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研究

閆夏君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0）

中國是農業起源中心之一，擁有稻作和旱作兩套不同的農業系統，其史前農業的發展脈絡、農作物種類的出現與馴化以及起源地對周邊地區造成的影響等內容，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問題。黑龍江地區處于我國的東北地區，是開展東北亞地區研究的關鍵位置。除了優越的地理位置之外，黑龍江地區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多語系匯集的地方，記錄了跨區域的經濟、文化的傳播與交流。近年來，隨著相關考古工作的逐步開展和研究工作愈成體系，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獲得的認識逐漸深化，取得了一系列成果。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相關問題得到一些學者的關注。在研究我國粟黍的起源時關注到了黑龍江地區史前農作物的存在，尤其以較早開展工作的東康遺址中發現的植物顆粒和鶯歌嶺、亞布力遺址中發現的石鏟、石鋤等工具作為佐證黑龍江地區存在史前農業的直接證據，以研究國內某區域或世界范圍內農業的發生與傳播情況。在進一步探討史前農業的發生、傳播與擴散時，學術界一般認為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與來自黃河流域的早期農業向東北擴張有關，并一直向東北擴散抵達了俄羅斯遠東地區。21世紀以來，關于黑龍江地區史前的經濟發展、社會組織變化都有了進一步的研究：李延鐵按照從舊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的時間順序，梳理了黑龍江地區史前遺址的經濟情況；高云逸在研究整個中國東北部社會情況時也關注到了黑龍江地區史前的社會狀態。

東北地區很早就出現了以粟黍為主的史前農業，相關的考古發現與研究都起步較早，但以往的研究往往只在系統研究中將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看作是東北地區生業模式中獨具特色的組成部分，或是農業起源后擴散的重要節點，目前對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專門研究還比較缺乏。同時關于北方旱作農業向南的傳播研究較多，而農業如何向北擴散至黑龍江地區的研究較少，傳播路線和方式目前還沒有得到明確的結論。隨著考古工作的進行，黑龍江史前農業的相關研究也增添了新的材料，獲得了新的認識。本文通過厘清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發現，聯系中國東北南部以及俄羅斯遠東南部等周邊地區的農業發現情況，對黑龍江省史前農業的來源進行討論，有助于加深對東亞以及東北亞古人類生活模式和文化發展的認識。

1 黑龍江地區史前自然環境及氣候

黑龍江地區位于中國東北邊疆，是東亞乃至東北亞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研究的黑龍江地區主要是指現在行政區劃意義上的黑龍江省及周邊地區。黑龍江地區的地形起伏較大，平原和山地相間分布，大興安嶺、小興安嶺、完達山脈和錫霍特山脈等山地與松嫩平原、三江平原、興凱湖平原交錯排列；河流密布，水系眾多，嫩江、牡丹江、松花江、烏蘇里江等支流呈放射狀分布。

黑龍江省位于中高緯度，整體溫度不高，以溫帶為主，季風氣候顯著，夏季與冬季的溫差較大。熱量不足是限制農業發展和糧食生產潛力的主要原因，但在季風氣候下，夏季的降水集中，且平原及三角洲土壤肥沃，特別是三江平原與興凱湖平原獨有的黑土地，為植物生長提供了豐富的養分。

全新世開始，全球氣候一改更新世晚期的氣候頻繁波動，氣溫開始逐步回暖，降水量有所增加，整體氣候比較穩定，并且出現了全新世大暖期（Hysithermal/Megathermal）事件。各地區觀測的冰芯、土壤與湖河沉積物不同，大暖期的來臨時間也有所差異，國外常常將大暖期的時間定義在距今8200～3500年；而中國具體到各區域大暖期開始的時間也不相同。就黑龍江省而言，約在距今9000～8000年的時候進入了大暖期時期，海平面上升，氣候開始變得溫暖濕潤；到了距今6000～5000年的時候，中國東部進入大暖期的最盛期（Megathermal Maximum），黑龍江地區氣溫比現在高3℃左右，夏季風帶來了豐沛的降水。

通過對史前氣候的觀測可知，農業的出現很可能與氣候變化引起的自然環境和人口數量的波動有緊密的聯系。全新世時期氣候溫和，尤其是距今6000年左右的大暖期，整體溫度較高，降水充沛，營造豐富的森林與水文資源，促進了史前人類人口數量的增加和文化內涵的發展。而且隨著大暖期的開始，北方溫度不斷升高，受到人口壓力的人群會由南向北擴張，人口的遷徙攜帶著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工藝技術來到新的地方。

2 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考古發現

舊石器時代晚期，黑龍江地區主要的經濟類型是狩獵采集。到了新石器時代早中期，開始出現新的類型：陸生堅果和植物種子被開發出更多可利用種類，沿海、湖、江地區主要依賴漁獵和采集海洋軟體動物；采取與東北南部及華北地區農業發展不同的強化漁獵采集的生業模式。農作物是史前農業最重要的指示物。粟黍是北方地區重要的農作物，也被稱為狐尾小米（Foxtail millet）和掃帚小米（Broomcorn millet）。此外，石斧、石刀、石鋤、晚期的石鐮以及磨盤、磨棒等一系列生產工具的發現也可以視為農業發生的間接證據（表1）。

表1 東北地區出土的農作物顆粒及相關農具的信息

嫩江流域的洪河遺址自2013年開始大規模發掘，在2018—2019年的工作中浮選出了新石器時代遺存的粟黍顆粒，且黍數量較多，為昂昂溪文化出現農業提供了有力證據。經樹輪校正后，遺址年代在距今4500～4000年，是黑龍江地區目前最早的農作物發現。還發現有疑似播種器具的磨制環裝器以及可以用于收割的石刀等。結合洪河發現的環壕聚落、石、陶器與骨蚌器等的發現，昂昂溪文化在新石器時代晚期進入定居生活，生業經濟為漁獵與農業并營。

牡丹江流域的寧安鶯歌嶺遺址于1963年開展了發掘工作。鶯歌嶺下文化層中發現了半地穴式建筑，其內出土了陶器以及石鋤、石斧等典型的農業生產工具，反映了“刀耕火種”式的農業特點。鶯歌嶺下層遺址雖然出現了原始的鋤耕農業和紡織，但同時出土較多的獸骨和漁獵工具，證明此時漁獵經濟仍占較大比重。上層文化經碳-14測年年代大約在距今3000年，因此推斷下層文化早于3000年前。通過與周邊同類型文化因素的遺址比較，鶯歌嶺下層文化年代很可能在距今4900～4300年，與昂昂溪文化的年代相當或稍早。牡丹江中游的石灰場下層文化比鶯歌嶺下層文化年代稍晚，距今4300～3700年，陶器以口沿裝飾有花邊以及刻劃紋為特色，出土了打制的梯形石斧、板狀矩形石鏟、刃部磨光的石斧、圓刃石鏟以及磨盤、磨棒等農業生產工具。

松花江右岸的亞布力沙場遺址位于張廣才嶺周邊的山地丘陵地帶，與鶯歌嶺下層文化同期或稍早。在1985年被偶然發現，并于同年開展了發掘工作，發現了打制的束腰形石鋤、通體磨制的弧刃石斧、尖圓刃的磨制石鏟、石磨棒、磨盤以及鹿角鋤等農業生產工具。其中，體型較大的石斧適合在山地農業進行耕作，石錛也可以輔助農業的開墾。通過類型學比較，有學者認為亞布力沙場遺址的年代在距今6500～5500年。

總體來看，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考古發現不算豐富。農作物作為直接指示農業的標志，在遺址中的發現較少，主要以粟黍為主。洪河遺址中粟黍顆粒的發現為距今4500年的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出現提供了直接證據。生產工具的普遍發現可以從側面反映農業的生產狀況，從遺址內發現的斧、錛到石鋤、石鐮，再到磨盤、磨棒，不僅種類多樣，而且形狀、大小俱全，大約至晚在距今4500年左右，黑龍江地區的新石器時代已經出現了一套比較完整的農作物種植、收割、加工流程。

近年來，與黑龍江毗鄰的俄羅斯遠東地區的史前農業有了許多新的發現與研究。一衣帶水，遠東地區農業的新發現對于思考黑龍江地區農業的出現及發展有重要意義。目前遠東地區最早的粟黍種植證據年代在距今5500年左右。濱海邊疆區南部的綏芬河流域發現了遠東最早的農業證據：在距今5521～5356年，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克羅諾夫卡1號（Krounovka-1）遺址出現了最早的粟黍作物——黍（Panicum miliaceum），還發現了紫蘇（Perilla frutescens）的種子。位于圖們江江口東北的南部沿海平原的格沃茲得沃4號（Gvozdevo-4）遺址也發現了黍粒和粟粒，附近的新謝利謝4號（Novoselishche-4）遺址發現了黍，同時期的木炭和對植物顆粒的碳-14測年校正后在距今4400年左右。遠東史前農業的發現與研究可以為黑龍江地區的相關農業從旁佐證，綜合來看黑龍江地區的史前農業應不晚于距今4500年，甚至要早于5500年前。

3 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的起源

關于農業起源問題，很少再有學者堅持某地區獨立起源后輻射全球這一觀點。幾乎是同一時間——在距今一萬年前后，北美南部、南美北部、西亞新月地帶以及東亞中部都出現了農業，這是一種全球性的趨勢。隨著大暖期的到來，北方地區整體溫度不斷升高，降水增多，適宜的環境下，人口也隨之增加。受到人口壓力的古人類隨著植物帶的北移，向北擴張生存區域，將南邊的打制技術、陶器制作以及植物種植等生業模式一起帶到了新區域。

20世紀末，嚴文明提到粟黍種植從西遼河流域向北傳播到黑龍江，并最終抵達俄羅斯遠東地區。西遼河流域的農業種植開始時間較早。興隆溝遺址第一地點浮選出大量包括粟黍在內的植物種子，其中黍粒還處于栽培的初期階段。校正后年代在距今7650年，應該是目前發現世界上最早的黍。除植物遺存外，距今6000年左右（處于趙寶溝文化到紅山文化前期），發現的大型聚落、尖弧刃石耜、大型石斧和石磨盤、磨棒等，說明已經處于比較穩定的定居階段，并且在農業種植方面有了一定發展。

遼東地區的史前農業同樣值得關注。距今7500～6000的小珠山下層文化時期，遺址中農業生產工具主要有棒形弧刃玉斧、石磨盤、磨棒等，但是雖然出現了早期農業，但利用程度不高。遼河流域沈陽新樂文化的遺址中發現半地穴式建筑，出土了大量的細石器、壓印之字紋深腹罐、石斧、磨盤、磨棒、炭化谷物、燒過的豬、羊碎骨表明可能已出現了家畜。根據該遺址的穩定同位素分析，先民食物結構中粟黍的占比較高，甚至被用于家畜（包括狗、豬）的喂養。新樂文化下層年代在距今7000～6700年左右。東港市后洼遺址的下層文化中發現有石斧、石鋤、磨盤、棒等農業工具，說明了原始農業與漁獵經濟并存，校正后年代在距今6500～6000年。

綜合來看，盡管旱作農業起源于遼西地區已經是共識，但西遼河流域和內蒙古東部地區出土較多的石耜，在東北方向的黑龍江地區不見。彭博在以東北地區房址為切入點，對新石器時代中期各遺址的經濟狀況進行分析時，提出西遼河流域較早發展農業，之后向北抵達松嫩平原。但是從黑龍江地區的考古發現來看，史前農業的出現是東部地區要早于西部地區。從氣候條件來看，東南部地區受到夏季風海洋氣候影響更為強烈，水熱條件優于西部。從地貌特征來看，東北東部地區為完整的自然地理單元，從東北的完達山至西南千山綿延分布的長白山地。東北東部在新石器時代以印點紋陶器組合為特色，遼東地區與黑龍江地區處于同一個考古學文化內涵中。黑龍江地區史前農業可能與遼東地區的關系更為密切，在全新世大暖期時期，遼東地區的史前農業很可能沿著長白山地前串珠狀分布的河谷盆地向北擴散，到達黑龍江東南部地區。

4 總結

各地區生業模式的選擇既受到自然環境與氣候變化的決定，又受到人群遷徙與交流互動的影響。黑龍江地區地形多樣，河流網布，地廣人稀，不是農業發展的最佳選擇。一方面，中高緯度地區的較低溫度以及季風氣候下的漫長冬季要求狩獵采集者必須擴展食物來源；另一方面，地理環境和氣候、水文條件確保史前時期黑龍江存在農業發展的可能性。

從時間上看，黑龍江地區舊石器時代晚期主要的經濟類型是狩獵采集；進入新石器時代早中期，開始出現新的類型：陸生堅果和植物種子被開發出更多可利用種類，沿海、湖、江地區主要依賴漁獵和采集海洋軟體動物，采取與東北南部及華北地區農業發展不同的強化漁獵采集的生業模式；到了新石器時代晚期，黑龍江地區以粟黍生產為基礎的植物種植已經出現并有所發展，并在之后不斷豐富。以東康遺址、白金寶遺址為例，黑龍江地區的生計方式表現出明顯的區域文化連續性。從空間上看，農業最早自遼西地區出發，沿長白山地前的河谷盆地，先傳播到遼東地區，向北抵達黑龍江的嫩江流域，向東發展到牡丹江流域，再向東抵達俄羅斯遠東地區是存在一定可能性的。

距今5500年前，黑龍江地區已有農業出現的證據，在4500年左右農業已經有一套比較完整技術體系，最早發現主要集中在黑龍江地區東南部，并可能繼續向西和向北發展。從考古發現、氣候和地貌特征來看，黑龍江地區的史前農業很可能是東北南部遼東地區史前農業沿長白山地向東北擴散的結果。新石器時代以后，黑龍江地區的文化面貌以東康文化、團結文化、滾兔嶺文化、鳳林文化等為代表，農業經濟在黑龍江地區東部得到不斷發展，為此后渤海國的形成奠定了經濟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