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

李建秀

直到楚辭被裝進那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擺在供桌中間，遺像也被白花圍了起來，十三姨仍然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大年三十早上，人們在草河村的地頭上發(fā)現(xiàn)了楚辭的車。麥地里的一口井邊，一件羽絨服疊得板板正正的，上面用手機壓著一摞遺書。

十三姨從城里趕回來時，麥地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警車和救護車閃著紅燈，看上去就像兩只泣血的眼睛。十三姨覺得兩條腿很沉，像是被什么東西捆綁住了，邁不動，但腳下卻又很輕，仿佛踩在棉花上，身體搖搖晃晃的。她癱坐在楚辭身邊，喉嚨發(fā)干，眼睛酸脹，后背上冒出一層厚厚的汗。她哆哆嗦嗦地掀開白布，愣怔了半天，終于發(fā)出了一道凄厲的哀嚎，驚起一群覓食的麻雀。

警察打斷了十三姨的哀嚎，例行公事地給她錄了口供：姓名、年齡、職業(yè)、家庭成員、家庭住址……警察問她出事之前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十三姨頓了一下，才把“沒有”兩個字從喉嚨里吐出來。

即便楚辭有什么異常，十三姨也不知道。兩口子結(jié)婚二十多年，已像陌生人一樣，雖在同一個屋檐下住著，卻誰也不搭理誰，連一起合租的室友都不如——室友之間至少還會禮節(jié)性地相互問候和寒暄一下。他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在一起吃飯了，好久好久沒在一起睡覺了，好久好久沒一起散過步了，好久好久沒過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以及各種節(jié)日了。十三姨只知道楚辭時常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有時候她半夜起來上衛(wèi)生間，看見書房的燈還依然亮著?？伤裁匆膊粫f，她能做的就是重新爬回到自己的床上，盡管很多時候，她根本無法繼續(xù)入眠。

警察瞅了十三姨一眼，又問她楚辭有沒有跟人結(jié)仇結(jié)怨。十三姨哽咽道，他就是一個老師……要啥沒啥……

警察結(jié)束了問話，把一只袋子交給十三姨，告訴她這是死者的遺物?！斑z物”兩個字，讓十三姨的眼里瞬間又蓄滿了淚?？墒?，她沒時間哭，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開具死亡證明、聯(lián)系殯儀館、買墓地、準備壽衣……新年就在眼前等著，所有的事情都必須在新年到來之前完成，小城的風(fēng)俗里，沒有讓死者在家過年的先例。楚辭的葬禮也因為即將到來的新年而變得倉促潦草。

靈堂搭起來時已是晌午。

照片上的楚辭看上去很年輕，戴著金絲眼鏡，嘴角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眉眼間有股詩人的浪漫和憂郁。十三姨有種錯覺，仿佛那個直僵僵躺在麥地里頭，臉上身上都結(jié)了一層霜雪的楚辭在大鐵爐里走了一遭，又回來了，重新變成了這個頭發(fā)濃密、面帶笑意的人。

十三姨還記得剛考上師范學(xué)院的那個秋天，她站在圖書館后面的小樹林里，抱著書，凝視著楚辭。楚辭站在離她不遠的一棵樹下，正在投入地朗誦一首詩：

既然，春天給了我年輕的生命

我就用生命來回報春天的深情

既然，光明讓我懂得了什么叫傷痛

我就用傷痛去追尋黑暗中的光明

只要還能飛

我就愿意，用這漫長的一生

為你賭這最后一次輸贏

愛，或者死……

當時楚辭的語調(diào)聽上去低沉而深情，似乎還有一種悲壯。他眼睛里的光像是火苗，在十三姨的心頭點燃起一場熊熊烈火。她的心慌慌的，那股慌亂而熱烈的激流催促她走上前去，問他那詩是不是他自己寫的，叫什么題目?？墒撬q豫了，她矮，胖，黑，除了眼睛看上去勉強還算秀氣，渾身上下無一處亮點。

這首詩是你自己寫的嗎？題目叫什么？

另外一個女孩搶先了一步。那女孩高高瘦瘦，笑容很甜。

楚辭一臉驚喜，你也喜歡詩？這首詩叫《蛾》。

十三姨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身上說不清是冷還是熱，腦門上瞬間出了一層汗。她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楚辭和那女孩愉快地交談著，談詩談詞，談星星談月亮，談童年談未來，一路談到了畢業(yè)。

楚辭在相框里盯著他面前那空蕩蕩的靈堂。

女兒原本計劃不回來的，打算響應(yīng)國家就地過年的號召，留在廣州。得知了這樣的噩耗，正在往回趕，但即便乘坐最近的航班飛回來，到家也得七八個小時。楚辭的姐姐在家里照看著二老。老頭子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擊垮了，血壓高得人下不來床，還要安慰老婆子。楚辭的母親三年前腦出血癱在了床上，口不能言，腿不能動，但是腦子一點不糊涂，過小年那天還嗚嗚呀呀地比畫：該放寒假了，兒子怎么還沒回來？不管怎么忙，楚辭每周末都會回家一趟，給母親擦臉擦手擦身子，喂水喂飯喂水果，照顧母親大小便。老頭告訴她說就是因為要放假了學(xué)校里的事才多，忙完這兩天，兒子就回家過年了。沒想到，楚辭在大年三十這天永遠地停止了腳步。

至于其他人，十三姨沒有按照風(fēng)俗去報喪。這樣的死亡，不明不白，里面有著太多的疑云，實在沒有臉面告知別人，讓人來奔喪，尤其還是在這風(fēng)雪交加的除夕。

天空陰暗，風(fēng)很冷，夾雜著雪粒子，從靈堂敞開的大門撲進來。十三姨的妹妹匆匆趕來，見了她，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有??？頓了一下才想起來解釋道，她想知道楚辭是不是得了癌癥或者抑郁癥，要不然怎么會去尋死？

十三姨臉色灰白，她神情木然地把遺書遞給了妹妹。厚厚的一摞，全是毛筆寫的，簪花小楷，從頭至尾沒有一筆是潦草的，漂亮得像是字帖。

妹妹胡亂看了兩眼，還是急眉赤眼地問，他到底為啥要去死？

三十多頁紙的遺書，感恩了所有該感恩的人，對不起了所有要對不起的人，卻半個字沒提到我，這不等于跟全世界的人說是我逼死了他嗎？十三姨說著，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妹妹攬著十三姨的肩膀，憤憤不平地說，他怎能這樣？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再怎么說，你也跟了他二十多年……

十三姨默默地暗戀了楚辭三年，三年里幾乎沒看過別的男生一眼。畢業(yè)那年的春天，楚辭和初戀分手了。初戀的父親高升，舉家遷往省城，自然不會同意女兒畢業(yè)之后留在小城，更不會同意她嫁給一個窮酸老師——雖然楚辭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要才華有才華，可家庭條件確實太差了。

那陣子楚辭很消沉，因為悲傷沮喪而變得更加憂郁，甚至有些潦倒。十三姨心疼他，不顧一切地陪在他身邊，陪他聊天，開導(dǎo)他，安慰他。她知道自己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初戀，但卻無比珍惜上天給她的這次機會，對楚辭既溫柔體貼又小心翼翼。她的溫柔體貼和小心翼翼對沉浸在痛苦中的楚辭而言，無異于療傷的良藥。畢業(yè)時，十三姨放棄了留城的機會，跟著楚辭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一年后兩人結(jié)了婚。

戀愛的激情退卻之后，剩下的都是婚姻中的各種瑣碎。當日子以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面目出現(xiàn)時，便顯得有些粗糲，時不時會在心里劃出一道道細痕，但是十三姨卻甘之如飴。

十三姨的稱號就是那時候來的。不只因為她姓“石”，也不只因為她能干——她教一個班，那個班的英語成績一定是全鄉(xiāng)鎮(zhèn)第一；她教兩個班，那兩個班的英語成績一定是全鄉(xiāng)鎮(zhèn)的第一第二；有一年她教了三個班，那三個班的英語成績是全鄉(xiāng)鎮(zhèn)的第一二三……大家叫她“十三姨”，還因為她對楚辭的好簡直有些過分，簡直不像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吃魚幫他挑刺，吃蝦幫他剝皮，連吃橘子都要一瓣一瓣地把橘絡(luò)撕掉才遞到他手里；洗腳水打好了還要伸手試試溫度；自己穿著打扮馬虎隨便得不像個女人，卻把楚辭打扮得一絲不茍；在學(xué)校里那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爭強好勝的一個人，在楚辭面前卻水一樣溫柔體貼可人。

有了女兒之后也一樣，即便忙得再焦頭爛額，十三姨也依然舍不得使喚楚辭去做什么，寧愿自己一個人忙家務(wù)忙到三更半夜，忙到楚辭鼾聲如雷。

可能意識到指責(zé)一個剛剛?cè)ナ赖娜瞬惶竦?，妹妹柔聲安慰起了十三姨，說，這個家里里外外，文的武的，粗的細的，咸的淡的，全是你一個人，連換燈泡換馬桶蓋通下水道裝修房子這些該男人干的活他都沒伸過手，回到家就知道往床上一躺，啥事都不管……這么“二世祖”的日子他都過夠了，是他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十三姨苦笑了一下，心想，也許楚辭壓根兒就沒覺得那是一種福。

師范畢業(yè)十年后，同學(xué)們組織了一次聚會，十三姨和楚辭見到了特意從省城趕回來的初戀。初戀直發(fā)披肩，畫著精致的淡妝，那股窈窕動人的勁頭絲毫不減當年?？粗鴮Ψ剑毯薏坏民R上扯掉自己脖子上那俗氣不堪的金項鏈，剪掉額頭上那又土又俗的齊劉海，脫掉她那咬了咬牙才從商場買的暗紅色套裝。

一個班的同學(xué)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窮酸老師，境況相差無幾。十三姨正在省吃儉用攢錢準備給楚辭買輛摩托車，而初戀卻是開著桑塔納回來的。大家對她幾乎是一擁而上，贊嘆羨慕嫉妒都化作一只只酒杯舉到初戀面前。初戀來者不拒，臉上泛著紅暈，說，當初我也誠心誠意邀請過人家一起去省城創(chuàng)業(yè)的，可人家瞧不上，不領(lǐng)情啊。初戀借著酒勁，使勁盯著楚辭，笑得頗有風(fēng)情。十三姨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

那天晚上，十三姨幾乎一口沒吃，楚辭卻喝得爛醉，回到家就吐了。十三姨心里惴惴不安，怕楚辭詢問她當年的事情。初戀跟楚辭分手后給他寫過一封信，告訴他自己已做通父母的工作，父母同意他們繼續(xù)來往，并許諾畢業(yè)后會給兩人一起在省城安排工作，她約楚辭晚上在圖書館后面的小樹林見面。信被十三姨撕了。那天晚上，她硬拉著他去了學(xué)校門口的小飯館，兩人喝光了一箱啤酒。

十三姨忐忑了好多天，可楚辭壓根兒沒有再提起跟那次聚會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就在十三姨暗自慶幸，以為這件事終于可以翻篇了的時候，她在廢紙簍里發(fā)現(xiàn)了楚辭寫的詩：

是你錯乘了這班車

還是我誤記了你的歸期

親愛的

你整整遲到了十年

飄搖的歲月里

前世的承諾

轉(zhuǎn)瞬間失落了你我……

仿佛一枚點燃的爆竹冷不丁地扔進了胸膛，驟然炸開……十三姨的心里咕嘟咕嘟冒著血，疼得不敢喘氣。十多年了，她當菩薩當佛爺一樣供著他，即便是一塊寒鐵也該被她焐熱了，可那寒鐵非但沒被焐熱，反而變成了一把利劍，直往她心窩子里扎。

十三姨把那張皺巴巴的紙扔在了楚辭臉上，尖聲問他，你這是什么意思？楚辭說，什么意思也沒有，就是隨便寫著玩兒的。楚辭的解釋根本無法平息十三姨的憤怒和委屈，她開始哭，一邊哭一邊罵，越罵越委屈，越委屈越罵。

兩個人曠日持久的爭吵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從前那個百依百順的十三姨突然變成了怨婦、潑婦?？蔁o論她怎么鬧，楚辭都不吭聲。為了刺激楚辭，十三姨罵得十分難聽，可楚辭就是一聲不吭。他每天很晚才回家，回到家也是一頭扎進自己的書房，練字，讀書，自己跟自己下棋。

有人來吊唁，是錦華中學(xué)的吳副校長帶著學(xué)校的幾個中層領(lǐng)導(dǎo)。

吳校長敬了香，燒了紙，鞠了躬，然后握著十三姨的手，語氣真誠地說，師姐千萬要節(jié)哀。吳校長也是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比十三姨和楚辭他們低幾屆。原本大家都以為吳副校長直升一把手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沒想到楚辭突然空降……

十三姨連忙還禮。

吳校長說楚校長是個好校長，他愛崗敬業(yè)，勤奮努力，但是沒想到他居然這么……這么要強……

臨近年關(guān)，局里對教育系統(tǒng)的干部進行了一次民主測評，楚辭的滿意度才只有70%，根本不達標。十三姨為此頗感不平。楚辭起早貪黑，天天聽推門課，天天研究教學(xué)工作，天天課間巡視校園，竟然有那么多人給了他差評。局里開會，要求他當著全市校長的面做出解釋，他的臉往哪里放？十三姨知道這件事打擊了楚辭，可也不至于……

十三姨忍住淚，盡量保持著語調(diào)的平靜，說，他那不叫要強，他那叫沒良心，但凡他還有一點良心，就不會丟下爹娘和老婆孩子不管……

吳校長一臉悲痛地說，楚校長是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他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其實，我們錦華中學(xué)的督導(dǎo)量化成績也不是楚校長來了之后才墊底的，不是他的錯……也許他覺得自己的理想破滅了……

十三姨沒說話，低頭擦淚。

錦華中學(xué)是市直屬大校，教職員工都不是一般來頭，連圖書室的管理員和門衛(wèi)大叔，都有可能是誰誰的親戚。哪個校長上任之后不是先把學(xué)校教職工的人際關(guān)系捋一遍再去燒那三把火？可楚辭卻不。

上任第一天，他在校園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回來就要求把通往籃球場的那條甬路盡頭的竹子挪了，他嫌那叢竹子太突兀，不符合審美構(gòu)圖。又從花園里移了一叢芍藥過去，讓甬路的景色看上去高低錯落有致，不單調(diào)。結(jié)果，竹子還沒挖完，老師們的議論就開始沸騰了起來：剛一上任，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著急忙慌搞工程搞建設(shè)了？這個楚校長，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實則精明得很啊。很快，大家就把楚辭的底細扒個底朝天：楚辭當年之所以被啟用，是因為每天去山上拉泉水的時候，順便給隔墻的校長也帶一桶，雷打不動，風(fēng)雨無阻，因此才入了校長的眼……

楚辭的第一把火就把自己燒了個灰頭土臉。

“竹子風(fēng)波”還沒平息，楚辭又遇到了麻煩。事情的起因是學(xué)校里有個女老師被投訴了，因為穿著問題。女老師毫不客氣地懟那個投訴她的家長，說穿八千塊一雙的鞋子還是穿八塊錢一雙的鞋子，是她的自由，任何人都無權(quán)干涉。可家長也很理直氣壯，認為老師穿八千塊錢的限量版鞋子會讓學(xué)生滋生攀比心，不利于孩子身心成長。楚辭考慮了半天，說既然家長投訴了，他必須要給出一個讓對方滿意的答復(fù)。后來他決定扣掉那個女老師本學(xué)期的績效工資。女老師聽到這個處理決定，愣了半天，一聲沒吭地掏出手機，馬上打了市長熱線，實名投訴楚辭濫用職權(quán)。

老師們都說楚辭就是個二傻子，這個家長可是全校有名的投訴專業(yè)戶：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多了少了，孩子上了初中不愛笑，歷史老師不帶領(lǐng)學(xué)生學(xué)《弟子規(guī)》，社團活動不開設(shè)瑜伽課……她都要想方設(shè)法去投訴。對于這樣的投訴，校長應(yīng)該和稀泥，兩邊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對；再說了，那個女老師本就是富家千金，從小就沒穿過便宜貨，穿雙八千塊錢的鞋子怎么就不可以了？

吳校長一行依次勸慰過十三姨要節(jié)哀，便離去了。

靈堂里又冷清了下來，鎮(zhèn)上前來幫忙的幾個年輕人在角落里各自玩著手機。

十三姨摸出了楚辭的手機。

手機已經(jīng)被警察技術(shù)解鎖了，妹妹說，你不看看我姐夫手機里的錢啊賬啊什么的？

手機里何止有錢有賬，手機里有楚辭全部的生活：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群聊私聊朋友圈，到哪里加過油，在哪里訂過餐、開過房，高鐵動車飛機，旅游開會出差……十三姨知道，只要自己劃開屏幕，就能清楚地知道楚辭所有的秘密，那是一個鮮活的、真實的楚辭，而不是一個為了面子連婚都不肯離的可憐人。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十三姨長嘆一聲，把手機收了起來。她望著靈堂外面，天陰沉沉的，雪下得又急又亂，地上已經(jīng)白了。十三姨突然想起了剛考上師范的那個寒假。除夕那天，下著大雪，她步行了十里路趕到了楚辭所在的鎮(zhèn)子上。她站在楚辭家的胡同口，一邊搓著凍僵的手一邊伸長脖子等，期待著楚辭能從家里出來，她可以假裝與他偶遇，然后一臉驚喜地跑過去，跟他說幾句話。即使什么也不說，能看他一眼也好?？墒浅o沒有出現(xiàn)。十三姨一直等到天色暗下來才心有不甘地走了，迎風(fēng)冒雪趕到家的時候，大年夜的鞭炮聲已是此起彼伏。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過來小聲提醒她說，到三點靈堂就要關(guān)門，他們要下班了。

十三姨抱著骨灰盒和遺照走出了靈堂。

殯儀館門口，有一個女孩正在那里徘徊。十三姨無意中掃了她一眼，心里一跳。女孩看上去很年輕，直發(fā)披肩，穿著白色的羽絨服，圍著紅色的圍巾?？此拿佳郏駱O了初戀。

十三姨走過去，試探著問，你是來送老楚的吧？

女孩看了看十三姨懷里抱著的骨灰盒和遺照，點了點頭。

十三姨說，感謝你能來送老楚最后一程，不過，我想問你，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女孩的頭垂得更低了，不說話。這時十三姨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說，你是雪兒？秦雪兒？

女孩抬起頭，有些慌亂和意外，但最終還是再次點了點頭。十三姨感覺心里有個地方很尖銳地疼了一下。漫天飛舞的雪花好像變成了無數(shù)的紙片，每張紙上都寫著“雪”，隸書，楷書，行書，草書，各種版本的“雪”，一筆一畫無比認真。那是十三姨在書房里發(fā)現(xiàn)的。不僅如此，她還在楚辭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兩百多首詩，都是寫給“雪兒”的：

今夜

你是否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

憶起了

這一段前世無果而終的情緣

在我心如死灰的時候

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夜晚

將這一枝沉睡千年的玫瑰

倏然燦爛

燦爛在我寂寥的心田……

十三姨凄涼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從墓地回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雪下得也更急更大了。不時有煙花躥上夜空，鞭炮聲一陣接一陣。路上幾乎沒什么車輛，十三姨車卻開得很慢。她不知道該去哪里。路過水庫時，她把車停在了橋上，然后下了車。她站在橋的欄桿前，風(fēng)夾著雪撲打著她的臉。楚辭的手機在手里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她掃了一眼屏幕，幾乎全是拜年的信息。她劃開了屏幕，關(guān)機，然后用盡全部力氣，將手機扔了出去。

遙遠的咕咚一聲響過之后，她的兩行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