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偉
陶瓷燒造天然地依賴于 “地方” “區域” 這樣不同尺度的空間。隨著社會進步,陶瓷生產逐漸從自然資源空間依賴向社會文化空間依賴轉型。
在學術史上,線性的分期研究是中國陶瓷史研究的主流。伴生著陶瓷史的縱向性研究,還有從生產視角的陶瓷空間及其變化的橫向研究。換而言之,在線性的歷史分期及其階段特征描述和分析的中國陶瓷史研究主流之下,一直隱含著基于生產視角的陶瓷空間及其再生產研究,只是未獲理論上的明晰化??v貫已有研究,20世紀50年代以降,形成了以陳萬里、馮先銘為代表的 “窯系” 研究,以熊海棠基于東亞窯業技術交流視角的窯業文化交流層次說,以權奎山、任世龍、秦大樹為代表的陶瓷考古學者的窯業區系類型說,歷史地理學者黃義軍的歷史瓷業地理學說。從陳萬里、馮先銘為代表的 “窯系” 研究到歷史地理學者黃義軍的歷史瓷業地理學說的相關研究,試圖推動和完善中國陶瓷史研究的 “空間轉向” 或 “地理學轉向” ,極大豐富和提升中國陶瓷史的理論化水平,從更多元的視角和多向度觀察還原古代中國窯業發展的歷史原貌。
“窯系” 是20世紀上半期中國陶瓷史學界自主創造的一個極富內涵、極具解釋力并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性學術概念,曾經為建構中國陶瓷史體系尤其是宋元時期的中國陶瓷史體系起到很重要的理論支撐。
20世紀50年代,故宮博物院古陶瓷學家陳萬里在調查華北古窯業時多次提及 “風” “型” “系統” 及 “鈞窯系” “青釉系統” 等概念①陳萬里.調查平原、河北二省古代窯址報告[J].文物參考資料,1952(1):56-52;陳萬里.鶴壁集印象[J].文物參考資料,1957(10):57-58.,以釉色的相同性或相似性界定某種 “窯系”。60年代,日本學者三上次男也多次使用 “越州窯系” “龍泉窯系” 等一類表述。①三上次男.陶瓷之路——東西文明接觸點的探索[M].胡德芬,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44,146,20,218,228.
循著這一學術脈絡,故宮博物院古陶瓷學家馮先銘等進一步提出宋代我國存在 “八大窯系” 的思想: “瓷窯體系” 或 “窯系” 主要依據各窯產品工藝、釉色、造型和裝飾的相同性或相似性而劃分。宋代諸窯場之間工藝技術交流頻繁,一些名窯代表性典型產品被廣泛仿制,并逐漸形成具有時代風格的地區特征,北方形成定窯系、磁州窯系、鈞窯系和耀州窯系,南方形成景德鎮青白瓷窯系和龍泉窯青窯系。②馮先銘在《三十年來我國陶瓷考古的收獲》(《故宮博物院院刊》1980年第1期,第6-30頁)曾認為宋代存在八大窯系,包括南方的越窯系、龍泉窯系和建窯系。在主持編撰《中國陶瓷史》時,馮先銘將 “八大窯系” 改成了 “六大窯系” ,越窯系和建窯系未被提及,南方 “窯系” 只有龍泉青瓷系和景德鎮青白瓷系。參見:中國硅酸鹽學會.中國陶瓷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229;馮先銘.三十年來我國陶瓷考古的收獲[J].故宮博物院院刊,1980(1):6-30。北京大學楊根在馮先銘 “六大窯系” 基礎上, “建窯系” “吉州窯系” 或 “建窯系” 和 “官窯系”。參見:楊根.宋代的八大窯系[C]//北京大學百年國學文萃·考古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66-183;楊根,韓玉文.窯火的魔力——中國陶瓷文化[M].濟南:濟南出版社,2004:76-115。無論 “八大窯系” 還是 “六大窯系” ,我們會發現,對于 “窯系” 形成的時間、內涵外延上并無根本性差異,主要是根據瓷器的釉色、裝飾技法、成型和燒成工藝等典型產品特征作為辨別 “窯系” 的基本方式。宋代之所以形成覆蓋大江南北的 “窯系” ,馮先銘等認為,一是唐代 “南青北白” 的瓷業格局及其推衍發展;二是兩宋時期瓷業市場競爭的結果,一些備受市場青睞的瓷器(尤其是 “官窯” 或名窯)被鄰近窯場相繼仿燒,增量擴張,形成跨區域 “瓷窯體系”。“外觀釉色” 是界定 “窯系” 的核心標準。③中國硅酸鹽學會.中國陶瓷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229.所謂 “窯系” ,即 “瓷窯體系” 的簡稱,意指以某一著名窯口及其獨具特色的瓷器產品為代表(瓷器產品的胎釉成分、工藝、造型、釉色或裝飾風格等方面相同或相近)的一批窯場的總稱。自此, “窯系” 逐漸成為研究古代中國陶瓷史相對自成體系的一種理論學說,成為觀照或區劃古代窯業體系的獨特理論分析工具。
90年代之后, “窯系” 學說受到學界質疑、批評,尤其是近年來隨著陶瓷考古的深化,一些不為舊有 “窯系” 概念所涵蓋的新瓷器物種、一些未被歷史文獻記述的窯址被發現,更多新一代學者對 “窯系” 概念的起源、內涵外延、解釋的精微度、適用性及其局限性進行反思,批評 “窯系” 學說對于解釋中國陶瓷史體系的形成和演化的局限性,甚至嘗試以一些新概念、新理論取而代之,加深對中國古代陶瓷歷史真實面貌的再分析、再認識、再理解④劉毅.論 “窯系” [C]//中國古陶瓷學會.中國古陶瓷研究(第八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155-166.,以期重構古代中國陶瓷史框架體系。⑤秦大樹.論 “窯系” 概念的形成、意義及其局限性[J].文物,2007(5):60,66,92.
經過漢唐時期的發展,宋元時期中國陶瓷空間格局基本形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第一代古陶瓷學者以 “窯系” 為方法,以 “宋元” 為歷史支點,前后延伸,抓住中國陶瓷歷史發展的名窯 “窯系” 主干,輔之以旁支補充性研究,建構起相對完備的中國陶瓷史框架體系。對 “窯系” 概念的批評、反思,無論對于中國陶瓷史體系重構還是對于中國陶瓷史面貌客觀真實呈現是有益的,但輕易否認 “窯系” 概念的理論價值是不可取的。陶瓷燒造天然地依賴于 “地方” “區域” 這樣不同尺度的空間, “窯系” 理論抓住唐、宋、元時期及之后中國陶瓷發展歷史實際特點,提煉出具有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本土性的理論和方法體系,并依此建構起符合中國歷史文化傳統和現代學術意涵的中國陶瓷史體系,難能可貴?!案G系” 概念對于中國陶瓷發展歷史體系的還原和構建功不可沒。我們進而看到,強調有著時間性、空間性和系統性或體系性和內涵的 “窯系” 概念,不僅對于中國陶瓷史體系的建構具有深刻的方法論意義;同時也昭示面向本土文明傳統,從中國歷史和文化經驗實踐建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自主性、主體性的生命力和急迫性。
熊海堂側重以技術史為中心探究中國和東亞及日韓瓷業文化的空間傳播交流,特別將 “文化系統論” “文化比較層次論” 等研究方法引入到陶瓷生產技術交流中。熊氏認為,文化構造、交流存在著文化的層次性,哲學思想 (中核)、宗教藝術 (深層)、技術交流 (中層)、衣食住行 (中層)、技術模仿 (中層與表層之間)、物物交換 (表層)等6個層次的文化交流,因循一定層次進行。①熊海堂.文化、技術交流史研究的理論與實踐——兼論東亞窯業技術史比較研究的問題點 [J].東南文化,1991(Z1):32-39.陶器技術交流亦然,依成型技術、裝飾技術、配方技術、裝燒技術、窯爐技術等接受難易程度分層,成型、裝飾等工藝通過外觀便可模仿,技術持有者不發生直接接觸,接受方依然可仰賴其固有技術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外形仿造;陶瓷配方技術、裝燒技術和窯爐技術,即使相當有經驗的工匠也很難讀解其間奧妙,成功仿燒難乎其難。不過,一旦技術人員發生直接交流,陶瓷技術信息會以最簡捷直接方式進行傳播擴散,此為促進窯業技術改造、技術革新和技術發展最重要的途徑。②熊海堂.東亞窯業技術發展與交流史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201.熊海堂極其精細地將古代陶瓷仿燒技藝交流分為直接傳播、間接傳播,并將陶瓷胎釉料調配及燒成工藝放置于陶瓷技術文明及其傳播的核心位置。但是陶瓷技術交流傳播并非簡單的造型、釉色和紋飾等表面形式上的傳播,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整體的文化傳播交流,唯此才能促動技術、藝術和文化持久的深度交流、融合和革新。③熊海堂.東亞窯業技術發展與交流史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319-320.
論及宋元時期我國窯業的格局,熊海堂認為,首先,新興窯場對名窯的仿燒功不可沒。宋代新興窯口對名窯傾力模仿,名窯業內部各個層次交流亦異?;钴S:定窯的支圈組合窯向南方窯業傳播,甚至擴及沿海貿易陶瓷產地;磁州窯的裝飾手法波及北方的耀州窯、南方的吉州窯等南北民窯;宋代斗茶風行,深色的茶具生產從福建建窯傳布全國各地。尤其是商業發達的宋代,進一步推動陶瓷產品、陶瓷技術的交流成為兩宋及蒙元時期窯業整體發展的強大動力,推動宋代名窯迭起、蔓延式發展。中國窯業技術的主要成就基本都是在這一時期通過大規模的技術改造、技術革新得以穩定成型。其次,一般民窯對官窯的模仿也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兩宋時期古代中國官窯制度逐漸定型化,官窯生產是不計成本、不計利潤的 “國營經濟” ,技術上追求盡善盡美、精益求精。官窯不僅引領那個時代的窯業技術,也是當時瓷業技術的最高水平,被民窯紛紛效仿。這種技術效仿不僅僅是技術,而是包括深刻的文化、藝術內涵。第三,宋元窯業技術交流和傳播并非單向度的,而是一種整體文化系統的雙向或多元交流傳播。熊海堂由此避免了歷來進行文化比較時往往多注意文物的表面現象或用非本質的現象去掩蓋本質的陋習,將東亞窯業技術空間傳播研究提升到一個新水平。④賀云翱.短暫的生命 不息的光華──熊海堂先生學術生涯記述[J].農業考古,1996(1):237-242.
熊海堂進一步探究東亞地區中日韓古代窯業技術傳播交流研究,從更宏闊的 “東亞” 視角反觀中國古代窯業空間傳播以技術為基礎核心的層次性文化交流范式,由此反觀古代中國窯業的空間傳播、分布模式和特點,極具文化地理學上的方法論意義⑤黃義軍.古陶瓷研究中的地理學視角[J].東南文化,2007(4):69-73.。這種基于 “東亞視角” 跨國陶瓷技術交流梳理和分析,是對以 “窯場” “窯系” 分異為主導的中國陶瓷時空分布格局國際化的延續性研究,或可反過來促動對古代中國窯業分布格局的認知和理解。
“窯業區系類型說” 是陶瓷考古學者在發掘和研究我國古陶瓷遺存過程中引發的一種理論探索,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權奎山、秦大樹,以及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后任浙江省考古研究所所長并長期從事浙江陶瓷遺址考古發掘的任世龍為代表。“窯業區系類型說” 深受北京大學蘇秉琦考古學 “區系類型” 理論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展開中國古代窯業文化類型和時空格局的研究,是 “窯系” 學說之后關于中國古代陶瓷業時空分布格局及其歷史演化或者中國古代陶瓷史研究 “地理學轉向” 最具代表性也最具影響力的理論學說。
權奎山長期從事江西、河南、陜西等地古窯遺址考古發掘,通過排比已公布的考古資料,以堆積范圍、產品質量等為依據,分辨出洪州窯、壽州窯、景德鎮窯、吉州窯等南方各窯的生產范圍、各區域的生產時段,確定不同時期的生產中心。瓷業中心區域的轉移,是南方古代名窯發展中普遍存在的規律。名窯中心區域移動與原材料、地理環境、交通運輸、勞動力資源和市場等因素有著直接關聯①權奎山.試論南方古代名窯中心區域移動[C]//考古學輯刊(第11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276-288.。進一步研究發現,隨著歷史變遷,窯場對自然環境的依賴逐漸趨弱,市場、交通等 “社會性” 依賴增強。對自然環境、資源依賴性強的窯場移動幅度大、占地面積較廣;靠近市場、城鎮和人口集中地方的窯場移動范圍較小。
權奎山的 “名窯中心區域移動” 的啟發在于,除了自然資源、地理因素之外,勞動力資源、市場等社會經濟資源對陶瓷產業文化中心的轉移同樣具有促動作用;而且,從南方名窯中心移動的歷史脈絡觀察,瓷業文化中心有一種逐漸從自然資源向社會經濟資源聚集的趨向——而且,隨著工藝技術、經濟形態乃至社會結構的 “現代性” 的增長,生產功能窯場的擇地設建更具自主性或自我性。權奎山的這種窯業中心遷移的研究方法原則進一步延伸到對北方鈞窯系的歷史演進分析上②在這里,權奎山顯然秉持的 “官鈞” “北宋末期說” ,他所謂的 “鈞窯” 應該是指 “禹州鈞臺窯” 的 “鈞官窯”。。
權奎山從大的區域空間出發、從長時段的時間演進角度考察窯址分布格局變化與當時社會政治形勢、交通運輸、資源狀況的關系,揭示其反映的特定社會的面貌,從單一的瓷窯址研究上升到對社會發展狀況的研究,是一般孤立的瓷器或瓷窯研究難以達到的,③李伯謙為《說陶論瓷——權奎山陶瓷考古論文集》一書撰寫的《序》,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具有典型的文化地理學意味。
任世龍先后主持龍泉東區窯址發掘、浙江瓷窯址區系類型調查、慈溪上林湖窯址考古發掘,敏銳地發現以越州窯為代表的浙江青瓷諸地域類型是自成區系的一個瓷業系統④任世龍. “官” “哥” 簡論[C]//瓷路人生:浙江瓷窯址考古的實踐與認識.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172-183.,從而在陶瓷考古研究中實踐、貫徹和發揮蘇秉琦的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理論,20世紀80年代明確提出窯業區系類型學說。
任世龍提出瓷窯遺址考古研究單件制品產品類型、窯場、窯群和窯系的 “五級系列概念” : “窯場” 是時間與空間網絡結構中的一個 “結” ; “產品類型” 是聯結窯場、窯群、窯系的樞紐,既是考古研究中最活躍的研究單元,也是瓷業遺存類型和瓷業生產體系劃分的特征性標志。
古代瓷業遺存形態、制品類型和文化結構的理論探討,顯示我國不同瓷業文化系統的形成及其歷史發展過程,是一種以制品類型為聯結紐帶的時空網絡形態。古代瓷業遺存形態、制品類型、文化分期的研究,從更深層次上展現了古代中國瓷業文化豐富多元、譜系分異的多層次結構。①任世龍.審其名實慎其所謂—— “越窯” 考古學定位思考[C]//沈瓊華,主編.2007’中國·越窯高峰論壇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10-15.
窯業區系學說是運用考古學區系類型理論研究古代瓷業遺存時空流變的典范,但是若將這種基于單一窯場或若干窯場、窯群考古實踐所總結出來的 “制品類型” 概念或區系理論體系放諸更大的窯業整體,在中國古代窯業體系中進行分析檢驗的時候,總感覺不及 “窯系” 概念內含的那種時間、空間、傳播和系統等元素對建構中國陶瓷史體系更具解釋力。任世龍清醒意識到這一點: “瓷窯址考古研究畢竟不能完全等同于陶瓷發展史研究。”②任世龍.瓷窯址考古中的 “瓷窯” 和 “窯系” [C]//瓷路人生——浙江瓷窯址考古的實踐與認識.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228-244.
秦大樹在河北、河南、江西景德鎮等南北多處古代陶瓷窯址進行過考古發掘,是近年來在陶瓷考古和陶瓷史理論研究方面做出極大成就的學者,進一步深化了 “窯業區系說”。
秦大樹認為,宋元時期各區域瓷業生產都有相對一致的發展歷程,這種一致性主要體現在制釉和裝飾工藝的創新、傳播和發展等方面。與此同時,各個區域制釉、裝飾工藝的興衰不僅體現出不同區域陶瓷手工業的興起、發展和轉移歷程,也能夠窺見陶瓷業生產重心隨政治中心的變化而遷移,從而洞察政治、經濟發展對區域陶瓷生產的影響,以及交通和相關其他手工業發展對制瓷業生產格局的影響。秦大樹依據各區域制瓷業發展進程、陶瓷產品面貌上的共性(主要以瓷器品種和裝燒工藝為主)將宋元制瓷業分為南北兩大區域。北方地區再分為五個次區域:河南中西部地區到關中地區;太行山南段東、南麓地區;以河北省定州為中心的區域;山西地區;淄博、棗莊和泰安一線的山東產區。南方地區以其重要性依次分為長江下游地區、長江中游地區、福建和廣東地區、川渝地區四個次區域,力圖從區域經濟的發展、政治中心的轉移、交通網絡的變遷等方面對宋元制瓷業格局做出科學合理的宏觀詮釋。③黃義軍.中國古代瓷業的人文地理景觀視角[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9(11):76,84,111.
秦大樹關于宋元時期北方制瓷業分著眼于大地域內瓷業的宏觀分區④黃義軍.中國古代瓷業的人文地理景觀視角[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9(1):76,84,111.,有一定的方法論意義。以權奎山、任世龍、秦大樹為代表的中國陶瓷考古學者在窯址考古發掘的基礎上,不斷完善和發展著窯業區系的類型說,從而推動中國陶瓷史研究的 “空間轉向” 或 “地理學轉向” ,極大豐富和提升了中國陶瓷史的理論化水平,從更多元的視角多向度觀察和還原古代中國窯業發展的歷史原貌。
近年來,從考古學轉身歷史地理學研究的中央民族大學黃義軍,側重從歷史地理學角度探究中國古代窯業的空間轉換,從文化地理學的景觀理論、技術傳播理論、文化的時間與過程等視角嘗試探究古代中國歷史瓷業面貌。⑤黃義軍.宋代青白瓷的歷史地理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312-316.
在黃義軍看來,制瓷業作為依賴環境又改變環境的手工業,與地理學存在著天然的聯系,最能體現人與環境的互動;不同的自然、人文環境既造就地域鮮明的陶瓷器物,陶瓷業生產工藝技術也有著鮮明的地域性。可以說,地理學的區域視角特別適合觀察陶瓷業及其歷史變遷。
而且,陶瓷器物都是人類在一定自然社會條件下的創造。古代瓷業歷史遺存都有著獨特性的人文景觀,但是由于歷史文獻對古代陶瓷手工業記載有限,且存在偽說的背景下,再加上陶瓷考古資料瑣碎、龐雜,陶瓷遺物鑒別又很專業、很復雜,這就使本來很具有地理學意義的陶瓷研究反而成為地理學研究的盲區。以陶瓷實物為研究對象的陶瓷考古學者,或出于理論的探索或反思,或基于解決考古學基本問題的需要,偶爾涉及制瓷手工業的歷史地理學研究,但這種 “問題意識” 的研究范式,缺乏對古代中國陶瓷的空間差異、工藝美學傳播、歷史演化變遷等地理學課題的整體性和系統性研究。歷史文化遺存的空間差異和演化變遷是考古學研究的基本內容。關于古代窯業遺存地理空間分布以及區域瓷業的研究成果,為對我國古代制瓷業進行綜合性、整體性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學術基礎。特別是為數不多的歷史瓷業空間分布和變遷研究,為我國制瓷業的地理學研究確立了良好的研究范式。①黃義軍.古陶瓷研究中的地理學視角[J].東南文化,2007(4):69-73.發現傳統的陶瓷研究盡管也會對瓷業區域差異做出社會歷史視角的解釋,但以考古發現的歷史遺存為中心,尚不足以全面揭示一個區域瓷業興起、發展、衰敗乃至消逝的全過程,以及貫穿其間的人與環境的互動關系。②黃義軍.中國古代瓷業的人文地理景觀視角[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9(1):76-84.特別需要關注的是,瓷業歷史遺存是古代陶瓷研究的重要內容而非全部,僅僅側重陶瓷遺存研究,不僅難以全面洞察制瓷業生產、流通過程中衍生出的種種人文現象(譬如,與瓷業相關的生產組織、社會組織、宗教信仰、知識體系、思想觀念等),還會阻礙陶瓷研究與人文社會科學其他領域展開對話,進而弱化陶瓷學科對知識世界的貢獻。為此,需要借鑒和結合其他學科的理論思想方法,突破以實物為中心的瓷業研究范式。
黃義軍認為,在陶瓷歷史文化空間變化研究中,一向存在著兩種地理學方法:一是橫向性和縱向性結合的地理學研究方法;二是區域觀察方法。橫向研究著眼于陶瓷文化的空間關系;縱向研究側重陶瓷文化的過程,是一種歷時態的研究。不過陶瓷文化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常常緊密關聯,縱向研究與橫向研究并非嚴格割裂的。所謂區域觀察方法是指以功能區域的研究為主要研究方法。每個陶瓷文化區都有其特定的內在文化體系,包含多種文化綜合形成的文化復合體。區分陶瓷文化區并明確其界限,研究當下以及歷史時期的陶瓷文化區,探究陶瓷文化區的演變進程及其內涵,是陶瓷歷史文化地理學的一項重要研究內容。陶瓷地域風格的形成依賴于當地獨特的自然環境和人文傳統,制瓷技術都帶有深刻的地方性烙印。陶瓷史家所說的宋代六大窯系,實際上就是依據釉色、造型、紋飾等瓷器外觀特征所做出的瓷業區域和系統劃分,這種劃分有助于提煉自然要素、人文要素在瓷業生產區中的組合比例、強度、范圍、相互關系以及在空間上彼此聯結、分離的方式,最終發現 “瓷區” 的完整意義。作為地理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區域觀察方法有助于發現區域諸特性與制瓷業之間的關系,從陶瓷生產實踐過程中觀察到陶瓷產區里環境—人—文化三大系統隱秘的內在關聯性和空間差異,③黃義軍.古陶瓷研究中的地理學視角[J].東南文化,2007(4):69-73.并探尋陶瓷產區及其周邊其他區域,尤其其他陶瓷產區之間的關聯性與差異性。④黃義軍.地理學視野下的古代制瓷業:一方水土與一方工藝[J].大眾考古,2013(5):53-56.
長期以來,我國古陶瓷研究側重對瓷業遺存的考古學研究,尤其偏愛對具體陶瓷器物本身工藝、裝飾、造型等視角的探究和討論,以及對瓷器產地、功能、性質的探討。黃義軍從區域地理學和系統地理學兩大視角出發展開對古代瓷業空間研究,提出 “歷史瓷業地理” 的概念,超越陶瓷器物研究,考察區域瓷業起源、發展、衰落的整體時空過程,探究瓷業相關要素的空間差異及其歷史背景,進而發掘瓷業與區域經濟、文化和區域人群之間的關聯性。一般而言, “歷史瓷業地理” 研究采用系統地理學和區域地理學兩種視角,一方面針對瓷業諸要素展開時空分析;另一方面對區域瓷業生產史進行全面、系統考察。時空過程、區域分析和人地關系,一起構成歷史瓷業地理研究的核心要素。①黃義軍.歷史瓷業地理研究芻議[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6(4):18-26.
在區域分析、系統分析的地理學視角基礎上,黃義軍進而嘗試引入地理學的文化景觀概念,探索以人地關系為核心的古陶瓷研究新思路,試圖回應為什么文化景觀的概念適用于中國古代瓷業研究、如何從微觀和宏觀角度探究瓷業景觀、新的技術手段如何輔助這種研究等。在黃義軍看來,燒造瓷器是一個涉及科技、環境、地理、經濟、宗教等諸多領域的生產活動,以往的研究都以器物為中心,難以從古代瓷業產生、發展、衰落的實際過程提出問題,影響了對古代瓷業的認識深度以及古陶瓷研究對于現代知識體系的貢獻力度。文化景觀視角,以人地關系為主線,從宏觀和微觀重新思考古代制瓷手工業,并結合歷史地理信息系統這種新技術,嘗試建立以人地關系為核心的中國古代瓷業地理思考框架,以期引起學界對瓷業地理研究的關注。②黃義軍.中國古代瓷業的人文地理景觀視角[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9(11):76-84,111.
“陶瓷文化圈”③王洪偉. “陶瓷文化圈” :中國陶瓷史研究 “空間轉向” 新進展[J].民族藝術,2022(3):150-160.是筆者近年來從中國陶瓷史研究實踐中發現的一種獨具中國特色的理論學說,廣泛吸收了中國陶瓷史研究上 “空間轉向” 諸理論學說的理論成果和思想元素,側重以陶瓷的胎釉料配比、窯爐結構、燒成制度為核心的陶瓷工藝技術為標準尺度,進而裁量和劃分 “陶瓷文化圈” 的邊界和空間范圍,由此提出了核心圈層或中心圈層、次生圈層以及邊緣圈層的 “陶瓷文化圈” 理論,以此作為分析工具和分析模型,在更宏闊的時空關系上推動了中國陶瓷史研究的 “空間轉向” 位處中國腹地的中原地區是新石器時代以降最重要的陶瓷發源地在唐宋時期基本形成以環嵩山—太行山東麓、南麓窯場、窯群為中心的中原陶瓷文化圈、次生陶瓷文化圈和邊緣陶瓷文化圈;處于長江以南的浙閩贛及其周邊地區形成東亞大陸另一個龐大的陶瓷文化圈,謂之為 “浙閩贛陶瓷文化圈”。這兩個歷史上南北分置的 “陶瓷文化圈” ,在陶瓷文化圈層的源起、本質內涵、陶瓷工藝美術風格、陶瓷空間分布格局演化及現當代轉型等方面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異同,共同構成豐富而分異的空間體系和分布格局。中原陶瓷文化圈以河南中西部、晉南、冀南為中心,浙閩贛陶瓷文化圈的越窯曾深刻影響陜西耀州窯青瓷,進而影響到環嵩山地區汝窯、鈞窯、北宋官瓷等青瓷燒造。
與浙閩贛陶瓷文化圈相比較,中原陶瓷文化圈存在這樣的幾個特征:其一,中原陶瓷史存在著從陶到瓷的連續性。其二,中原陶瓷文化圈歷史上主要是小窯爐燒造,燒成溫度低卻達到一定程度的瓷化。其三,從胎釉結構上所見,中原歷史陶瓷主要是厚釉工藝,流動性和乳濁性強,釉質層次感強;陶瓷胎因鐵含量高,以灰胎為主。中原古代陶瓷(尤其是白質瓷)會施各種形式的化妝土釉;另外,也會養成一定程度的除鐵工藝或增鐵工藝。其四,從燒成工藝上看,中原古代陶瓷呈現一種波動性的燒成曲線,還原性氣氛與氧化氣氛反復疊變,以達成釉質釉色理想。當然,這樣的燒成制度必然造成瓷器釉色燒成范圍窄、燒成難度大。元明清以后,大窯氧化火燒制的白地黑花磁州窯風格一家獨大,中原青瓷工藝逐漸衰敗。浙閩贛陶瓷文化圈在工藝特征上則剛好與之相對,形成另外一種陶瓷工藝美學風格。
在中國陶瓷業空間分布演化過程中,南北兩大陶瓷文化圈互有交集,共塑中國民族文化多元一體格局。如此一來,在 “窯系” 以某種釉質釉色或裝飾技法判定某一瓷種或 “窯口” 的基礎上, “陶瓷文化圈” 超越單一或多個的瓷業系統,進一步在更大的區域范圍內尋求多元瓷種或窯場的內在 “同一性” ,進而通過與域外區域空間陶瓷文化圈的另一種富含內在差異性的 “同一性” 進行更高層面的差異化比較,有助于在更寬廣多元的層面上建構更接近歷史實際的中國陶瓷史體系。這種螺旋式的 “差異性—同一性” 的辨析、提煉和升華,最終使我們更進一步逼近認知中國陶瓷史的真實面貌。于是, “陶瓷文化圈” 在建構中國陶瓷史體系的過程中有著獨特的方法論意義。
如前所述,在中國陶瓷史學史上,除了線性的中國陶瓷歷史分期研究之外,伴之存在著中國陶瓷史研究的 “空間視角” 或 “地理學視角” ,從 “窯系” 學說,到窯業文化交流層次論,到窯業區系理論,到歷史地理學視角;從 “瓷文化叢”①方李莉.景德鎮民窯研究的 “文化叢” 視角[J].文藝研究,2002(6):130-139.“瓷文化圈”②李松杰,吳琪.瓷文化圈視域下景德鎮陶瓷文化的傳播與重構[J].內蒙古藝術學院學報,2019,16(3):130-135.到 “陶瓷文化圈” 理論,再到 “陶瓷之路”③20世紀60年代日本陶瓷史學者三上次男提出的一個學術概念,他以考古游記的方式記述了唐宋至明清時期,古代中國陶瓷在亞洲、非洲、歐洲等地的市場貿易和影響。參見:三上次男.陶瓷之路——東西文明接觸點的探索[M].胡德芬,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或 “彩陶之路”④韓建業. “彩陶之路” 與早期中西文化交流[J].考古與文物,2013(1):28-37.,乃至亞洲視角⑤中國陶瓷研究學者謝明良,站在東亞甚至亞洲的視角觀察古代中國窯業生產格局,在更大的歷史和空間尺度上回望和重構古代中國窯業面貌,取得極大學術成就。參見:謝明良.陶瓷手記2——亞洲視野下的中國陶瓷文化史[M].臺北: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謝明良.中國陶瓷史論集[M].北京:三聯書店,2019.和全球化視角⑥中國陶瓷史學者方李莉運用全球化視角,通過梳理古代中國內部民族遷徙融和與文化互動所引發的中國古代陶瓷技藝的民族傳播及其互動、歷史上不同時期中國陶瓷外銷,陶瓷技術輸出及不同國家地區的文化藝術、生活方式的反哺,探究中國陶瓷發展史在動態的交流和傳播中的螺旋性提升,雙向還原中國陶瓷史的真實面貌。參見王洪偉.反觀:以 “他者” 眼光重構中國陶瓷史體系——兼論方李莉中國陶瓷史研究的藝術人類學視角[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15(1):222-231.,陶瓷史學者一直嘗試以不同地理或空間尺度探究古代中國陶瓷歷史面貌和演化規律,推進中國陶瓷史和陶瓷理論研究開辟新空間、新方向。
而且,中國陶瓷研究的 “地理學轉向” 也正在從宏觀視角正在向中觀視角乃至微觀視角轉型。有些學者嘗試對 “瓷區”⑦王洪偉.廢墟美學、地方性認同和社會文化建構——神垕陶瓷廢墟美學重構的建筑人類學研究 [J].許昌學院學報,2021,40(4):29-37.、陶瓷作坊、窯場⑧詹嘉.景德鎮陶瓷作坊的文化生態景觀研究[J].地理科學,2012,32(1):55-59;詹嘉.景德鎮御廠權力空間的格局[C]//中國地理學會2012年學術年會學術論文摘要集中國地理學會會議論文集.2012:204.內在結構進行產業集聚、空間權力的多向度詮釋,對陶瓷生產空間和空間生產進行更精微的解釋,以探究微觀陶瓷生產空間及其再生產的政治、經濟面貌。
與此同時,在觀照和復原古代陶瓷歷史發展面貌的同時,也開始 “當代轉向”。隨著新中國以降諸陶瓷傳統產區的恢復生產和發展繁榮,尤其是隨著20世紀90年代陶藝村⑨張玉山,鄧子元,鄧宏亮.中國陶藝村的發展及其對村民收入增長的影響[J].經濟地理,2019,39(3):172-179.、陶瓷小鎮⑩呂可文,苗長虹,王靜,等.協同演化與集群成長——河南禹州鈞瓷產業集群的案例分析[J].地理研究,2018,37(7):1320-1333;呂可文,袁豐,高露,等.多元場和集群創新:河南省神垕鈞瓷文化創意產業的案例分析[J].人文地理,2019,34(3):128-136;黃弘,張誠,許德.我國陶瓷特色小鎮發展分析研究[J].中國陶瓷,2020,56(8):87-93.等新興陶瓷創意園區?王洪偉.當代中國陶瓷創意園區的生產空間和空間生產[J].民族藝術研究,2022,35(6):124-131.這種嶄新的陶瓷生產、市場集聚空間模式?張純,陳莎莉,解敦亮.文化創意產業視角下景德鎮陶瓷產業集群發展壯大的途徑研究 [J].中國陶瓷,2012,48(12):38-41;李松志.基于集群理論的佛山禪城陶瓷產業轉移時空演替機理研究[J].人文地理,2009,24(1):58-62.的興起,中國陶瓷史研究的這種 “當代轉向” 更趨明顯。
從時間性探索到空間性研究的轉型、融合,中國陶瓷史研究方法論上的創新越來越呈現出更加鮮明的跨學科趨向,從多元向度、不同視角重構中國陶瓷研究新體系,更逼近性地還原中國陶瓷歷史和現實面貌,進一步發現中國陶瓷文明運轉真實的歷史機制和理論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