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國云
若不是她跪在床前死活不起,他不會去醫院。平時在家他說一不二,這個叫李菊花的女人向來低眉順眼,唯男人是從,表現出某些女人特有的溫順和忍讓。現在,李菊花跪在床前,臉面低垂,眼里滿含乞求的淚水。駱大冷硬的心漸被融化,他嘆口氣,伸手拍拍女人的肩膀,傳遞出讓李菊花松一口氣的信息。
駱大是村里最強壯的漢子,身形闊厚,骨頭青石般堅硬,兩只大腳踩在地上鏗鏗作響,百十斤重的麻袋雙手舉過頭頂,斗大的石疙瘩一腳踹出丈余。這才剛剛上些年紀,骨頭怎么說糠就糠了?竟被一塊皮球大的石頭撞趴窩。
駱大在山上起石頭,再大再硬的石塊,在他手里都低眉順眼、服服帖帖,幾錘下去,便四分五裂。再硬的石頭,見了他都女人般柔弱無骨。那塊石頭也怪,他正好端端走著,突然從山上滾落下來,徑直撞在小腿上。骨頭似被撞斷,疼痛難忍。當晚,小腿腫脹如球,一按一個陷窩。請了懂些醫道的老多來瞧。老多人好,隨叫隨到。老多早年在鎮醫院食堂做飯,接觸些醫生護士,耳濡目染,再加上好學,粗讀過幾本醫書,算粗通醫理,回家后便試著給村里人普及醫學常識。村里誰有個頭疼腦熱、跑肚拉稀,他列出藥名,讓病人去鎮上藥店買,差不多都能見效,既省錢又方便。如果感冒發燒去醫院,打幾天吊瓶得花好幾百。老多給人看病分文不取,送點禮也被退回去,說是積德行善,收了錢禮,有悖初衷。老多揭開駱大褲腿,只瞅一眼,搖搖頭丟下句“趕緊去醫院”便匆匆走掉。一個懂醫之人,遇到治不了的病癥,只能一走了之,待下去無疑自毀聲譽。老多一走,李菊花心存的希望化為泡影,禁不住抽泣落淚。一提醫院,駱大頭就炸裂。那年李菊花闌尾壞掉,疼得滿床打滾兒,去市里醫院劃一刀,把闌尾切掉,待一星期,竟花掉近兩萬塊。直到前年,才還清手術借的錢。駱大對老多的話不以為然,平時傷胳膊摔腿,不用管,用浸了熱水的毛巾焐焐,歇幾天自然就好。老百姓骨頭硬,哪有富人那般嬌貴,屁大點病也去醫院掛瓶。在駱大眼里,醫院是鬼門關,一腳踏進去,不死脫層皮。李菊花也知道鬼門關吃人,可脫層皮總比丟條腿好。
拖拖拉拉終是熬不住,腿又腫一圈,肉也由紅變黑,肉皮脹如尿泡,彈指可破。李菊花苦苦哀求,又哭又跪,駱大才勉強答應下來,坐了舅子的小四輪進城,直接到城西人民醫院。醫院新蓋了大樓,刷了黃色墻粉,太陽一照,金光閃耀。醫院人多,比鄉下集市都熱鬧,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駱大想,如今咋那么多人害病?是人身子壞了,還是瞎包病多了?駱大想不明白,也沒心去想。排半天號,終被叫進診室。醫生只瞅一眼駱大的腿,便開了單子拍片。又排半天號拍出片子,醫生湊燈箱上看看,也不說話,開了住院單。
先交十萬押金。李菊花蒙了,手足無措。李菊花說,只帶了八千,以為能夠。醫生皺皺眉說,先交上吧,住上院再說,剩下的抓緊補齊。李菊花問,不就一條腿,咋交那么多錢?醫生說,腿骨折,耽誤了,現在重度感染,看,肉都變黑了,要保住這條腿,十萬還不一定夠。
駱大搬著傷腿站起身說,我這條鳥腿有多重,能剔幾斤肉?三斤?五斤?比金子都貴!走了。
醫生也不攔,說,隨你們,但我告訴你,這條腿若不早做手術就會爛掉,只能截肢。李菊花一驚,截肢?駱大臉寒了一下,淡淡地說一句,就是鋸掉唄。醫生也不說話,板著臉招手叫下一個病人。
好好的腿怎能鋸掉?鋸掉了以后咋弄?!李菊花想象著駱大只剩一條腿的樣子,悲由心生,淚噙在眼里。想了片刻,她還是把住院單捏在了手里。
駱大說,一條腿一樣活,咱村里吉平,就一條腿,拄根拐杖到處亂竄,比兩條腿跑得都歡,這么多年過來,啥事不耽誤,老婆生倆兒子,過年還領殘疾人補助金。李菊花淚滾下來,拄個拐一步一瘸,啥活不能干,就是個廢人。我去取錢,都取出來,不夠咱去借。駱大說,存折上就兩萬塊,這幾年賣石頭攢的,都取出來,倆孩子上學咋辦?大妮該升高中了,花錢像流水。駱大抬頭看看墻上“救死扶傷”的標語,心情有點復雜,想盡量往好處想,又覺得前面的路都是死的。駱大收回目光,臉沉下說,借?說得輕巧,十萬塊,不是仨核桃倆棗,找誰借?咱不能再借錢了,欠人債,像孫子。李菊花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舍下臉皮,磕頭求人,天無絕人之路,就是當重孫子咱也認。駱大轉過臉去,腿一跳一跳地疼。
駱大上山起石頭,是賣給鎮上老胡。老胡人刁,用便宜價格收石頭,轉手加價賣給建筑工地。工地管收料的人是老胡親戚,除了老胡,別人的石頭送不進去。駱大明知辛苦采的石頭被老胡生生剝一層皮,可沒別的門路,只能認吃虧。這是明虧,還有暗的,看不見摸不著。駱大也不去摸,摸著了能怎樣?滿滿一車石頭,老胡只給三十塊,辛苦干一年,弄三兩千,不夠兩個孩子上學花費。駱大覺得自己的命如同冰冷的石頭,咋收拾也是壘屋墊路的料。就這爛命,一條腿最終還毀在石頭上。閨女說的那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他不知道蕭何是誰,意思大概不錯。也是駱大動了歪心,貪圖省些力氣,才招致飛來橫禍。采石的人都在后山,后山是荒涼之地,采石頭沒人管。前山當然也有石頭,但村里不讓采,因為前山長著樹,亂采會破壞植被。前山繞到后山,好幾里路,有人貪近便,偷著在前山采。村干部看見,吆喝兩嗓子,罵罵咧咧把人轟走。駱大算守規矩的人,從不在前山采,但那些人偷著在前山采,一天能比后山多采兩車,白占了便宜。駱大心里不平衡,便也隔三差五偷著在前山采一回,結果上面憑空飛來一塊石頭砸在腿上。駱大感嘆,壞人做壞事該做,好人做壞事卻遭報應。
住上院,李菊花回村挨家挨戶借錢。駱大平時為人不錯,遇到事兒,大家樂意幫忙,這家三百,那家五百,勉強湊夠兩萬塊錢。她又回趟娘家,找親戚湊一點。她知道,各家日子差不多,沒幾個有錢人,湊一點是一點。她寄希望于弟弟,他有輛小四輪,販賣點瓜果梨桃,或許能多借一點。畢竟是親弟,一出手給一萬,可這離十萬還差得遠。
你沒去找老畢?駱大覺得老畢應該能多借一點。老畢比駱大長十幾歲,兩人算生死之交。那年老畢在外村賭牌,因在賭桌上作弊,被人打個半死,扔在村外野地里,正好被喝酒回來的駱大碰上。駱大把老畢背到鎮醫院,老畢撿回一條命。
找了,他給一萬,不少了。李菊花覺得老畢真不錯,關鍵時候出手相幫。
駱大哼一聲,他兒在城里開家具廠,一年掙不少。駱大覺得老畢借一萬太少,就是十萬也換不回他那條命。李菊花說,他兒是他兒,兒有錢爹不一定有。他爹,老畢那事兒別老掛在嘴上行不?擱誰碰上也得搭手救。駱大不高興了,說,我掛嘴上了嗎?看我嘴上有嗎?李菊花笑笑說,沒,你沒提過,我就是這么一說。李菊花轉頭說,我再去找我姐,姐夫在城里混多年了,干建筑工,家里該有點錢。還是那句話,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說啥也得保住你這條腿。
有護士進來,給駱大掛針。護士戴大口罩,睫毛挺長,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親切。駱大有些感動,錢沒交夠,人家先給打針了,是好兆頭,走廊里“以人為本”的標語說得沒錯,千規萬條,人命才是根本。護士掛上針,藥水一滴滴淌進駱大的身體里,他立馬感覺腿疼減輕了。駱大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腿好了,仍然堅硬有力,踩在地上鏗鏗作響。他起的石頭堆得小山樣高,換來一捆一捆錢。家里呢,蓋起了兩層小樓,倆孩子也考上了大學,村里人都來送禮慶賀。駱大笑了,笑著笑著醒了,腿一跳一跳地疼。他隱隱約約聽到,那條傷腿似乎在叫,尖聲銳氣,一聲接著一聲,讓人頭皮發麻。
李菊花問主任,駱大的腿到底咋回事?晚上疼得睡不著覺,打了針也不見減輕。主任說,本來就是骨折,如果當時來醫院,把骨頭接上,打個鋼板,幾個月就能下地,不耽誤干活,也花不了多少錢。你們耽誤了至少一個月吧?現在重度感染,小腿肌肉基本壞死,必須手術,先把骨頭接上,然后把壞死的肉刮干凈,得用大量藥物,防止繼續感染,讓腿上慢慢長出新肉。醫生問李菊花,聽明白了嗎?李菊花點點頭說,明白了。不明白的是讓骨頭長出新肉得多久?在醫院住一天一百多,比旅館都貴,再算上吃飯……李菊花關心時間,自然是算計錢。主任說,說不定,如果病人身體素質好,再生能力強,營養跟得上,能快一點,不然就慢些。李菊花又問,快了多久?主任說,最快也得兩個月吧,慢了不好說,恐怕得半年,還得不間斷用藥,這樣你知道我說十萬不算多吧?主任頓一頓繼續說,必須抓緊手術,不然感染控制不住,爛肉繼續往上走,不但腿保不住,生命都有危險。主任敲敲桌子,讓最后這句話有了鮮明的節奏感,不是危言聳聽,這病例有過,年紀輕輕,人就沒了。
老畢隔三差五請駱大去家里喝酒,駱大沒覺得過意不去,他是報救命之恩,喝幾頓酒算個球。老畢的兒子那時才十幾歲,駱大一來,他就裝貓變狗,指桑罵槐。他指著樹上的幾只鵲兒喊,驢日的鳥,怎么轟也不走,唧唧喳喳瞎叫,拉得滿院子盡是臭屎,沒臉皮!駱大知道是針對自己,罵鳥就是罵他呢。駱大并不惱,他怎么會跟個小屁孩一般見識?他不明白的是,這么大點鳥孩子,早早長了大人心機,還會指雞罵狗,長大了還得了?!老畢就罵,鳥孩子狗日的,良心讓狗吃了。罵著,滿地找家伙揍他。孩子跳開說,我就沒長良心,我就是狗日的,狗吃的是咱家酒肉。駱大聽了笑笑,佯裝聽不懂,該怎么喝酒怎么喝酒,該怎么吃肉怎么吃肉。
李菊花說,老上老畢家喝酒,你也該請老畢喝回酒,有來有往才好。駱大覺得有理,便讓李菊花弄菜,他去請老畢。老畢頭一回到駱大家喝酒,鄭重其事穿戴了,披上平時舍不得穿的呢子大衣,還提來一瓶好酒。倒叫駱大覺得沒臉,菜太寒酸,蘿卜白菜豆腐沒點葷腥。忙招呼李菊花加菜,咋呼著把那條咸白鱗魚煎了,裹上雞蛋。在農村,煎咸白鱗魚是招待貴客的菜,一家煎魚,滿村子聞香,上好的白鱗魚市場上賣到幾十塊一斤。日子過得再不濟,家里也存一兩條白鱗魚,不僅是貪這口,也是讓別人聞到自家日子的氣味。那次老畢喝醉了,話稠起來,他說,我這條命……咳,啥也不說了,都在心里記著呢。就是吧,就是那狗日的,哪像我養的,你說,你救我一命,我感恩,我報答你有錯嗎?就是天天請你喝酒也應該。你猜那狗日的咋說?說他就是不救你你也死不了,自己爬回家照樣好好活,如果真死了,也是活該,誰讓你牌桌上作假……你說,你說說,這是人話嗎?我覺得他就不是我的種,不知是哪個狗日的……駱大就勸,不是你的種誰的種?嫂子是本分人,村里人可都知道,怎么會偷野種……駱大裝醉,趁著酒勁出口惡氣。其實他同情老畢,生這么個不著調的兒子,將來別指望他養老送終,不把他架墻頭上就燒高香了。那時駱大想,這鳥孩子,沒白得畢心懷這名字。這老畢,自覺肚里有點墨水,給兒子起個名字文縐縐的,說是心懷天下,操!心懷——心壞差不多,壞到家了,壞到心里去了。果然,畢心懷不滿十六歲便輟學去闖世界,混來混去,竟混出名堂,在城里開了一個家具廠,招幾十個工人,人五人六當上了廠長。
想想,老畢也不易,能給一萬也夠意思了。
李菊花磨薄了嘴皮子,勉強湊足五萬塊錢。錢交上了,主任說還差不少,不給做手術。主任說,如果做了,你們錢交不上,責任我負不起。說去年一個病人,腸梗阻,肚子憋得眼看著要爆,錢沒交夠,手術做了,結果差的錢死活交不上,耍了賴,法院都沒辦法,家里窮得叮當響,最后還是幾個醫生墊上了。李菊花說,救命要緊,不做手術人就憋死了,醫院不能見死不救。主任說,醫院是救死扶傷,可這事多了去了,救得過來嗎?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掙不到錢,醫生護士工資獎金都開不了。你們的情況我也很同情,但這是死規定,不能開口子,不然醫院早關門了。李菊花說,沒錢的人只能等死?老百姓命賤,就該死!主任不說話,黑著臉。李菊花知道話說重了,趕緊說,你放心,我就是賣房子賣地也把錢湊夠,不難為醫生。
李菊花去打開水,見護士站桌子上放著一面小鏡子,不知哪個愛照鏡子的護士忘在那里的。李菊花多久沒照鏡子了?記不得了。她順手拿小鏡子瞅一眼,頭上竟多出一綹白發,順著耳朵邊賊溜溜爬過去,像半條孝帶子勒頭上。李菊花心一緊,丟了鏡子匆匆離去了。心里慌亂,打開水時,水龍頭偏了,流出的熱水把手燙了,暖瓶丟地上,碎了。李菊花疼得跺腳,然后淚流滿面。
李菊花去鎮上中學給兩個孩子送伙食費。村子離鎮上遠,孩子住校,吃學校食堂。平時,李菊花給他們送點煎餅和咸菜,生活費能省一點,現在顧不得了。女兒懂事,問爹的腿咋樣了。李菊花說沒事,做個小手術,很快就好,你們不用管,好好學習就是。兒子比姐小一歲,不愛說話,口吃,學習卻好,老師說將來能考市里重點中學。他看看娘,再看看姐,想說什么說不出,臉憋著要哭出來。李菊花摸摸兒子的臉,對女兒說,照顧好你弟,正長身子,吃好吃歹得吃飽。女兒問,娘,你咋那么多白頭發了?上次來還沒有。李菊花說,老了唄,長白頭發有啥稀罕,不長才怪。李菊花不敢多待,囑咐兩句匆匆走了。她想好了,去找老畢,求他跟兒子畢心懷說說再借點錢,目前只有這條路可走了。她本不想再去找老畢,越是對人有恩,越要離人家遠點,不能讓人覺著自己總惦記著那事,沒完沒了。就說駱大,那段時間常去老畢家喝酒,不僅被那孩子腌臜,也被別人指了脊梁骨,沒說到臉上就算給留面子了。可現在這關口,顧不得許多,就是丟了臉皮,能保住一條腿,值!
駱大拄著醫院給配的拐杖,一瘸一拐去了醫生辦公室。主任不在,一個年輕醫生值班。駱大從心里怵那戴眼鏡的主任,總黑著臉,就像病人都欠他債似的。面對年輕且面容和善的醫生,駱大感覺舒服多了,說話聲音也大了許多。駱大問,我這條腿真的值十萬?醫生看看他,又低頭看手機。駱大說,還用手機查?醫生笑了笑,放下手機說,主任不是說過嗎,你這手術很復雜,風險也比較大,手術費不說,光后期治療,錢就不少,有的藥打一針二百多,進口的……唉,說你也不懂,趕快籌錢吧,你這條腿真的耽誤不得。駱大點頭稱是,轉過身準備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問,如果截肢花多少?醫生愣了愣,問,你想截肢?太可惜了。駱大說,不,就是問問。醫生不假思索,那就少多了,大概兩三萬夠了吧。
李菊花在老畢院門前躊躇一陣,心一橫還是進去了。老畢似乎知道李菊花會來,站在院子里似笑非笑看著她。李菊花似被人看穿心思,臉驀地紅起來。
錢還沒湊夠?駱大的腿咋樣了?老畢說著讓李菊花屋里坐,李菊花應一聲,人卻在院中間站著不動。李菊花欲言又止,臉紅得更厲害了。老畢說,菊花啊,我知道你來干什么,是讓我張口給我那混賬兒子借錢,對不?李菊花點點頭說,是,我這不實在沒……老畢擺擺手說,沒用,他不會借的,我養的兒子我知道,他眼里除了錢,啥也沒有,錢比他爹娘親。守著你我也不嫌丟人,這狗日的根本不是我生養的!李菊花一哆嗦,人晃了晃。農村女人潑辣,什么腌臜話沒聽過?罵起人來比男人花哨多了,橫大街上,男女褲襠里的物件掛在嘴上,沾著唾沫星子,成串成串往外甩。可李菊花不行,聽別人罵難聽話,臉紅得像喝了酒。罵人話更不會,被人惹急了最多說句你個遭天殺的沒人味兒。這種女人在農村不多見,所以大家都敬著她。人們都尊奉個老理兒——欺負老實人有罪。老畢說,我說話粗,你別介意,一提這混賬東西,我就憋不住來氣。李菊花勉強笑笑,沖老畢點點頭說,沒啥,我耳朵背。老畢又說,你別著急,我找俺閨女問問,她男人也干著生意掙些錢,雖然閨女不當家,但她手里該有些私房錢。閨女聽我話,說好了你就到她那里拿錢。老畢閨女嫁得不遠,離娘家十幾里地。老畢提醒說,多少不好說,但不會讓你空手,湊一點算一點吧。李菊花只顧著點頭,淚水一滴滴甩下來都沒覺得。李菊花抹一把眼淚,跪下給老畢磕一個頭。老畢心想,駱大娶了個好媳婦,他這條腿保住了。
駱大拄拐杖溜出醫院,在街口叫一輛摩的,講半天價,花五塊錢把他送到城南畢心懷的家具廠。當然,駱大沒指望從他那里借到錢,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的心態,不成,來回也就搭幾塊車錢。這些天李菊花東跑西顛借錢,受不少難為,人都瘦一圈。他念老婆好,心里不是滋味。
一進院子,駱大聽見刺耳的尖叫從四面八方傳出來,讓他頭皮發奓。駱大想,整天待在這動靜里,耳朵早晚震聾,看來畢心懷錢掙得也不易。
畢心懷出現在面前,讓駱大一驚,當年瘦弱的鳥孩子,已經變成五大三粗的壯漢——有幾年沒見過他,這孩子像上了化肥似的躥起來。進了辦公室,駱大覺得比村委會氣派多了,畢心懷的老板桌有學校乒乓球臺那般大,漆得賊亮,能照見人影兒。最扎眼的是那個玻璃魚缸,足有小半間房大,花花綠綠的魚在里面游來蕩去。駱大站在跟前,感覺自己也浸在水里了,跟魚兒一起游動。畢心懷問,好看不?沒見過吧?他指著那條最大的閃著白光的魚說,這條白金龍值兩萬塊呢。說著,伸一根手指挑逗那魚。魚大概以為要喂它,一擺尾巴頂過來,嘴巴貼著玻璃一張一合像在說話。畢心懷打個響指收了手問駱大,您老咋有空到我這來?聽說你腿壞掉了住醫院呢,都拄上拐杖了?俺爹電話跟我說了,你不會真是來找我借錢吧?我可告訴你,我的廠子正虧著呢,工人倆月沒發工資了,我正到處踅摸借錢哩。駱大還沒說話,倒被畢心懷搶先把話頭截住。駱大不是那種在人前示弱看人臉色說話的人,他呵呵一笑把尷尬掩了,說,錢早湊夠了,你爹就給我出兩萬呢,這兩天就手術。早就聽說你廠子干得大,你都成大老板了,就想過來看看,一直沒得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畢心懷哈哈笑,是為他言不由衷的夸贊,還是為他的虛榮發笑?或許都有——老畢早就電話告訴他駱大斷腿和借給他一萬塊錢的事了。當然,他明白老頭子打電話的意思,是想讓自己也幫一下駱大。老家伙,死要面子活受罪,求兒子的話就是說不出口。畢心懷也不點破,說,好啊,錢夠了就好。您老輕易不來,走,我領您參觀參觀。
走在家具廠寬廣的院子里,畢心懷提起當年駱大救他爹那事,說,當年你怎么發現俺爹的?那晚你咋也出現在季家村呢?不會你們一起去賭博,聯手作弊才被人打的吧?駱大說,季家村有個季光明你知道不?村主任,是我把兄弟,磕過頭的。那天我去他家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喝完酒往回走,在野地里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臥那里,以為是條死狗,過去踢了一腳,結果那東西哼了一聲,原來是個人,拿打火機一照,是你爹。你爹滿臉血污……等等,畢心懷擋住駱大話說,駱大,你罵我呢?你爹才是死狗!駱大笑笑說,這不是打比方嘛,你說,當時黢黑黢黑的,人窩在地上像不像條狗?還是條黑狗。畢心懷暗罵一句狗日的駱大,說,我懷疑你們一起去賭博的,你跑得快,留下俺爹被人打,末了你倒成了救人英雄,讓俺爹天天請你喝酒。駱大也不爭辯,說,你愛咋想咋想,這事我對誰也不提,傳出去丟人的是你爹;再說,我也沒讓你爹請我喝酒,我又不是沒酒喝,老子家里臥著口酒缸呢。
進了破料車間,電鋸電刨的聲音震耳欲聾,駱大捂住耳朵想把聲音隔住,但聲音尖銳,穿過指縫鉆進耳朵里,扎得耳膜疼。駱大覺得這活夠人受的,開石頭盡管苦累,可在山梁子上,真是安靜,大錘砸在石頭上的聲音,脆脆的,山崖上的回音軟軟悠悠,像神仙敲擊銅盂般悅耳,聽著真舒坦。工人們看到畢心懷,都停下手里的活討好地看著他。畢心懷板著臉,擺擺手示意大家繼續干活。駱大看到,一個特大的電鋸架在半米高的平臺上飛旋,一個工人搬一根粗木頭慢慢推向電鋸,“噌”的一聲怪叫,火花四濺,木屑紛飛,粗大的木料被電鋸豁開一個口子,一轉眼,一根木頭一分為二。駱大驚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哆嗦一下。畢心懷輕蔑地笑著,把嘴湊到駱大耳朵上說,沒見過吧?這就是機械化的力量。就這電鋸,一頭牛放上去,噌一下就斷成兩截,比包公的虎頭鍘厲害多了!
李菊花興沖沖走在去醫院的路上,沒想到老畢女兒一出手竟給了兩萬。那女人說,俺爹電話里把你家的事說了,俺跟男人商量一下,覺得鄉里鄉親,這忙不能不幫;再說,你男人還救過俺爹一條命哩。李菊花熱淚盈眶,竟一句感激的話說不出。那時,她心里就想著一句話:世上還是好人多,男人的腿保住了。找到主任,李菊花從胸前掏出裹錢的布包說,醫生,這是兩萬,錢還不夠,我再想辦法,求您趕緊做手術吧,俺男人的腿不敢再耽擱了。主任猶豫一下說,好吧,我去找院長,給你們破個例,明天安排手術。李菊花感動得不能自持,撲通跪下給醫生磕頭。醫生把她扶起來說,你干啥呀?這是醫院!轉身小聲嘟囔句,醫生也是人。李菊花爬起來跑進病房,當然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駱大,他爹,他爹——
駱大正愣怔著,感到一股熱氣撲過來,剛剛出去打電話的畢心懷轉回來,把嘴湊到他耳朵上說,老駱,你這條腿我知道,不抓緊手術真保不住,鋸了咋上山采石頭?我還知道,想保住這條腿,要交十萬,少一個子兒人家也不給治,現在就這規矩,沒錢辦不成事兒……你好好求我,我幫你把錢交上,俺爹欠你的債就一筆勾銷,以后你可欠著我天大的情分,得天天請我喝酒,哈哈哈!他笑著拍拍駱大的肩膀說,你放心吧,我已經打電話讓會計去醫院把欠的錢交上了,你回去等著做手術吧。
駱大看著畢心懷那張得意的臉,心一絲絲抽緊,僵硬。突然,他捂住臉放聲大哭。哭聲好大,把電鋸的聲音都蓋下去了。
畢心懷擺擺手,用不著這么感動,哭天搶地的,至于嗎?
抬淚眼,駱大看見周圍的工人都看著他,眼神怪怪的,好像他是個見不得人的怪物。
電鋸響起來,聲音尖銳,鋸末飛濺,又一根木頭被劈開。駱大感覺電鋸似在他身上切割,尖利的鋸齒像魔鬼的牙齒在骨肉上撕咬。
那個抱著木頭準備推向電鋸的工人第一個看見的,駱大的一條腿被電鋸切飛,迸濺著血在空中翻一個筋斗,像根巨大的紅蘿卜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