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著飛著，我們就交換了翅膀

朱成玉

歲月馬不停蹄地馱著你奔向一個個明天，你長高一寸，我就衰老一寸。我開始自私起來，不想你那么快長大。

你的樣子，千千萬萬

寶貝，你有很多壞習慣：不喜歡疊被子，不愛洗澡，寫作業不認真，丟三落四，你的筷子總是很巧妙地繞開不喜歡吃的菜……我卻不忍心責怪你，只能反復叮囑。每當這時，你總是軟軟地撒嬌，喊我“爸爸”，喊我“爹地”，喊我“發得兒”，我一一應著，忽然感覺自己有了更多親人。

如今，我老了。曾經反復叮囑你的話，變成你說給我聽：別忘了帶傘，過馬路要小心，等等。當然，除此之外，還多了一些選項：別忘了吃藥，啥事也別生氣，當心血壓……

我不怕衰老，只是自私地不想你那么快長大。我希望你永遠做我的小女兒，每天欣賞你變化萬千的樣子。

你的樣子，是孤獨的樣子；你的樣子，是冰的樣子；你的樣子，是熱烈的樣子；你的樣子，是火焰的樣子；你的樣子，是一縷風跑的樣子；你的樣子，是一朵花開的樣子；你的樣子，是喜鵲筑巢的樣子；你的樣子，是松鼠打架的樣子……

有一次，老師要求你完成一個關于秋天的美術作品，我建議用各種落葉做一幅粘貼畫。

陪你一起去公園撿漂亮葉子時，你撿到一枚碩大的楸樹葉，興奮地對我大喊：“爸爸，我撿到一個大大的秋天！”

從公園回家的路上，你突然賴著不走了：“爸爸，我把力氣都用在玩兒上了。”我把你背在背上，快到家的時候才放下來。你說：“爸爸，我會回報你的。”

“那你知道什么是回報嗎？”我好奇地問。

你似懂非懂也不說話，然后忽然回過身抱住了我。哦，原來是這樣的“回抱”啊！

我其實最看不得孩子一個人玩耍。你一個人玩著過家家，一會兒當爹，一會兒當媽，還養了一群小雞小鴨。

你笑聲朗朗，我卻戚戚然。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我一個人在路燈下滾鐵環，也曾發出過同樣的笑聲。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笑聲，是否也讓某個人的心“咯噔”疼了一下。

后來，你從垃圾堆撿回來一條流浪狗，終于有了玩伴。那時，小狗病懨懨的，無家可歸，你親自給它做了狗窩，然后拍著它的頭說：“以后你就不是乞丐了，我要讓你變成小公主。”于是，你給這只流浪狗取名叫“格格”。

再后來，格格一口氣生了7只崽兒。它聲嘶力竭地喊叫，試圖以此來減輕疼痛。當7個小生命齊刷刷地降臨到世上的時候，格格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這位英雄母親骨瘦如柴。你心疼它，眼淚汪汪地看著它和那些毛茸茸的小東西，一時間不知所措。

該給狗崽取名字了，我喜歡車，想用“寶馬”“藍鳥”“勞斯萊斯”之類給它們命名；你媽媽卻要用“雅琳娜”“香奈爾”等各種稀奇古怪的化妝品給它們命名。但最后還是你說了算，你以音符給狗崽們取了名字，分別叫：兜兜、蕊蕊、咪咪、發發、稍稍、啦啦、嘻嘻。我從沒有聽過如此好聽的名字。“7個音符”蹦蹦跳跳，在我們身邊不停地演奏著動人的音樂。

7只小狗崽，你一只也舍不得送人，這可愁壞了我們。家里實在沒有地方可以養，而且它們總是像一群餓狼一樣，見到我們就直往身上撲。我們只好發動親朋好友來家里一起勸你：“讓這些‘音符去朋友家里，也可以帶給別人歡樂，你不想讓這份快樂傳遞得更遠嗎？”聽我們這樣說，你才終于解開心結，同意把狗崽送人了。但你再三叮嚀，誰也不能給狗狗改名字，你假期里要挨家去看它們呢！我有些難受，你是那么愛狗狗們。

咱倆玩反義詞游戲，我說，你答：美—丑，得到—失去，愛—忘記……我連忙糾正你：“愛的反義詞是恨，不都說愛恨交織嘛！”

“可是，我覺得就是忘記啊，爸爸。”你有些不服氣：“王俊堯以前總說很愛我，可是他好久不跟我玩兒了。那天，我問他為啥不愛我了，他說他忘了說過那樣的話。你看，愛的反義詞不就是忘記嘛！”

所以，寶貝，雖然你不能陪伴狗狗們長大，但只要你不曾忘記它們，這就是愛了。

你的樣子，是面具的樣子。蘿莉、田園、公主、波西米亞……無數種風格，都是你的樣子。

你是一朵云，在我的仰望里，伸腰、劈叉、托腮、凝眸、打哈欠，變換著無窮無盡的樣子。

寶貝，你不一定非得長成玫瑰的樣子。如果你愿意，盡管去做茉莉，做雛菊，做無名小花，做千千萬萬。

最黑的夜，最亮的光

記得第一次領你走進神秘的影院看3D動畫片。你被逼真的動畫所吸引，以至于對我的離開都沒有注意。

我突然想做個小小的測試，看看爸爸不在身邊，你會有什么反應。鄰座的阿姨很配合地對你說：“你的爸爸不見了！”你“哦”了一聲，然后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眼睛不舍得從大屏幕上轉過來一下。

過了一小會兒，阿姨再次提醒你：“你就不擔心爸爸找不到你嗎？”

“不會的。”你說，“我和爸爸捉迷藏的時候，再黑的地方，爸爸都會一下就找到我！”

是啊，寶貝，你是最暗的夜里最亮的光，我怎么會找不到你呢？

你偷偷爬上屋頂，舉著一根粘蜻蜓的桿子，專心致志地粘那些最矮的星星。這只有漫畫中才有的場景，我不忍打擾，而且會幫你記住這一刻。

等著將來的某一天，你對生活充滿厭倦，或者因為勞累而埋怨，爸爸就和你一起拉開這一幕—女兒，雖然你無法把星星粘下來，但是那一刻，你是離星星最近的人。

你看到的云，一手拿著橡皮，一手拿著畫筆。那云一會兒被擦掉，一會兒又被畫出來。

女兒，我一直在學著你的樣子去看一朵云。如果云朵掉下來，我便不會躲閃。我會從它柔軟的心間穿過，淋一身雨，帶著潮濕的氣味回到陽光下，慢慢烘干。

你說，時鐘有4只腳。我說，時針、分針和秒針明明是3只腳，第四只腳在哪里呢？你說，一定有第四只腳，只是爸爸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不然，它們怎么走得穩啊？

寶貝，你每天都去電子秤上稱重，每天都去測身高。體重又增加一兩，身高又多出一厘米。歲月馬不停蹄地馱著你奔向一個個明天，你長高一寸，我就衰老一寸。這是命里注定的哀愁，也是我唯一的哀愁。

三月的春光里，你正在花間與蝴蝶嬉戲；而我在屋里戴著老花鏡，翻看你5歲以前的影集。一直一直往前翻著，直至翻到你剛剛投奔到人間的樣子—光滑得像一條小魚。

寶貝，我們像兩只鳥，飛著飛著，就彼此交換了翅膀。以前是我帶著你飛，現在變成了在身后為你鼓掌。

你在前面奔跑，我望著你的背影大聲地喊：“米粒兒，慢點兒啊！”我想，這絕不僅僅是一個爸爸對孩子喊的，也是一個生命對光陰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