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衍華
1
老師兒叫張浩。老師兒不是學校里教書的先生,是一位銀行人。
濟南人有個習慣,不管對方是做什么的,都喜歡稱呼“老師兒”。叫哥們兒感覺膩,有失穩重;叫先生、女士又過于刻板。唯有“老師兒”,親切,樸實。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張浩從濟南銀行學校畢業后分到泰城銀行,他把濟南人“老師兒”的稱謂也帶到了泰城。泰城銀行人就都喊他“老師兒”,慢慢叫開了,有人竟忘了他的本名。
老師兒生前囑咐我一件事,死后讓我幫他完成遺體捐獻的心愿。
我問,為啥?
老師兒說,人活一輩子,總得死,死了還有用,我覺得值。另外,每當我想起你去世的爺爺,就整宿睡不著覺。
我說,爺爺他怎么了?
老師兒表情凝重,淚光閃爍。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么,這么多年了,老師兒還放不下。
老師兒捐獻遺體這事,當時家人誰都不同意,尤其他兒子嘉興。嘉興說,這事兒由不得爸,人死了,入土為安,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習俗,捐獻遺體?咱縣城就從沒有過。
起初我也難以理解。在泰城,民間尤其看重喪葬習俗。像我爺爺,七十歲上就托村里最好的木匠打了壽材,還找了畫匠在上面畫了云紋和二十四孝圖彩繪,把壽材搞得像件藝術品。老師兒要把遺體捐了,就像嘉興說的,在泰城,可是一件前無古人的事。
2
老師兒是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位老師,也是我的義父。
四十年前,我還不滿十八歲,剛畢業,就去了他任主任的泰城銀行陶鎮儲蓄所。當時,我拿著介紹信,剛走進儲蓄所,一個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的中年男人就迎面朝我走了過來。他頭發花白、目光深邃,看上去特有氣質,讓我想起了現代京劇里的李玉和。他問我,你就是孔原山?往后咱們就一塊兒共事了。我怯生生地點點頭,心里說,總算對上號了。
入行培訓班上,我就聽說泰城有個“老師兒”,多多少少也知道他的另外一些外號,比如,“鐵算盤”,比如,“大善人”。
3
那時候,冬天格外冷,儲蓄所要支炭火爐取暖。老師兒問我,會支爐子不?我說,在家幫父親支過。他說,那好,給我搭把手。我和小李去附近廠里弄來一小車土磚和半車“白菜土”。看他和泥,我想湊上去幫忙,他甩甩手上的泥,用手背擋了我一下,說,幫我遞遞磚就好。個把小時后,爐子支起來,五節白鐵皮煙囪,從屋里穿過房頂筆直地伸向空中。老師兒笑瞇瞇地說,知道不,煙囪朝天,無論東西南北風,都不憋火。
爐火越燒越旺,老師兒滿意地洗漱去了。
老師兒每天都很忙,好像永遠都有做不完的事。支好了爐子,他帶我去陶瓷廠聯系集體戶儲蓄存款,告訴我說,你要盡快熟悉外勤業務。
在陶鎮,老師兒好像和誰都熟,誰家急用錢,誰家有錢存,鎮上的孤寡老人、傷殘人員何時用錢,他都清楚。老師兒人緣好,又是遠近聞名的“鐵算盤”,人們有錢都愿意往我們儲蓄所里存。那年秋天,社會上刮起了搶購風潮,老百姓都擠到銀行去提款,儲蓄存款額斷崖式下跌,正是靠著老師兒的好人緣和他“鐵算盤”堅挺的信譽,我們所的存款額不僅沒有下降,還有所增長。
老師兒的“鐵算盤”功夫,我親眼見過。不忙時,有一天,我問他,老師兒,我在學習班上就聽說您有雙手打算盤的能耐,能讓我開開眼嗎?老師兒二話不說,當場演練起來,動作那叫一個行云流水。我看得出神。
老師兒擺擺手說,賣油翁酌油,手熟罷了,沒別的,一個字,練。
后來的一場車禍事件,讓老師兒成了我的義父。
我們儲蓄所門前有一道陡坡堤堰,四米多高。那時候,我家還住在鄉下,盡管父母都是工人,但家里人口多,家庭條件并不寬裕,我剛學會騎自行車,買不起新車,平常就騎著父親的那輛老舊的國防牌自行車趕班。
那天早晨,天下著小雨,地上不是泥就是水,我正騎著車,突然車閘失靈,連人帶車沖下了坡堰,人當場昏厥了過去。后來,我聽說,是老師兒攔了一輛農用三輪貨車,把我送去了泰城醫院。當時需要輸血,但是醫院的血漿不足,老師兒跟醫生說,巧了,我就是O型血,抽我的,需要多少就抽多少。打那起,老師兒就成了我的義父。我身上流過他的血。
如今,老師兒要我幫他完成遺愿,我有點為難,最大的障礙就是嘉興。我該怎么去說服嘉興呢?
4
事情還得從老師兒的那場生日宴說起。
老師兒的生日恰逢七月一日。去年,老師兒過七十七歲生日,親朋好友聚了兩桌。舉杯子之前,他站起來,說要告訴大家一件事。
當時,我和嘉興,還有嘉興的妹妹嘉禾,都以為他要發表生日致詞哩。
他說,今天,當著大家的面,我要宣布一件事——等我百年之后,我想把遺體和角膜捐獻出去。說完,老師兒輕輕拉了一下我的手。
那時,他已查出患癌。
話音剛落,四座震驚。
嘉興狠狠地戳了我一眼,好像這事是我的主意。他轉過身,沖他爸大聲吼道,爸,你說啥呢?大過生日的,什么遺體,什么角膜?!
我看了大姨一眼,我說,大姨,事情想必您老也早就知道了吧?
大姨出面給我解了圍,點點頭說,知道,你老師兒兩年前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說著,從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兩份紙質的東西。
今天,她也是有備而來。
我接過來看了,是一份《遺體(角膜)捐獻登記證書》。
張浩先生:
您志愿在逝世后將遺體(角膜)無償捐獻給醫學事業,您這種高尚的精神,將永遠受到人們的尊敬和贊揚。
后面的落款時間恰是兩年前的七月一日。
嘉興對母親說,絕對不行,這事由不得爸!
老師兒瞪了嘉興一眼,我的事我說了算!
這時妹妹嘉禾也開口了,一開口就有了哭腔,爸,你這是何苦呢?
老師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知道,今天必須得和大家伙說清楚,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老師兒拉著嘉禾的手,說,閨女,這捐獻的事,我不是心血來潮,兩年前我就想好了。當時,市紅十字會的同志問過我想捐獻哪一部分,我說只要你們不嫌棄,能捐的我都捐,特別是我的角膜……提起角膜我就想起了你爺爺,你爺爺當年要不是眼睛看不見了……想起你爺爺,我就心如刀絞……
老師兒閉上了眼睛,一股遙遠而揪心的痛,一點點凝固在了他的臉上。半天,他才把眼睛睜開,目光轉向我,說,我這輩子最值得說道的,就是我的生日,我是七月一號這一天出生的,原山,你是行領導,你一定要幫我圓這個夢……
5
床頭柜上的手機急促地振動了兩下,嘟嘟,嘟嘟。
仿佛有種預感,我立刻從睡夢中驚醒。
微信是嘉興發來的:家父病危,在泰城醫院608病房。
我看了一下表,凌晨一點。我知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今天,我要去幫老師兒完成他的遺愿了。
上周醫院已下過一次病危通知書了,我得到消息時,正在市里開會。想到老師兒那一向健壯的身體和開朗的性格,總覺得他一定會挺過他的下一個生日的,我們都說好了,等他七十八周歲生日的時候,給他送一個比去年更大的蛋糕。
會沒開完,我就請假趕回了泰城。走進病房時,我看見一家人都站在病床邊。老師兒還在昏迷中。
老師兒面色紅潤,眼角細密的皺紋重重疊疊,盡管雙眼緊閉,面容卻是慈祥而安寧的。
嘉興說,下午父親再三叮囑我,說一定要提前和醫院聯系好……還說,一定要叫你也過來。
老師兒終于醒了。
他迷離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終于看見了我,他示意我過去,用很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原山,除了遺體捐獻,還有一件事,你也要幫我辦好……
老師兒的聲音聽上去微弱低沉,但臉上卻掛著一絲恬淡的笑意。
我剛想要問些什么,他又睡過去了。
那天,直到我離開醫院,老師兒也沒再醒來。聽嘉興講,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醒來。
老師兒說的“還有一件事”,是什么事呢?
6
給你們添麻煩了,大夫說怕是熬不過幾個鐘頭了。見我趕到,嘉興擦了把眼淚說。
我來到病床前,見老師兒雙目緊閉,氣若游絲。
老師兒,原山來看你了。我連叫數聲,老師兒毫無反應。
十幾分鐘之后,泰城醫院的院長、老師兒的主治大夫、護士長以及泰城紅十字會人體器官捐獻專職協調員,都來到了病房。我是昨天下午告知市紅十字會的。
泰城醫院的院長叫陶藝,是我的高中同學。高考時他發揮不錯,考進了第四軍醫大學,畢業后,以他的成績本可去北上廣的,但他卻主動申請回了泰城。
老師兒的脈搏已停止了跳動,鼻息全無,點滴也早就滴不進了。
陶藝說,先生已去了,穿衣服吧。
嘉興哇的一聲哭起來。
我走上前,含著淚說,老師兒,您安心上路吧,我會按您老的囑托辦好的。
然后我又說,抓緊給老師兒凈面吧。
“凈面”是泰城的一種喪葬民俗,所謂“凈面”,就是由親人或是好友中德高望重者用棉絮蘸酒為亡者擦臉。以往在我們儲蓄所,每當有老人過世了,這事幾乎都是由老師兒去做的。
老師兒似睡著一般安詳。我仔細地為他凈著額頭、臉龐,唯恐驚擾了他的夢。
快給老師兒穿壽衣吧。說著,我俯下身,一只手托起老師兒的頭,另一只手握住老師兒的手腕,竭力把他扶了起來。
按照泰城習俗,我們為老師兒穿了軟綢棉襖棉褲,腳上蹬一雙黑色棉靴,頭上戴一頂灰色呢子帽。老人們說,吃好穿暖好上路。
陶藝含著淚,一臉悲痛地說,今天,在這里,我們與老人的親人、單位領導以及市紅十字會的同志們一起向張浩老先生做最后的告別,感謝老人的義舉。讓我們為先生三鞠躬!
老師兒在親人和朋友們的注視下,在他這輩子最信任的人——我,原山,他的義子的見證下,終于實現了他的夙愿,把自己的遺體和角膜捐獻給了泰城醫院。
7
回到家之后,嘉興對我說了一件事。
他說,父親生前留了一個木匣,說無論如何要交給你,這是他的另一個夙愿,要你幫他完成。
嘉興說完,對母親耳語了幾句。
大姨轉身走到身后的書櫥前面,打開了最上端的一扇門,取出一個木匣,對我說,原山,這是你老師兒一生的惦念,說死后要交給你,還說你肯定會明白他的用意的。
我抑制住心中的驚訝,走上前去,認真地打量著木匣。木匣看上去十分古樸典雅,透著一股年代久遠的滄桑感,不知里面會有著什么樣的故事。
我看見書房對著門的那面墻上,掛著老師兒退休前獲得的“全國金融系統模范工會主席”的獎狀,緊挨著的,是一張老師兒領獎時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香甜,那么滿足。
我打開木匣,里面是用紅綢布包裹起來的一沓東西。解掉紅布,是一層紅色燈芯絨布,把絨布再層層展開之后,露出了一本裝訂得整整齊齊的書稿。書稿旁邊還有兩枚獎章。那兩枚獎章,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全國勞動模范”和“全國金融系統模范工會主席”的金質獎章。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書稿,打開。書稿的第一頁是一張用蠅頭小楷書寫的家訓,共有三條:
第一,勤勞持家久,詩書繼世長;第二,吃苦,吃虧,勤勞,節儉;第三,忠厚做人,踏實做事。
然后,我打開了那部書稿。
書稿是老師兒以日記形式寫的一部回憶錄。首頁是一行雋秀的小楷:不是為了記錄,而是為了銘記和懷念。
大姨說,原山,你老師兒說了,只有你才能幫他把這本書整理出來,也算是幫他了結一個心愿吧。
我這才明白,老師兒在彌留之際對我說的讓我一定要幫他完成的“那件事”,原來是這件事,他想讓我幫他整理修改他的遺稿。
對于一個故去之人的囑托,我沒有理由不努力做好。再次抱起木匣時,我感覺到沉甸甸的,這會是一部什么樣的遺稿呢?
8
我坐在書桌前,恭恭敬敬地把老師兒的書稿拿出來,擺放在面前。隱隱地,似有一股香氣襲來,那是書稿里的墨香和故紙的沉香。
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和某種難以抑制的激動開始認真地閱讀起書稿來。讀它的時候,我感覺仿佛老師兒就坐在我的對面,在向我輕輕地訴說著那些遙遠的舊事。
書稿的第一頁是老師兒寫給我的一封信。
原山:
當你看到這部書稿時,我已不在人世了。
我的這部書稿,不是我的自傳,而是我幾十年的工作和生活的總結,是一些我自己人生大事件的記錄。這里面有你曾多次問過我的那年銀行庫包盜竊案的詳情,另外,還有關于你爺爺的一些事,相信你會從中得到線索的。
不再贅言,還是請你自己看吧。
祝你進步!
你的老師兒? 張浩
信后面就是書稿的正文部分了,分上、下兩部。上部的目錄是這樣的:
回鄉退婚
籃球情緣
驚天大案
納新履職
父親眼疾
職工之家
金融勞模
……
這些故事,很多都是對老師兒來說很重要的、我一直想知道而沒有弄清楚的“秘密”。尤其是“父親眼疾”那一章,我忍不住直接翻到了那里,一口氣讀了下去。我含著熱淚連讀了三遍,我終于徹底讀懂了我的老師兒。
合上書稿,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