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尼斯共同體思想：淵源、主旨與反思

高 進 劉 航

共同體（Gemeinschaft）是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在其成名作《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共同體與社會》）首次提出的概念，是工業化前的小規模的有機人類集群，表示任何基于自然意志的有機組織形式，其特征包括：以血緣親屬關系、習俗宗教等歷史性要素為關系連接紐帶；生活關系簡單穩定、結合緊密，人際交往是初級的和面對面的；價值觀念穩定；對于規范的共享與尊重等。①共同體的目的在于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緊密關系、共同的精神意識以及對共同體的歸屬感、認同感。后來學者將滕尼斯的著作翻譯成英文，并將其譯著命名為“Community and Society”，將英文“Community”一詞與德語“Gemeinschaft”相對應，意謂“共同體、社會、團體”，表示在某地區居住、具有相同文化和歷史背景的民眾結成關系友好的共同體，側重地理概念。當然也有延伸，意味群體共有性質的組織類型，強調了共同的地域、文化及共有主權的屬性特征。

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提到了共同體概念在中國的出現與形成：當初這個詞到中國來的時候譯法是“地方社會”，后來感到矛盾不恰當，改為“共同體”，為學界沿用。②共同體是社會學中國化的過程中相對應而出現的詞匯，是一個觀察社會、了解社會的新觀點與新角度。如果說社會是一個描述生活集合的抽象概念，那共同體就是描述某一地區人民實際生活情況的具體名詞，有一定的物質基礎，是可以通過觀察實際感觸得到的。共同體作為一個中國化的概念，其內涵包括人民、人民所居處的地域以及人民生活的方式或文化，這與滕尼斯的共同體包含的三要素相吻合。③

近年來，學術界興起重回經典的探討，對于滕尼斯的共同體思想，主要是聚焦于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分類的類型學意義④、共同體的倫理意蘊⑤、共同體理論的中國化及其當代意義⑥等方面，為共同體的研究夯實學理基礎。當然，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淵源以及話語主旨等需要投射于當時時空之中繼續深入梳理，才能更有效地把握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學術真諦。

一、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淵源

（一）學理淵源

滕尼斯共同體思想內容豐富，涵蓋了如羅馬法、霍布斯的自然法、梅因的古代法、叔本華的意志哲學、黑格爾的倫理實體等，這些都是影響和啟發他的思想來源，由此形成了其理論體系恢宏闊大的綜合特征。

滕尼斯對于羅馬法及文獻的熱忱與熟知是其理論體系形成的重要背景資源之一。1870 年，德國古典學者、法學家特奧爾多·蒙森在編輯東羅馬帝國文摘時， 運用拉丁詞匯“Communio”（Gemeinschaft）和“Societas”（Gesellschaft）來區分羅馬法統治下的個人與集體財產所有方式，滕尼斯共同體思想與社會二分法與上述觀點基本吻合，可見羅馬法思想對其的深刻影響。⑦

滕尼斯對霍布斯的哲學和自然法學說的揚棄成為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重要基礎。作為霍布斯哲學理論的繼承者，滕尼斯認為有關歷史的知識僅作為事實存在是毫無意義的，除非將其轉換成一種用作分析工具的模型或公式。正如滕尼斯提出的共同體與社會、本質意志與選擇意志這兩對概念，它們只是分析社會組織形態與人類哲學一般特征的簡單工具。它們并非對人類行為進行規范判斷，也沒有對特定的事件、體系與人性進行事實描述，僅作為研究工具而存在。⑧另外，社會聯結紐帶的性質是滕尼斯社會理論的核心問題，在其討論霍布斯思想的著作中，滕尼斯闡述了這一問題的理論內涵及思想來源。他認為絕對主權作為一種粘合劑，在當時歷史情況下與具有無限政權的君主政權相一致，成為公民意志的集合體，也成為公社形成的要件。但同時又存在另一種觀念，即從人的樂觀主義本性出發，認為凌駕一切之上的權威沒有必要，人類可能有的最大幸?？梢酝ㄟ^法理社會，即通過個體彼此之間平等的、相互的靈活關系在純粹的社會中實現。

滕尼斯還接受了英國法學家梅因有關契約與社會進化的觀點。他贊同梅因關于契約的看法，認為契約是定居共同體向現代公民社會轉變的隱性媒介，就算是立法也無法弱化契約的強大作用，“即使在最不進步的社會中，法律亦逐漸傾向于成為一種僅僅的表層，在它下面，有一種不斷在變更著的契約規定的集合，除非為了要強迫遵從少數基本原理或者為了處罰違背信用必須訴求法律外，法律絕少干預這些契約的規定”⑨。而“身份是一種社會制度的象征，在這種制度中，群體而非個人才是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每個人都被束縛在家庭與集體的關系網絡中。隨著社會的進步，身份地位逐漸讓位于契約的社會制度，其特征是個人自由、權利與義務都源于自愿的行為”⑩。從共同體與社會這對概念中，可以看出梅因“社會進化論”歷史觀點對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深刻影響。

滕尼斯的共同體理念折射出黑格爾“倫理實體”的影子。社會學中的共同體作為實體組織體現于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中，黑格爾將其稱為“倫理實體”或“倫理共同體”。在滕尼斯提出共同體與社會類型法之前，黑格爾的“倫理實體”概念對共同體內部關系與生活形態作出了明確且較為恰當的表述，從本質上將“共同體”與其他依賴于外部強制性法律契約的社會組織區別開來，“倫理性的實體包含著同自己概念合一的自為地存在的自我意識，它是家庭和民族的現實精神”?。黑格爾把作為精神的直接實體性稱之為“家庭”，它采取愛和感覺的形式，在其中個人把獨立性揚棄了，而成為一個成員，他連同他的意識處于一個整體之中。直接實體性向前推移，喪失了它的統一，進行分解，于是就成為“市民社會”，在其中的成員都作為獨立自主的人來互相對待，因為相需相求成為聯系他們唯一的紐帶。?以希臘為例，他指出“倫理實體”形成的若干要素。首先，特定的地域范圍、地理環境與歷史文化是基本前提；其次，這種特定的地域空間要在一定限度范圍內，以便為民主活動開展提供便利；最后，希臘的奴隸制度為“倫理實體”的形成提供了制度保障，使得自由的人們自愿、自覺地參與其中并聯合起來。但是這種“倫理實體”的民主參與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民主，它關注的是集體利益而并非私人利益。?在滕尼斯的共同體理論中，不難看到這種“倫理實體”的影子。

滕尼斯在有關人類意志思想的提取上，深受斯賓諾莎與叔本華的影響。從19 世紀70 年代晚期開始，滕尼斯開始研究斯賓諾莎，從他那里汲取了關于意志、人性與知覺經驗等觀點理論，并且在后來的研究中，這些觀點成為他理解人類行為的核心內容。滕尼斯對于兩種人類意志的物理描述跟隨了斯賓諾莎對于人類意識的觀點，他認為所有有意識的人類活動，從反射肌肉運動到高層抽象思維，都建立在一種主觀的意愿上。另外，滕尼斯的意志支配思想深受德國唯意志論哲學家叔本華的影響。叔本華的生存意志論認為，自然界內一切生命皆為意志的表現，動物、植物以及無生命的事物也不例外。人的軀體也是自我意志的表現，理性及表現形式也只是意志和欲望的表現，知識也是意志的工具，人的全部活動都受生存意志的支配。滕尼斯正是借鑒這一論斷，得出了人類意志是決定社會關系形態的根源。

在滕尼斯共同體話語體系形成的過程中，馬克思的思想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當滕尼斯的《共同體與社會》問世時被認為是馬克思理論的若干釋義，他有關經濟歷史的闡述與馬克思的思想高度吻合，不僅在一般體系框架上，在更多的技術問題方面二者觀點也極為類似，如：勞動合同性質、剩余價值征收、大規模生產技術對于人們心理影響以及大規模資本擴張帶來的壓制等。?馬克思的“公社”學說，對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一書有著深刻的影響。滕尼斯在著作中多處引用馬克思的觀點。和馬克思一樣，他也把共同體分為三種類型：家庭、農村地區、小城市，并認為這三種共同體形態呈現出進化的狀態過程。另外，滕尼斯分析契約社會的內容，就有很多地方與《資本論》存在相似之處。滕尼斯一直廣泛引用馬克思，前期更是強調自己接受并使用“唯物主義史觀”，但在解釋資本主義的起源上，滕尼斯強調商業活動對社會關系塑造，而在馬克思眼里，商業貿易不過是積累了資本，為機器大生產做好準備；馬克思強調工業生產在社會轉型中的作用——使農村瓦解，農民走出共同體，滕尼斯則強調商業和其造成的社會關系變化才使女工走出自然村落，進入異地工廠的生產過程；對馬克思而言，傳統村落的失落是資本主義的后果，而對滕尼斯來說，社會關系變化并不是資本主義產生之后興起的，資本主義反倒是社會關系變化的結果。而商業，則是這一切轉型最初的動因。滕尼斯對商業的格外看重，賦予它決定社會變革方向的力量，這與他家庭的商業背景不無關系。

（二）現實淵源

滕尼斯共同體思想來源于他生活時代的學術思潮之中。此前，許多思想家對于社會發展的概念與想法，一般表現在關注人類自由、契約關系等邏輯特征方面，當時的共同體處于封建主義世界中，被視為一種“恐怖的存在”。到了19 世紀初，某些保守黨派領袖對社會現代化產生強烈反應，認為傳統社會狀態中的“美德”被現代世界的客觀個人主義所替代，要求重新發現并構建傳統共同體型社會，并在這種環境中，將整個社會被設計成為一個“新烏托邦”?。此后，在政治領域出現了“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之爭，關于這種意識形態對立觀點的討論成為當時學術研究的主導與趨勢。在這種力量的影響下，兩種對立的人類社會組織的基本模型相比較，最終促使現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框架的出現。?

滕尼斯的共同體話語來源于他親身經歷的現實生活和對這些生活的感悟。19 世紀中期，滕尼斯生活在傳統鄉村共同體中，他感受著鄉村生活傳統的約束和安全。但從鄉村共同體中外出經商的家庭變遷，使滕尼斯從農民和商人之間的差別發現了某種不同，定義了某種對立，同時又看到了商業如何從原始共同體農業中發展起來的動態過程，這些經歷為他建構后期理論概念提供了現實原型。?1877年之后，滕尼斯重回家鄉并逐漸意識到傳統的家庭、村落、小規模公民共同體文化已然消逝，正在被發展中的大市場、有限自由大規模商業合作文化所驅逐。滕尼斯將這種對鄉村生活的無限眷戀之情融入共同體理論的研究之中，更突顯了他對于傳統共同體生活瓦解的失望以及對現代社會制度的反感與無奈。

滕尼斯共同體思想來源于當時的政治時局。19世紀中后期，絕對主義國家的興起對地方自治開始侵襲，普魯士的崛起使得城市自治成為歷史。隨著權力的集中，地方自治權被瓦解收回，經濟發達的現代化城市社會取代了原來的城市自治共同體。城市失去自治權，在國家權力的保護下成為商業交換的場所，官僚的樂園。人們的思維意識也相應發生轉變，他們將城市更多地視為一種棲息場所而不再是精神家園，人們為捍衛他們的城邦凝聚的共同體精神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城市病態虛偽的自利觀念。在同一時期，俾斯麥鎮壓社會民主黨，加之弗雷德里克王儲所聲張改革的虛幻性，導致了滕尼斯對于新德意志帝國這一社會變遷結果的醒悟與失望。?滕尼斯意識到自治城市被瓦解的趨勢與命運，他指出了以國家與商業作為主要存在形式的社會生來就是與共同體對立的，并且一開始就隱含了互相促進、循環反饋的惡性增量的可能。滕尼斯生于自治鄉村、長于自治城市的人生經歷，使滕尼斯直覺地感受到了在普魯士政治與經濟崛起的背后正在浮現的利維坦幽靈——社會的存在表現形式之一：國家崛起。由于早年經歷中普魯士對傳統鄉村共同體的破壞，滕尼斯對于叫囂“鐵與血的社會主義”的普魯士國家型社會有著深刻而本能的惡感。?

二、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話語主旨

《共同體與社會》既是滕尼斯的成名之作，又是滕尼斯理論思想的文本載體。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話語主旨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維度。

（一）共同體——一種理想模型的詮釋

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由兩種人類社會生活基本形態的對比展開，這便是有機組織共同體與機械組織社會之間的比較。其中，滕尼斯認為，共同體以親屬血緣關系、友誼、習俗、歷史和私人產品共有權為組織維系紐帶，建立在人們本能地適應、習慣性的制約以及與共同思想有關的共同記憶基礎之上。共同體的形成一方面建立在自然種群的基礎上（如家庭、家族）；另一方面，也可能以歷史過程中形成的聯合體（如農村、城市）以及思想聯合體（如友誼、師徒關系）為依托。在滕尼斯眼中，“共同體是一種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是“一種原始的或者天然狀態的人的意志的完善的統一體”。?

滕尼斯在論述傳統共同體的形式時，提出了極富啟發意義的觀點：“血緣共同體作為行為的統一體發展為和分離為地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直接表現為居住在一起，而地緣共同體又發展為精神共同體。精神共同體可以被理解為心靈的生活的相互關系，所涉及的是被視為神圣的場所或被崇拜的神”?。因此，精神共同體與之前兩種共同體形式相比，可以被理解為真正的、最高形式的共同體。由此可見，在滕尼斯眼中，共同體是不斷變遷的，變遷的三種類型及順序即為：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精神共同體。

血緣共同體形成的根本要素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自然情感；地緣共同體是血緣共同體的擴展，成員尋求共同生存而進行的互助活動成為共同價值取向，這時共同體中的情感已開始逐漸脫離自然化，變得更加理智；精神共同體是共同體的最高形式，以宗教等為精神皈依的共同信仰占據核心地位。從滕尼斯對不同共同體變遷形式的論述中，可以得出一個重要結論：共同體變遷存在一定的內在邏輯，即隨著形成共同體的關鍵因素性質的改變，社會聯結紐帶性質的改變，共同體形式也隨之連續不斷的變遷，以至于這種過程在不同社會形態下都有著不同的表現形式。

這三種共同體相互之間密切關聯，在人類文化及其發展歷史上息息相關。凡是人們的意志相互結合和相互肯定的地方，總有各種形式的共同體出現，因為從前的形式包含著后來的形式，或者后者變成相對獨立的前者。因此，我們可以觀察到這些原始的結合方式以各種容易被理解的形式同時并存：如親屬—鄰里—友誼。?

（二）共同體中的人類意志——本質意志

滕尼斯認為，人的意志的概念應該從雙重的意義上去理解。他把人的意志區分為本質意志和選擇意志。兩種意志類型都與“自由”觀念有著深刻的關聯。本質意志自由在其存在的既定社會環境中，蘊含著一種本能的非我意識，旨在完成其社會功能與責任；選擇意志則是理性自由的體現，它隱含了一種潛在的分離與選擇意識以及絕對的自我主權。本質意志孕育于“人類自我”的發展，這種個體模式體現著人們之間的和諧共處，與棲息地密切相關而并非人類的分化；而選擇意志則是強調“人類個體”，人們創造并發展個體獨立性，逐漸從他們的自然本我中脫離，并且僅視他人與外界為客觀物體。“本質意志是人的身體的心理學上的等價物，或者是生命的統一的原則”?。對于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現實生活中的人對于實現某種愿望的自然傾向。這種意志是發自內心的、不受任何強制力量約束的需求。在這種類型的愿望里，由于身體條件的約束以及對歷史習慣性的本能繼承，人們的所有想法與行動的形式和內容都與以往達成一致。

作為共同體中的人類意志形態，本質意志是共同體形成的感情基礎連接紐帶，反過來，本質意志也在這種共同體的不斷互動與協調中得到強化。滕尼斯認為，共同體是建立在一定的自然基礎之上的群體形式，這種自然基礎便是聯結整個共同體為統一整體的人類本質意志。它通過三種形式來發揮作用，以維護整個共同體的存在與發展，并且在此基礎上形成共同體內部協調運作的規則。其形式之一是本能的中意，它是指有機個體本能的欲望沖動、感覺和理念的總體表現，這種中意是共同體成員作為有機生命本能的對于生命聯系的渴望與維護；習慣是本質意志的第二種形式，是指共同體成員通過實際生活經歷鍛煉而獲取的、反復形成的、直接的經驗與印象積累的總體表現，共同體成員通過共同的生活習慣，來維持共同體的穩定與和諧，進而以這種習慣來協調共同體內部以及共同體間的各種組織活動，最終形成制度；第三種本質意志為記憶，記憶與習慣有著共同之處，是指從感覺和經驗中抽象出的各種理念的總體的表現，是人們關于其所生活的群體與生活方式以及群體活動的印象積累，這種理念包括重復有的放矢和良好的活動的能力。?共同體在這種人類意志的牽動下成為一個生活習性、精神文化的共享共進組織，同時它也為人類本質意志的強化提供了實踐基礎和場域，在共同體這種生活模式中，本質意志不斷地被激發、被鞏固，即兩者融而為一。

（三）共同體中的生活法則——自然法

不論是共同體中起源于共同勞作與經驗分享的自然法，還是社會中行政合法化與正式立法的產物——普通法，法律結構體系都是一種人為的“正面的”產物，法作為維護秩序與制度的工具，其存在形式與政治權力的形態密切相關。?

對于共同體而言，政治權利始于性別與武力的區分，父權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并始終處于統治地位，這種習慣法逐漸合法化，成為當時政權的主要法律表現。隨著共同體的發展，父權逐漸被其他以專業功能為基礎的權力形式所補充，如軍事首領、牧師、法官及其他職業群體，權力掌控形式由個體逐漸變為群體，共同體組織中的特殊公共機構成為權力集中場所。從表面上看，共同體與社會作為政治系統在外在形式上存在共同之處，如公民代表大會、專門的公共職能與積極的法律框架，但是它們的本質是完全不同的。社會中孤立地追求福利最大化的理性行為個體，拒絕融合成一個統一的自然體，但是在執行合同規定方面，商業利益活動要求他們具有比其他人更高的權力，以此取得利益最大化。在這種情況下，一種類似于股份制公司董事會的群體應運而生，他們作為委托人，擁有所有個體授予他們的權力，代表他們的權利與利益，由此社會政黨產生，權力存在形式完成了轉變。

共同體中財產所有形式往往是封閉的、占有式的，沒有資源的流通與共享，只有內部的分配與交換。而這種封閉式的財產所有形式到了社會中變得開放自由，人們將財產視為一種資源，財富可以按照一定的規則隨意流通交換。財產所有制的變更是交換形成的基礎與開端，也是法律演進和社會運動的客觀基礎。

在共同體中，自然法是在人們自然的、本能的結合關系基礎上產生的，其無論是形態還是內容方面都遵循著原有的自然規律與權力模式?！耙磺泄餐w的法都可以理解為人的思維的精神的產品：一種思想、規則、原理的體系。”?由此可見，這種法的體系是植根于共同體并與其融合一體的，而不是人們為實現某種目的而設計的手段?！八陨砭褪悄康摹蛯儆谀莻€整體，淵源于那個整體，本身就是那個整體。”?

相對于社會中的強制性的普通法而言，共同體中自然法的原生性，反映出初級共同體中人們與動物相似的聯結形式，人們沒有表現出作為人的特殊的思維與精神方面的因素。財產在共同體中并非是自然法的核心內容，家庭內部的關系與成員地位也僅是遵循自然的權威，并不因財產占有份額所決定。那么，人們一旦認識到財產的影響力與決定性作用，群體成員就會從共同體中離散，擺脫束縛而走向社會，由此，法的形態將會由自然法演變為以財產所有制為核心內容的普通法，它“是人所特有的組織的總和”?。

三、滕尼斯共同體思想的價值反思

滕尼斯所建立的共同體思想以及一些方法論原則深深影響著后人。但是，滕尼斯提出的共同體關系類型只是一種理想化的理論模型，也就是說這種模型的構建旨在創造一種知識結構，以便更好地去理解相應的現實問題。

（一）共同體模型：理想化與現實化

理想化的共同體模型的構建與描述，只是無限地接近復雜的現實，但并非是現實的絕對描述，僅僅作為一種學術研究的既定理想狀態。滕尼斯的理論構建并沒有根據歷史上某些特殊的事件為基點來展開論述，而是將一些普遍的一般性的事實進行概括，加以自身主觀理想化色彩融合而成。在滕尼斯的闡述中，共同體與社會更傾向于僅僅是具有描述性質的兩個時刻的概念，在空間與時間上形成了一種凍結的狀態，沒有關于傳統共同體對現代社會歷史性承接或轉化的明顯痕跡，缺少關于共同體或者社會概念模型的歷史相關性的描述性說法。既然滕尼斯的共同體概念作為一種理想化的模型，就存在如何將其現實化的問題，要先考慮到共同體概念出現的歷史背景與其重建所需的環境。19 世紀初，社會主義現代化興起，在此背景下一些思想家重提共同體保守主義，認為共同體概念是建立在反現代主義基礎上，一個類似于烏托邦式的神話。通過共同體與社會概念的對比，我們可以從本質上了解共同體這種社會關系的模型狀況，既看到了對現代社會的分析批判，又看到了社會取代共同體的不可逆轉性。

（二）共同體文化：瓦解與重建

滕尼斯認為，文化存在于自然社會即共同體中，而文明則是人為社會的產物，在他看來，人類由原始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演化是一種退化，對于資本主義文化與近代畸形都市文明，他也表示懷疑并持悲觀態度。文化作為某個集群歷史發展歷程中的積累，由相對集中到被膨脹的利欲沖散，在人口流動與城市擴張中逐漸形成了新的規則與制度，即現代社會的文明。若要實現理想化共同體的構建，重建共同體文化是關鍵，但現代文明已經作為一種穩定的抽象社會制度存在，以摧毀其為代價重建共同體文化是非理性的。在滕尼斯那里，人的意志是導致社會類型二分的根源，但反過來人類意志的改變也受歷史發展的深刻影響。剩余價值的出現激發了人們對于個體利益、權利的欲望，物質生產方式的進步取決于人類知識技能的積累與創新，并非意志在直接發揮作用，甚至意志會被這種變化所左右。人類不能從根本上逆轉歷史發展與社會進步，物質生產交換方式的轉變必然改變人類生活狀態甚至思維意識，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共同體文化。傳統共同體生活無法卷土重來改變社會發展規律與現代化社會的形態，但是將這種理想化的關系類型作為研究對象仍具有現實意義，它為后人進行現代共同體重建提供了理論與模型參考，對共同體文化的重視與重塑對于現代社會的發展有著積極意義。雖然滕尼斯重建共同體的愿望不能通過打破現代社會文明來實現，但是這兩種人類生活狀態類型在社會現實中并非無法共存，在現代文明中重新凝結傳統文化信仰還是具有現實操作性的，并且共同體作為社會重要組成部分正在發揮著重要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