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
2022年高考語文上海卷寫作題材料的思辨空間如何?對于這個問題,語文教育界有不同的看法。
小時候人們喜歡發問,長大后往往看重結論。對此,有人感到擔憂,有人覺得正常,你有怎樣的思考?請寫一篇文章,談談你的認識。
要求:(1)自擬題目;(2)不少于800字。
詹丹教授認為這道題目的思辨空間是比較充足的,題目呈現了五組概念:“發問”與“結論”、“喜歡”與“看重”、“小時候”與“長大后”、“擔憂”與“正常”、“思考”與“認識”,前三組概念涉及材料的事實部分,只是思考過程中的起始環節,而第四組概念涉及對事實的態度,可以引出對事實的現實性與合理性的思考,既可以將“你”與“有人”并列,直接面對事實加以論述,也可以把他們的態度一起納入“你”的論述中。[1]董毓教授認為這是在對接測試理性論證的能力,有理性論辯的可能性,可以依據客觀理由來判斷,對于批判性思維教育有很好的價值導向作用,但有可能成為單一立場的題目,因此有一定的改進空間。[2]余黨緒老師認為這是一道可以有理性論辯空間的題目,題目隱含愛發問和重結論各有其價值的意思,兩種立場各有合理性,同時指出了第三種立場和論證:兩者并不一定矛盾對立,可以共存,各自在一些需要或目標上更有重要性和價值,理想情況是相互補充。[2]
筆者認為,以上結論側重于對試題材料本身思辨空間的評價和對審題立意的原則性指導,還沒有涉及如何利用材料豐富的思辨空間來挖掘材料的寫作價值。接下來,筆者將側重從手段和方法的維度,以批判性思維為工具,對題目材料的思辨空間展開探究。
在語言中,有一些兩兩同時出現的概念,出現一個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另一個。如物質與精神、運動與靜止、必然與偶然、規律與混沌、對立與統一、系統與要素等。這樣的概念可以稱為“對舉概念”。對舉概念是人類思維的基本范疇。余黨緒老師非常重視寫作中學生思維方式的養成,他認為范疇思考是一種重要的思維方式,在說理中,借助范疇來闡釋問題,往往能夠透過復雜的現象看出事物的本質,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3]51那么,材料中出現的“發問”與“結論”是否屬于對舉概念呢?從常理來看,“發問”是為了得到“結論”,因此,提到“發問”自然聯系到“結論”,提到“結論”自然聯系到“發問”,這是范疇思維的結果。但情況一定是這樣嗎?經歷過孩提時代的我們,一般有一個印象就是小孩子的問題總是很多。是不是他們特別善于發現問題,特別喜歡思考呢?根據皮亞杰理論,2-7歲的兒童處在前運算階段,兒童具備了符號言語功能,但其尚未獲得守恒概念,處在這一階段的孩子,尚未建構基于運算圖式的思維方式,其思維體系還不具備完整性與邏輯性。進一步看,處在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的“發問”是感受到了來自外界事物表征刺激的結果,這種行為具有隨機性和隨意性,并不會伴隨復雜的心智活動,當然也沒有多少理性思維的介入。
因此,這一階段的孩子喜歡“發問”或許是表象,用詹丹教授的話來說就是“或許只是看上去喜歡發問”,而實際上他們對于問題的答案并不會進行理性思維的加工,這種主體行為的目的僅僅在于獲得外界的反饋,為其理性思維的發育構建基礎。結合認知心理學理論,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2-7歲的兒童的“發問”與成人的發問在本質上是有區別的,這個階段的孩子關注的是結果而非結論。更進一步說,2-7歲的孩子往往都表現出很強的“求知欲”,如果不進行外界干預,相當一部分孩子的所謂的“求知欲”是很難保持到青少年階段的。如果我們從范疇思維角度來分析這一現象,我們就會發現,2-7歲年齡階段的孩子的“發問”只是表示他們關注到了某一事物或現象,這一過程中的對舉概念是“發問”與“結果”,而如果將這個年齡階段孩子的“發問”與“結論”理解為對舉概念,就不屬于范疇思維了。
當孩子們漸漸長大后,尤其是過了7歲以后,周圍人可能會意識到他們的“問題”逐漸變少了。這是什么情況呢?是他們的求知欲下降了嗎?是他們已經沒有那么多問題了嗎?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先看看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在心智發展上出現了什么變化?認知心理學認為,兒童大約在7-11歲之間進入具體運算階段,這一階段發展最典型的標志就是兒童能夠運用符號進行有邏輯的思考活動,而在12歲以后,形式運算階段的典型特征是抽象思維的發展與完善。這時青少年不再將思維局限于具體的事物上,他們開始運用抽象的概念,能提出合理的假設并進行驗證。可以說,在7歲以后,孩子的“發問”已經與成人的發問無本質性差異了,他們的“發問”背后是一套復雜的心智活動。換言之,真正意義上的“發問”是一種建立在后天學習經歷上的能力,而通常一個人“發問”的水準與其理性思考能力相關。對于兒童的“發問”現象還是要辯證看待,從某種程度上說,兒童喜歡“發問”,長大了問題少了是正常現象,說明兒童階段后,人的注意力將不再純粹為外界環境刺激所左右,而更關注事物變化發展的本質,更依賴于自身的理性思考。相反兒童階段后,個體仍然表現出對周圍的一切“感興趣”,不斷“發問”而不重視對結論的思考,就反而要引起重視了。
當然,這里并非說,2-7歲的兒童的“發問”行為是無意義的,恰恰相反,對于這個年齡段孩子的“發問”,成人應該學會關注并給予積極的回應,通過鼓勵孩子們“發問”養成觀察自然,接觸社會的習慣,對于孩子的“發問”行為,給予盡可能多的正向反饋,顯然是有利于他們心智的發育,只是對于這個階段的孩子,充滿“詩性”的回答比富有“理性”的回答更有價值。當然,如果大人對喜歡發問的孩子熟視無睹或者敷衍以對,那么,很可能一位富有創造力和天賦的孩子,最終也將難以擺脫“泯然眾人”的命運。
在進行材料寫作時,如果能轉換視角,能從供材者的角度,審視材料本身的命題邏輯,無疑將大大拓展材料的思辨空間。對于2022年上海卷寫作題材料而言,我們可以先從共時的角度來檢視材料的命題邏輯,既一個人同時出現喜歡發問而不看重結論或者不喜歡發問而又看重結論的情況,這兩種情形是否有可能存在呢?如果我們把“發問”類比成“釣魚”,“結論”類比為“魚”,喜歡“釣魚”卻不看重“釣到魚”的人應該是不存在的,由此可以推導出“發問”就是為了獲得“結論”,喜歡“發問”卻不看重“結論”的人應該也是不存在的。可見,“發問”與“結論”不可分割,應該是一體兩面的事物。那么,既然喜歡發問必然意味著看重結論,而看重結論必然意味著喜歡發問,材料討論這個話題還有什么意義呢?顯然,審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有沒有足夠的思維力將這兩個概念拆分開來。或許在不同人的眼中,“發問”與“結論”的內涵不同,你認為他在“發問”,但很有可能他在“釋放煙幕”“宣泄情緒”,而你認為他在推導“結論”,但很有可能他只是在“人云亦云”“自說自話”。比如就有人認為,當下我們處在“后真相時代”,人們只關注自己認為是真相的“真相”。那么,在這個時代的人們,只關注對自己有利的“結論”而不去在意發問,也就變得合乎邏輯了。因此,在現實生活中,“發問”未必是發問,“結論”也未必是結論。從這個角度思考,結合現實生活,便可以找到材料的一個價值點。
接下來,我們再從歷時角度再來檢視材料的命題邏輯。如果認為材料的命題邏輯是存在且合乎情理的,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小時候喜歡的“發問”和長大后喜歡的“發問”未必是同一回事,長大后看重的“結論”與小時候看重的“結論”也未必是同一回事,這一理解對審題者的思辨力著實是一個考驗。
細讀材料,我們發現關鍵問題出在“成長”上面,年齡這個變量因素讓一個看似一體兩面的事物分裂成了兩個不同事物。年齡的增長,意味著心智的成熟,意味著人變得更加理性,然而在某些情況下,人卻經歷著一番“逆成長”,就像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裝》中的那些大臣們,他們的見識甚至“不及”一位孩童,是他們真的愚蠢至極嗎?是他們真的看不出騙子的伎倆嗎?他們真的看不懂皇帝和同僚的心思嗎?恐怕只能解釋為揣著明白裝糊涂。生活中,我們的人生閱歷愈發豐富,而發問的意愿卻在消退,“我的問題是不是多了”,“我提這個問題合適嗎”,“我提這個問題周圍人怎么看我”,“提問題有用嗎”,“問題的結論不是明擺著的嗎”,既然“發問”已經變得多余,真正的“答案”也就可有可無了,而所謂的“看重結論”只不過是一種心理安慰罷了。當人長大后,就無法全憑自身的主觀意愿去決定是提出問題還是接受定論,有時你甚至沒有機會發問,有時你只有接受結論的份。好像能夠主動“發問”的機會少了,看似必須接受“結論”的場合多了,這或許就是成長的代價。想到這里,我們就找到了材料的第二個價值點,我們對于題目的命題邏輯的理解也更進一步了。
理性思維不能或缺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相對于事實判斷,議論文寫作中價值判斷的意義更大,價值判斷的背后是價值思辨,其意義對于批判性思維的形成不言而喻。價值思辨的前提是能夠區別事實與觀點,能夠構建價值坐標系。“小時候人們喜歡發問,長大后往往看重結論”,是對一類現象的描述,雖然這一概括略顯主觀,而且也很難找到確鑿的證據來證明,但在審題時還是將其理解為事實比較合理。“對此,有人感到擔憂,有人覺得正常”,是分析了人們對于以上事實的態度,“感到憂慮”和“覺得正常”可能是對上述事實的主流態度,在審題時,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觀點。“你有怎樣的思考?請寫一篇文章,談談你的認識”,是題目的寫作要求,這一要求表明我們既可以對材料中的事實發表觀點,也可以針對材料的觀點發表觀點。第一種情況,前文已經做了分析,不再贅述。接下來,針對材料中的觀點差異,來分析其背后的深層原因。
不喜歡“發問”,而看重“結論”,身邊一旦真的出現這種人,周圍人也很有可能分化成兩種態度,“覺得正常”或者“感到憂慮”。周圍人為什么會產生態度上的差異呢?如果我們對其態度差異展開思辨,重點則在于辨析雙方矛盾的分歧點。我們可以從材料的表層矛盾入手,即有人“感到憂慮”,而有人卻“感到正常”。一些人“感到正常”的原因無外乎對這一現象的存在早已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了,正所謂“久居鮑市不覺其臭”。一個社會如同一個生態系統,是需要有一定的“自潔”能力的,一個社會能夠存在不同的聲音,是保持“自潔”實現的前提條件。因而由“發問”引出“結論”,再由既有的“結論”引出新的“發問”,如此循環往復,“自潔”的效果才能實現。由此可見,一個社會是否能夠包容不同的聲音,是否能夠容納不同的結論,是否有一個理性的社會氛圍引導人們去思考、判斷、發聲,這是非常關鍵的。
一些人“感到憂慮”的原因,恐怕是因為大人與孩子對于“發問”存在理解上的差異,材料中的現象讓這些人聯想到了人們的“發問”能力正在退化,他們甚至將“發問”理解為社會肌體健康的重要標志,不會“發問”表明人類社會出現了“健康”問題。仔細研究,我們發現對此感到憂慮的人的心中似乎預設了一個假設前提,就是人小時候喜歡什么,長大就應該喜歡什么。比如,小時候喜歡吃甜,長大了還是喜歡吃甜,就是順理成章的,倘若小時候喜歡吃甜,長大了不喜歡吃甜而喜歡吃辣了,就是不合常理了。這種認知顯然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人的口味本來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發生改變,這是人的生理規律。由此可見,小孩子問題多,但大多數問題其實并不“走心”,成年人“發問”則更加謹慎,有時嘴巴上不說不代表心里面不想,而且成年人的提問通常會伴隨著理性思考,更看重“結論”的價值性、合理性,甚至很多大學者,一個問題就思考了一輩子。此外,人類的發展經驗告訴我們,“發問”固然重要,但人類的發展更來自經驗的傳承,因此,看重結論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很多優秀的學者在進行科學探索、學術研究時,非常重視文獻研究,對前人的研究結論進行整理,不但有利于研究者厘清學術脈絡,形成整體認識,而且還非常有利于在前人的學術研究成果中發現新的研究價值、研究方向。
由此可見,從某種程度上說,材料所言的現象本來就是人的天性,而且存在就是合理,從周圍人的態度看,不少人過于看重“發問”的價值,殊不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是最重要的,唯“發問”或是唯“結論”都是非理性的。生活中,我們經常會遭遇一些“發現”,這些“發現”往往是基于事實的,甚至事實還是非常確鑿的,但很有可能“事實”與所謂的“發現”之間并不存在本質聯系,然而就是因為事實的確鑿,反而讓人忽視了“事實”與“發現”二者間的內在邏輯。比如,巧克力國別消量與諾貝爾獎得主國別人數在數據上成正比的“統計事實”是確鑿的,然而基于此“事實”便得出所謂的“發現”可能就有博人眼球的意味了。由此可見,寫作者的價值坐標原點定位在對材料中描述的事實的評析,還是對材料中呈現的觀點的評析,甚至是質疑材料中所謂事實與觀點之間的“內在邏輯”,往往會產生不同的立意。
十多年來,高考語文上海卷寫作題之所以為人稱道,并被譽為“海派”風格,就是因為上海卷寫作題的命制一直以來秉持“一手牽著生活,一手牽著思辨”的宗旨,通過情境創設將考生的關注點引向現實生活,通過“矛盾”集中使考生的思維力能夠真正觸發理性思辨。今年的上海卷寫作題目,很好地兼容了測評效力與教學導向,很好地調和了“變”與“不變”的矛盾,這是難能可貴的。教學一線要深入分析高考寫作題的命題邏輯,引導學生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走出“套路”,成就“思路”,尤其是通過理性思維和辯證性思維的鍛煉,提高面對高考作文的靈活性和適應性,讓學生掌握“真思辨”的方法,而不是只會說“車轱轆話”,才能真正對學生議論文寫作能力提升有切實的幫助。有著較大思辨空間的寫作題目不僅是練就學生思維能力的抓手,也是區別學生寫作能力的試金石,在這一點上,2022年高考語文上海卷寫作題無疑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