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的麥子

第廣龍

王 村

我爸說

王村的麥子

自行車馱到平涼城

能賣個好價錢

相反的方向上

故鄉漸遠

我少年的夢想

比毛驢的黑口袋

還要沉

盤旋在董志原上

我的身子

漸漸放松下來

我還不知道

這以后

每一次經過王村

我都會顛簸

有時急切

有時彌漫著惆悵

那些年

在山里搬著鐵疙瘩

我的青春

被我作賤

被我踩進土里

被我甩進大雪

當我也像一樁子

結實的小麥

匆匆回家

穿上老衣的父親

躺在門板上

電子管廠

晚上還亮著燈

是南方遷來的

誰在里頭上班

全縣城的人羨慕

我曾對我爸有意見

托關系讓我哥進去了

我只能遠離家門

在山里搬鐵疙瘩

電子管廠的女孩子

長得多么水靈啊

紅火了一陣不行了

那些年

一家家工廠面臨倒閉

電子管廠的工人

堵了西蘭公路

把省上都驚動了

給衛星制造元件的車間

生產起了電視機和音響

打不開銷路

我哥有一月的工資

是一臺音響

我幫著問哪個同學要

沒有誰要

一些工人在街上賣蘋果

也有人在垃圾堆里撿死雞

不過總算活下來了

電子管廠還在維持

發勞保發一條肥皂

我一次路過

看見守衛的門崗

想起我一次都沒有進去過

我哥神秘地說

別看不景氣

就是幾十年前的電子管

中東那邊想要

也不許出口

我看著我哥松弛的面容

不怎么心酸

他快六十的人了

還好能熬到退休

電燈泡

電燈泡閃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看不見作業本

看不見我的手

父親站在凳子上

劃著火柴

仰起頭

試探著

一下一下

轉動電燈泡

我似乎能聽見

斷開的鎢絲

靠近的聲音

接上的一瞬

聲音最響亮

污臟的燈泡

又被父親擦拭了一遍

燈光晃眼

我聽見燈被剝開

燈光露出來的聲音

落在了

我寫下的大仿上

我的中學語文老師

我還記得

他只拿一個本子

也不怎么翻看

就能講一堂課

他的肚子里

裝滿了學問

他也有習慣性的動作

隔上一會兒

扶一下眼鏡

隔上一會兒

扶一下假牙

我瘋狂熱愛詩歌

逃課逛書店

他問原因

我說買詩集去了

他聽成買《史記》

很是吃驚

感謝司馬遷

他沒有懲罰我

他善于給古文斷句

生活卻不善待他

當年參加高考

背著干糧

三百公里路程

步行到省城

當上老師

常年住校

房子有巴掌大

由于出版了

一本研究古漢語的專著

作為人才

人事關系轉到了隴東師專

我不爭氣

高考落榜

在驛馬一所技校上學

都在董志原上

相隔不遠

冬天我坐上班車

去看望他

還在單身宿舍

煤油爐子上

煮了一鍋攪團

這以后

我在山里謀生

再沒有見過他

聽說他還研究敦煌典籍

在學界頗有影響

他的文集

找不下出版社

是他有權的學生

幫著印制的

祖國有多大

從新疆回來

還得倒時差

馬步升說

祖國太大了

總有沒有去過的地方

一覺醒來

發現家門口的路上

涌動著一窩螞蟻

看上去不是新的

東北是另一個遠方

天亮得早

比北京時間都早

我走到套娃廣場

身上落滿了

歡快的太陽

那些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遠門的人

墳堆在路邊

墓碑像一個剛剛降落的飛行器

旅行者經過時

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