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陸其國
筆者要講述的,是由郭樂、郭泉昆仲聯合澳洲華僑集資創辦,在四大公司中規模最大、經營最佳、名氣最響的永安公司,以及后來其在上海的第二代掌門人郭琳爽的故事。
大凡對上海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上海著名的四大公司: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大新公司(也稱“四大百貨公司”)。這四大百貨公司有個共同點,即主要投資人和經營管理者多是香港華人和海外廣東籍華僑,創始人最初都在澳洲積累了財富,有著家族企業性質。如先施公司由馬氏家族掌管,永安公司由郭氏家族掌管,新新公司由李氏家族掌管,大新公司由蔡氏家族掌管,這些家族皆來自廣東香山縣(今“中山市”)。四大公司中,除了新新公司在上海開辦外,其他三家公司總部皆在香港,上海為分公司;且四大公司都在當時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今“南京東路”)上自建營業大樓,并因此成為上海標志性建筑,現都已被列為上海歷史保護建筑。
郭氏昆仲早年在澳洲悉尼開辦“永安果欄”,這也是他們掘到的第一桶金。那時的悉尼還被叫作雪梨,所以“永安果欄”后來改組為“雪梨永安公司”。有了資本積累,懷有抱負的郭氏兄弟倆經商量后,決定投資百貨業。于是就有了1907年8月28日坐落于香港中環皇后大道、注冊為私家有限公司的永安公司的開業。該公司兩年后遷至上環德輔道,規模日漸擴大;1916年改為公共有限公司。就在此前一年,郭氏昆仲已將拓展事業的目光瞄向了上海,并親赴上海選址、洽談落實等事宜。當時,他倆選中的就是今天上海南京東路浙江中路口,當時屬于地產商哈同的地塊。租下此地塊后,1916年4月開始動工興建六層營業大樓。1918年9月5日,落成后的上海永安公司于上午9時正式開張。第二天出版的上海《申報》曾報道其盛況:當時由總督理(即經理)郭樂協同各司理啟門開幕。政界、商界(包括總商會、貿易公司)等,暨各團體代表五六百人先后蒞臨。郭樂在開幕式講話中,講到在上海創設永安公司的原因和經過時說道:“前四年鄙人道經上海,見滬濱乃中國口岸通商之中樞、環球貨品轉輸之孔道,殷商巨賈咸集其間,南北菁華薈萃于此,誠我中國一最盛繁華之商埠也,故鄙人回港與同人會議,即提倡集資開辦,購地建筑。斯言一出,認股者紛至沓來,爭先恐后,數月之間股本已達二百萬元之數,居然滿額。惟購地維艱,遷延歲月,又值歐戰,材料短少,采辦尤難,以至工程愆期悠悠兩載,今始造成?!睂τ诠窘洜I內容,郭樂講道:“惟洋貨部與大東旅社頗覺完備,若屋頂花園僅可筑成一部分,尚多缺點,須待來年夏間,將后面地方再加建筑,俟一切布置周密,斯時可為游人消遣怡情之地,待工程完竣,進行有序,厥后乃酌量擴充工程?!痹瓉砩虾S腊补境税儇浬虉鐾?,后來還相繼辦有大東旅社、大東酒樓、大東舞廳、天韻樓游樂場、永安天韻戲院、永安劇場、茶室、咖啡館、音樂廳、溜冰場等諸多餐飲娛樂休閑副業,且設施逐漸完善。后來上海永安公司的主要掌管者已是郭樂的侄子,也就是郭泉的長子郭琳爽。

1918年新開業的永安公司
郭琳爽,又名啟棠,光緒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五(1896年3月8日)生于廣東香山縣(今“中山市”)。也許是耳濡目染,也許是天性使然,總之,青年郭琳爽即已表現出對商業的濃厚興趣。1921年,郭琳爽從廣州嶺南大學畢業后,他的商業知識和對這一領域的洞察與理解,深得當時擔任永安各聯號企業總監的二伯父郭樂的賞識。知道侄子有志于商業,郭樂不久就先派他赴歐美各國考察商情,同時也可因此開拓視野。回國后,郭琳爽正式擔任香港永安公司署監督,協助其父郭泉管理企業。此時郭氏家族已有心栽培郭琳爽,從1923年至1927年,多次讓他赴英、美、德、日等國,邊采購商品邊學習國外商業企業管理經驗,使郭琳爽在這個領域的綜合知識和能力都有了很大提高。1929年郭琳爽被二伯父郭樂指名調到上海永安公司擔任副司理(即副總經理);1933年擢升為總經理。當時上海永安公司百貨商場除經銷百貨外,還兼營進出口貿易,并附設銀業儲蓄部從事銀行業務以及墾業部從事房地產業務。大樓頂部除辟為屋頂花園外,還建有一座塔樓“綺云閣”。1932年永安公司更在南京路浙江路湖北路口三角地帶,建造了高達19層的永安大廈,稱“新永安大廈”。新舊兩幢大廈之間以橫跨浙江路的天橋貫通;新廈七樓附設七重天餐館。
然而,很快我國即開始面臨深重的民族危機,永安公司的業務也遭到波及,整體情狀日漸式微。此時,郭琳爽既感受到民族危機已威脅到企業生存,又看到在全國范圍內掀起的風起云涌的抵制日貨運動中,中國民眾高漲的愛國熱情——其具體而突出的表現,就是越來越多的人踴躍購買國貨。為使上海永安公司擺脫困境,作為總經理的郭琳爽傾心協助當時在上海的二伯父郭樂,充分發揮永安各聯號企業“同舟共濟”的作用,果斷調整經營結構,大幅度增加國貨銷售比重,以適應日益強烈的抵制日貨的社會要求。為此,郭琳爽先后兩次在上海永安公司籌設國貨商場。第一次在1934年秋,他將四樓辟為國貨商場。但因受資金影響,營業不到半年即宣告結束。第二次是在之后的兩年中,當時經銷國貨的空氣在上海已非常濃烈,郭琳爽瞅準時機,在即將落成的永安新廈,開設規模龐大的國貨商場。還在籌備期間,郭琳爽就開始進行廣告宣傳,如于1937年4月24日,在報上刊登“征求國貨啟事”。“啟事”中寫道,“復興民族,固為我國目前之最大目標,唯此問題端賴全民之通力合作,業工商者,自應以振興國貨為當先急務。本公司深知國貨對于國民經濟之重要,故聯合澳洲、香港、廣州各本公司,共同致力于發揚國產、推銷國貨、兼營出口事。創業二十年,幸蒙中外顧客推許,營業得蒸蒸日上,唯本公司不敢故步自封,更于三年前就原址東部建筑廿三層新式大廈,現已全部落成,行將與各界人士相見。該廈建筑宏壯,地點適中,試足以雄視東亞,將來擬專門經營國貨,努力提高國貨地位,務使包羅萬象、薈萃精美,為我國最完備之國貨市場,做進一步有力提倡之運動”。這則“啟事”見報后不到三個月,前來應征的廠商累計已過千家,購進商品幾十萬。因增加花色品種,擴大經營范圍,又加強商品宣傳,且采取多種促銷手段,從而使公司一度擺脫了困境,呈現興旺態勢。然而,當接踵而至的“八一三”炮火在上海轟然響起,上海永安公司自然也難逃劫運,在日機轟炸中,人財均遭到損失。

郭琳爽 永安有限公司廣告
企業如何生存、如何發展,一下子成為郭琳爽必須要面對的嚴峻事實。上海永安公司坐落在英租界,創辦時曾向英方當局注冊,于是便要求英國駐上??傤I事館出面向日方交涉,索取賠償。誰知英駐滬總領事非但沒出力,反而制造借口撤銷了上海永安公司的“英商”注冊。無奈,郭琳爽只得轉而將永安公司注冊為“美商”企業,只是這同樣沒能讓上海永安公司免遭日本侵略者的欺凌。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占上海公共租界,上海永安公司也被日方作為“敵產”而列為“軍管理”。翌年3月25日,日本侵華經濟機構“興亞院”派遣“會計監督官”進駐永安公司,控制了公司經營管理的一切重要權力。郭琳爽雖為總經理,但顯然已是有職無權,一切以日本監督官說了算。
為求企業生存(此時已顧不上想到發展),1943年4月,郭琳爽撤銷“美商”注冊,于兩個月后改向汪偽政府實業部申請注冊。此舉說來也頗有“病急亂投醫”的況味。果不其然,由于當時敵偽當局施行的限價政策,促成了難以阻擋的搶購風潮,上海永安公司受到沉重打擊,也致使郭琳爽期冀汪偽政府能“保護”永安公司的希望再次落空。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一陣,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郭琳爽才總算重新樹立信心,振作起來,試圖再創輝煌。為免后顧之憂,他一方面盡快恢復上海永安公司的“美商”注冊;另一方面又設法與國民黨權貴孫科、宋子文等人聯絡感情,拉近關系。為振興業務,郭琳爽還在1946年6月召開的股東大會上提議,把原來資本額1億元法幣,增加到10億元。又以112.5萬美元的高價,從哈同洋行繼承人手中買下已承租30年的公司商場大樓所在地皮,努力為擴充公司營業做著準備。
然而,郭琳爽很快發現,他看到的抗戰勝利后上海“十里洋場”的初期繁榮,其實是一種虛假表象。1946年11月,國民黨政府規定外匯限額和限制貨物進口,使上海永安公司直接從國外進貨的渠道嚴重堵塞,以致第二年永安公司向政府申請進口合適銷售貨物幾乎為零。郭琳爽也因此對政府的外匯政策深為不滿。不僅如此,至1948年8月中旬,隨著政府發布“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即發行“金圓券”),強迫收兌黃金、銀圓、美鈔;強行限制物價,凍結工資,進一步加緊對人民進行掠奪。持續74天的限價政策,不僅使上海永安公司每天人頭攢動,半天不到,貨物即被搶購一空;還造成歷來備貨充盈的公司庫存空虛,公司流動資金損失幾近百分之八十,接近當時4萬兩黃金的總值。面對曾經是中國規模最大、有相當經營能力、聞名中外的“環球百貨公司”——上海永安公司眼前的一副敗象,郭琳爽在1949年2月22日寫給已僑居美國的二伯父郭樂的信中,忍不住發出“未來局面不堪設想”的哀嘆。而此時隨著國內形勢的變化,無論是僑居美國的郭樂,還是正在香港的他的父親郭泉,均催促郭琳爽等人盡快離開上海。這時候,郭琳爽在去留之間作何選擇,確實很是猶豫。一方面,他對國民黨政府十分失望;另一方面,他對共產黨的工商業政策也心存疑慮。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共上海早期組織清楚郭琳爽在企業家中有著代表性,他的去留上海,對同業影響較大,于是決定派人去找郭琳爽懇談。懇談雖不乏效果,但并沒能完全打消郭琳爽的顧慮。共產黨知道后,馬上又派公司職工、地下黨人夏大義再與郭琳爽懇談,郭琳爽知道夏大義對中共政策較了解,故在這方面打聽得很詳細。經過這次與夏大義交談,郭琳爽經慎重考慮后,終于決定留在上海。

老永安綺云閣
新政權建立后,1956年1月,上海永安公司正式宣布為公私合營,郭琳爽繼續擔任公司總經理,并先后當選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市政協第三屆常務委員、全國工商聯第三屆執行委員和全國政協第三屆委員……1974年10月27日,郭琳爽在上海逝世,享年7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