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這些年產生了許多寫本鄉本土的民間歷史、民風民俗的文學作品,我們可以將這股思潮看作“文化尋根”的延伸。作為湖北省作協第二屆“家鄉書”長篇散文的重點扶持項目,達度、洛沙所著《曾李世家》一書的出版,是當代湖北作家寫家族往事、民間記憶的新收獲,可喜可賀!
這本書從官修正史上沒有記載的元末明初朱元璋血洗沔陽、致使路斷人稀——于是有了“江西填湖廣”的移民潮寫起,聚焦曾、李兩家在沔陽求生存、謀發展的曲折發展史。在700 多年的滄桑煙雨中,傾訴那些口口相傳、卻并不廣為人知的家族辛酸往事。這樣的家族史、民間記憶需要有心人在辛勤地踏訪、搜尋、比對、??钡幕A上整理,盡量從歷史的煙云中發掘祖祖輩輩的生命形態、生存智慧。眾所周知,許多家族故事都因為缺少代代相傳的講述而散失了。記得王安憶有一本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努力尋找母系氏族的根,也因為家族記憶得不夠清晰而不能不以虛構去填補空白,讀后令人感慨。而達度、洛沙兩位作者也在多年的上下求索中,從國史、方志、家譜和各種民間傳說中,圍繞著沔陽曾、李兩個家族間生存、發展的恩恩怨怨,從紛亂的歷史深處梳理出頗為清晰的家世線索,使一部家族史呈現出豐富的文化意味。既是對民間歷史的搶救與打撈,使人產生關于民間家族與家族、人與人之間意氣之爭的思考(這種爭,有時生發出雞毛蒜皮的矛盾,有時也導致了慘烈悲劇的后果,還常常激發出“爭口氣”的進取動力,不宜籠統論之)。中國人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勸導別人時都會說“想開些”,可事到臨頭,還是常常全力相拼,不惜一切。實際上時過境遷,很多爭斗也成為過眼云煙。因此,每當讀到那些講述家族矛盾與斗爭的作品(如李凖的《黃河東流去》、張煒的《古船》、賈平凹的《浮躁》、周大新的《家族》、劉震云的《故鄉天下黃花》、陳忠實的《白鹿原》等作品)時,我總感到,在反思歷史之外,還有一種強悍的生存意志、愛憎分明、寸步不讓的斗爭精神彌漫其間,令人長嘆息。
當然,不僅僅有意氣之爭,還有在歷史巨變中如何保存自己的各種活法。“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民間俗語既體現了崇尚生命的終極價值觀,也常常成為一些人現世茍活的理由。如書中“天災人禍施救助,國難當頭苦維持”就很有看頭:在腥風血雨的年代,如何苦苦支撐?怎樣“和稀泥”?要做到以親情為底線,也絕不做昧良心的事,常常不那么容易。如曾在舫為保一方平安而屈就維持會長,到人民政府成立后圍繞殺不殺他而引發的尖銳矛盾,都寫出了特殊的年代里是是非非的錯綜復雜、為人處世的不易。由此聯想到余華的長篇小說《活著》,想到亂世中活著的不易,也令人心潮難平。到了新的年代,人們相逢一笑泯恩仇,共修譜祠、共同祭祖、一起尋根,才更加令人百感交集。
美國歷史學家海登·懷特曾經說過,“一切歷史的再現都不可避免地含有想象和虛構的成分”(《后現代主義歷史敘事學》)。即使是有口皆碑的《史記》,也有不少內容是建立在傳說的基礎之上。因此,書寫歷史也應該記下那些不解之謎,留下想象與重構的空間。如書中“曾李家族三大案”就很有意思:人世間的矛盾糾葛與關于因果報應、奇聞軼事的傳說混糅在一起,頗有魔幻色彩,卻還原了民間社會的神秘氛圍。連同“曾在泉被殺,古樹被鋸流血”的那一段描述,都使人想到,中國古典文學和民間傳說中多有魔幻敘事,看上去像非理性,卻寄寓了寫作者五味俱全的猜想之思、敬畏之情。魯迅也說過“偽士當去,迷信可存”的話(《集外集拾遺補編·破惡聲論》),就因為那些迷信傳說中有民間文化的密碼。
說到書名,我覺得如果改一改可能更好,如《曾李家世》也許更合適,因為“世家”在中國歷史上有特別的含義,如《史記》中“世家”就是記載諸侯和貴族的歷史的專有名詞。雖然也有“陳涉世家”記述了農民起義領袖的歷史,顯得別具一格,但基本上“世家”這一概念具有特定的意義。因此,關于民間家族史,我個人認為還是采用“家世”更好。此外,該書是二位作家合作,但書中多有“我”的回憶,顯然與全書的敘述風格略顯出入,也值得注意。當然,這些瑕疵不影響全書的整體感染力。
總體來說,這部厚重的書使我們對民間歷史、對沔陽的滄桑往事有了更生動的認識。值此書出版之際,謹表祝賀,也期待二位作家寫出更多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