國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最后是秦興亡的對比,秦發奮百年才統一天下,相比之下,從權力的制高點跌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這些對比為最后矛盾的爆發積蓄力量。隨著秦朝的氣勢達到頂峰,對秦滅亡原因的疑惑也積壓到頂點。“然”字之后急轉直下,如大廈轟然崩塌,百年基業毀于一旦。清林紓認為最后一段“似有百倍之神力,從積壓在萬鈞之下,忽然以扛鼎之力,打挺而起。”[5]361“且夫”之后宕開一筆,總結收尾,使用排比和設問,引人思考,稍有舒緩的氣勢又重新上升,最后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一錘定音,將前文積壓下的秦如此之強卻難逃滅亡的疑惑點破,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古文中運用排比、對偶、對比并不少見,然而像《過秦論》這樣被魯迅稱之為“西漢鴻文”的氣勢充沛的文章卻不多見,所以這些手法不是使文章氣盛的決定性因素,只是影響因素之一,行文用詞的精確和得體也為文章增勢不少。得體即言語得當,在古文中就是遣詞造句與文體風格十分契合。首段一個“窺”字顯出了秦朝虎視眈眈,覬覦天下已久,使人倍感壓迫。隨后,“席卷”“包舉”“囊括”“并吞”四個動詞連用,將秦朝抽象的野心具象化,生動形象地令人感受到秦朝氣吞山河的雄心壯志。“內”“外”之舉措和“南”“西”“東”“北”之進攻等短語增添了文章的空間感,與文章整體敘述歷史的時間感相結合,文章的時空結構更加立體。秦朝,或者說文章的壓迫感由點到面,全方位地籠罩著周室、六國乃至讀者。第四段描寫陳涉時連用“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遷徙之徒”,貶低其身份,不斷渲染沖突的氛圍,為最后矛盾的爆發持續造勢。
與同樣是探討朝代興衰,提醒統治者避免重蹈覆轍的《六國論》相比,兩篇文章雖然都是“論”,但是結構大不相同。《六國論》開篇就直接寫出六國破滅的原因,接著圍繞觀點展開論述。《過秦論》則是先敘后議,并且敘述占據了全文五分之四的篇幅。這與賈誼的賦體寫作風格密切相關。《文心雕龍·才略》云:“賈誼才穎,陵軼飛兔,議愜而賦清,豈虛至哉!”劉勰用“議愜而賦清”一語概括賈誼的文體風格,其論述范圍兼及賈誼政論文與辭賦等兩個方面,它給我們的啟示是,賈誼賦發議論的內容與他的政論文是相通的。[6]34賈誼對賦體的探索在這篇文章中也有體現,將“論”與“賦”的特色有機融合。從《吊屈原賦》到《鵩鳥賦》再到《旱云賦》,不難發現句式逐漸呈現散體化的傾向,議論成分大大增加。《過秦論》中句式駢散結合,長短相間,變化多端。短句往往能使行文節奏緊湊,為秦朝的強勁勢頭增勢。至最后一段總結秦朝興亡原因時則多用長句,舒緩語氣,使得君王能理解并接受其觀點。
秦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封建王朝,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然而正是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封建大一統皇朝,卻僅僅統治了10余年,便二世而亡了。秦皇朝的速興速亡,漢皇朝的繼起而興,社會歷史經歷了從秦亡到漢興的歷史巨變。時代要求史學家、思想家們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以為新皇朝的政治統治提供歷史借鑒。于是乎,“過秦”便成為漢初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思想主題和時代思潮,[7]15賈誼的《過秦論》是這股思潮中的佼佼者。賈誼提出了奪取天下和治理天下需要采用不同策略的政治主張,治理天下時不施仁義是導致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受到司馬遷、班固等史學家的推崇。然而,一個朝代的滅亡是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同樣是借過秦警醒當朝,杜牧的《阿房宮賦》雖在手法風格上深受賈誼的影響,但是二者的觀點卻大相徑庭。杜牧認為秦朝統治者因驕奢亡國,賈誼卻認為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賈誼為何只抓住“不施仁義”這一點呢?這與當時的政治環境有著緊密的聯系。漢朝剛剛經歷了秦末農民戰爭、楚漢爭霸等社會動蕩,人民生活受戰亂影響苦不堪言,賈誼因此倡導實行仁政。賈誼在論述秦朝滅亡原因時不是絕對客觀的,他的出發點是為了解決漢朝的社會問題。杜牧也是同理,主要是借古諷今,針對唐朝統治者的荒淫無度。推廣可知,古人在書寫此類“論”時的出發點大都為當時當世服務,事例也因此需要進行適當剪裁。所以賈誼需要在秦朝的歷史中找到可以佐證觀點的材料來借古喻今,向皇帝建言獻策,實現其政治主張。但是,單純地敘述歷史并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運用“賦”體的寫作手法造就的慷慨激昂的陳詞才能造就聲勢,具有真正的感染力,直擊人心。《過秦論》中秦朝的前車之鑒促使漢朝決定開始推行休養生息的國策,為漢朝日后的興盛奠定了基礎。
《過秦論》能在眾多政論散文中脫穎而出成為不朽的經典,除了因為文章展現出了極強的政治遠見外,還因為原本直白的以敘代議經過賈誼精巧的構思和組織后用簡短的語句展示了百余年波瀾壯闊的歷史沉浮,加上“賦”體的恢弘和“論”體的雄辯完美融合,使行文氣勢磅礴,后人難以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