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佳
一
“各位旅客朋友大家好,歡迎乘坐本次列車。本次列車是G4321 次列車,由B市開往X 市……”伴隨溫柔的女聲,高鐵緩慢駛出站臺。高大的穹頂漸行漸遠,拐了個彎,消失不見。橋下的樹木邁進加速度,連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線。
那個男人,一直在看她。源于女人的直覺,她敏銳捕捉。男人坐在她的右邊,靠窗的位置。那時,她手提皮箱,站在座椅上,賣力地把箱子塞進行李架。她的實際身高多少?一米五幾吧?她自己也忘記了,每次測量都不一樣,索性就不管。反正肯定不夠一米六,雖然簡歷上欲蓋彌彰,寫著一個虛偽的數字。本科畢業去找工作時,面試官目光苛刻,似乎她是一匹待價而沽的小馬。她膽戰心驚,等待真相的揭露。面試官終于對她表示了懷疑,隨即從身高推演到了人品,慷慨激昂:你到底有沒有一米六?她說,我就是一米六。你肯定沒有,你為什么要騙人,你人品有問題。她垂著頭,似乎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行李架暴露了她的真實身高,她站在座椅上,踮起腳揚起手,箱子在指尖晃晃悠悠。男人站起來,幫她把箱子放進去,像是拋擲一個輕巧的籃球。她報以習慣的微笑,說了無數個感謝,內心竄過了一行字——“隨著社會的進步,男性也表現得越來越有素質。”這是一個不錯的論文開頭,也是一段常見的漢譯英試題。她早就習慣把一切都以學術性的話語代替,或許這叫做“學術體”?
二
她坐的是二等座。按照她的職稱、級別,只能報銷二等座,只能選擇二等座。是最最普通的藍色,這世上一切樸素大方的事物,都用藍色作為包裝或者襯托,比如藍色工作服,藍色窗簾。就連會場發的文件袋,也是藍色。
她緊捏手機,焦急萬分。
男人的注視,無暇顧及。
前天,她坐在從X 市前往B 市的高鐵上,學院教學秘書發來一條鏈接,配上留言:“林老師,恭喜您入圍決賽,需要網上投票,快快拉票吧。”她點開鏈接,從“最受本科生歡迎的十位老師開始投票啦”中找到自己。一張全身照,配上五天前自撰的推薦語:“在課堂上,循循善誘,將晦澀的專業理論化為引人入勝的精神給養;在科研中,啟人心智,為學生們在風雨兼程的科研路上保駕護航;在生活里,春風化雨,堅定地秉承著‘恭寬信敏惠’的德行與修養。”面對自我表揚和屏幕上嚴重失真的美顏,她有些恍惚,不由得捂住了手機。
四處轉發在所難免。一想到要祈求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熟悉或不熟悉,平素有過節或無過節的人給自己投上寶貴的一票,她的臉禁不住紅到了耳根。可是又能怎樣呢?這些年學校職稱評審改革,倒是不僅僅“唯論文”,要“唯”的可就更多了。從電影里提取一句話,叫做一個都不能少。非要把原來的偏科變成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硬逼著人人都成為全才,木桶的每一塊板子整整齊齊,像章丘大蔥一樣挺拔好看。三十五歲的大齡講師林寶珠無法選擇,再羞再臊都得把拉票進行到底。
勉勉強強博士畢業的時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對科研毫無天分,只是憑著一股子心勁勉力堅持。當然,這里的普通,并不是廣義的普通,而是高校圈狹義的普通,她只是學術這個菜園子里一枚小小青椒,廣闊科研天地中一只弱弱菜鳥。好不容易讀到博士研究生,學歷上的終點,漫長學海的盡頭,僅僅兩篇小論文,就耗盡了她所有的心血和精力,終于畢業,終于成為戰士中的圣斗士,終于如釋重負。自那以后,她突然滄桑起來,年輕時候的不甘示弱轟轟烈烈,變成了風輕云淡低吟淺唱。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得不到的時候,總想得到;得到的時候,又不過爾爾。
坐在高鐵靠窗的位置,她回憶和梳理自己揮手告別的三十五年。飛馳的樓房樹木莊稼良田,以每小時三百公里的速度撞向她,又像一枚枚郵票飛快地離她而去。關于過去的回憶也在腦海中斑駁閃現。在會場,她度過了自己身份證上三十五歲的生日,這是一個可怕的數字,于是悄悄咪咪,躲躲藏藏,自己都不敢面對。同樣都是三字頭,三十一、三十二和三十四,尚且可以自欺欺人地四舍五入,退回三十。而三十五,任你如何掩耳盜鈴,都改變不了迅速走向衰老奔赴四十的事實。青年項目以三十五歲為界,高齡產婦以三十五歲來劃分,高校教職招聘也都卡在三十五歲……種種都在警告你,這個數字是你求職生育評職稱最后的優待,過了這個村,你就再也享受不了任何年齡上的便利。二十多歲的時候,誰都體會不到這種焦慮和無助,一切離自己還那么遙遠,該玩兒就玩兒,該戀愛就戀愛,還有大把試錯和浪費的機會。回過頭再看,其實并不遙遠啊,稍微放縱和姑息一下,歲月就撐著時間的小船,呼啦啦劃走了。當年怎么就荒廢那么多時光走那么多的彎路呢?比如說讀博,為什么就那么不開竅,那篇重要的論文,拖了一年半才發出來,大論文得了一個C,又延期了一年。比如說結婚,怎么就要一意孤行,非要賭氣顯示自己的堅強獨立,不追隨師兄出國呢?有時候一個不起眼的選擇,都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決定你的事業你的家庭你的社會地位。唉,有些人天生就厚臉皮,比如劉美陽,什么貨色,居然趁虛而入,搶走師兄。她這邊還在等待師兄回心轉意,那邊早就鶯歌燕舞,最后還作為家屬,解決工作進了那個南方985,兩口子雙宿雙飛。一想到這事,她就咬牙切齒,再想到是劉美陽撿了這個大便宜,更加悲痛欲絕。那么不思進取的一個人,本科畢業就輾轉各個公司,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可人家就是通過她這條線認識了博士師兄,暗度陳倉,牢牢抱住了師兄的大腿,如今也是多少學生仰望的“師母”了啊。
越想越氣,這世界總有那么多不公平。就拿時間來說吧,你說它公平吧,當然公平,對任何人都鐵面無私,絕不多走或者少走一分一秒。你說它不公平吧,它當然不公平,有的人就能按期博士畢業,有的人就要拖個十年八年,灰溜溜地把自己耗成大齡青年,哦不,中年。時間對于女人尤其殘酷,從25 歲畢業到35 歲,人生最美好的十年時光,要完成畢業戀愛結婚生育求職評職稱,每一個詞語說出來都是鏗鏘有力,力穿紙背,重若泰山,都代表了一定的難度和無可奈何。對于生活中的種種,她早會用學術的眼光評價總結——這是理論工作者最基本的分析問題的能力。她早就說過,有些事情注定是無法靠一己之力完成的,那么這樣的事情就是最難的。很不幸,她曾經和現在面對的畢業戀愛結婚生育求職評職稱,包括投票,都是這種類型。
求人辦事,總是不好意思,不知道競爭對手的票數是多少,不知道需要的票數是多少,總得幾百上千吧。這就意味著需要央求幾百上千號人去點擊。早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求人辦事的一天,必然未雨綢繆,提前謀篇布局。她為自己曾經的短視而悲傷。平日里,她在朋友圈和各種群里看到別人的拉票,總是不屑一顧。多么厚臉皮的人才會討要一個點擊一張票啊,真能拉下臉。她從來不去點擊別人的拉票鏈接,多我一票不多,少我一票不少。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明哲保身,或者說秉持著某種原則和底線。她并不愿意為了虛假的人情去奉獻自己的一票,破壞內心的評判準則。就像為了一塊錢的紅包去寫一條好評,哪怕的確好。因為祈求和討好本身就代表了不自信,紅包就是賄賂。但是,任何遙遠都是相對的,打臉總是來得很快,總有那么一天,它就會真真切切砸到自己頭上。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現在,輪到她去低三下四去求人。
為了生計,不得不拋棄知識分子的矜持,轉發朋友圈的時候,她有某種悲壯和屈辱。縱然如此,她仍然心存不甘,就想不露聲色又含蓄內斂地達到目的。她靜悄悄地轉發,配上三個玫瑰圖案,不再多寫一個字。她想,看到朋友圈的人,會猜到我的內心吧,會投票吧?
點贊慢慢匯集,可僅僅是點贊。大多數的人,只是看一下標題,點個贊就走,絲毫不在意鏈接里面的乾坤。你要評獎,你要評職稱,你心中著急焦慮徹夜難眠,你滿臉爆痘內分泌失調,別人并不知道。即使知道,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呢?在你沒有央求對方的情況下,別人沒有義務為你投票為你轉發為你搖旗吶喊。怎么都預料不到,自己也會變成一個苦苦企盼網絡虛擬投票的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之前多給別人投幾次票,也不至于遭遇今日之窘迫。轉念,她又痛恨起學院的比賽規則來。“最受本科生歡迎的老師”,本科生歡迎就行了唄,管朋友圈微信群廣大人民群眾什么事?這分明就是人緣的比拼,是作弊。她憤憤不已。
如今的學術會議,會期只有三天。第一天前往目的地,去酒店報到;第二天是正式會議,主題發言和小組討論;第三天返程回家。主辦方節約了經費,參會者省下了時間,兩者一拍即合,意見高度統一。茶歇和自助,是大型網友聚會現場。同一個學科領域,研究者寥寥數人,彼此都讀過對方的論文和專著,無論贊同還是反對,無論嫉妒還是欽佩,無論在網上刀光劍影“商榷”多少次,見面都熱情洋溢,露出八顆大牙,親切而夸張地握手,像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寒暄最近的成果,抱怨本校的待遇。一場學術會議中,最受追捧的是期刊主編,一呼百應,走到哪里都跟著一幫虔誠的作者,生怕錯過有可能改變一篇論文命運的每一分鐘。突如其來的投票,令她心不在焉起來,連主編都無心追隨。會議的第二天,她又發了一條朋友圈,這次的措辭顯然直白了一些,懇請大家為我投上寶貴的一票,請投6 號。末尾仍然是一朵玫瑰。這一次,投票終于增加,緩慢而持續地攀升至三位數。
遠遠不夠。她嘆了一口氣。差額投票,候選人有十五名,三分之二的入選比例,乍一聽名額不少,其實競爭激烈。其他十四個,都是熟人,都是和她一樣出于各種目的,需要這個教學獎的剛需,個個優秀,年輕有為,出類拔萃,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張老師是歸國海龜,打扮時尚洋氣,深受學生喜愛,擁有龐大的粉絲團,跟她比拉票,自己沒有優勢;李老師是學院出了名的教學能手,講課聲情并茂,侃侃而談,把他擠下去,于心不忍。她代入了一下,如果自己是普羅大眾,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不依靠紅包和人情的賄賂,將怎樣對眼前的十五人進行投票。反正不管怎么投,那么平平無奇的自己,沒有過人之處和必須要給她投票的使命感。那么,結局顯而易見,她淘汰出局。而后果呢,缺少這個獎,起碼還要等一年,若是明年職稱評定辦法變了,還將繼續等待下去。唉,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追趕永遠跑不過改變。學院里那位陳老師,48 歲的老講師,不就是這樣一年一年耗下去,好不容易湊夠論文時,偏就需要項目,湊夠項目時又需要經費,湊夠經費時又要卡學歷,逼得陳老師年近五十,還跟一幫90后00 后一起讀博。第一天開學,保安攔下陳老師,不好意思,疫情影響,家長不能入內。陳老師在院辦講起的時候,眾人哈哈大笑,她卻有些酸楚,折磨人呢真是。總之,不會讓你輕輕松松達成目標,非要變著花樣攪騰你一下。什么叫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就是一個時間點沒跟上就再也跟不上,你將面對徹頭徹尾的落后。讓你始終需要跳躍奔跑追那個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月亮,直到把自己從意氣風發耗到沉默寡言。這一切不僅意味著工資、待遇,還關乎尊嚴,讓你欲罷不能讓你騎虎難下,西西弗斯一般永無止境。這樣想著,她頓時覺得眼前黯淡無光,前途也那么渺茫,會場的一切像一個巨大的穹頂向她擠壓下來。她閉上嘴巴,法令紋深重,本來就悲壯的臉又老了幾歲。
不知道怎樣結束的會議,她的心思完全被投票占領。坐在從B 市返程X 市的高鐵上,四個小時,她可以仔細思考和認真謀劃,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女王。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今天最后一天,拉票到了關鍵時刻。女王手下并沒有將軍和士兵,她必須俯下身子,低頭求助,照例在朋友圈分享:各位親,今天是最后一天,請大家多多投票,請投6 號哦。
唉,他們能聽懂嗎?他們會投嗎?她捏著手機,手心在屏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汗漬。
三
她顧不得打量男人的長相。只是模糊有個印象,灰色夾克,這就夠了,足以讓她在從洗手間返回的路上,以這件衣服為坐標,尋找自己的座位。她揉了揉眼睛,既是養神又是思索。窺視的目光悉悉索索,像是螞蟻爬過。她把座椅傾斜,微微左側,側過臉,保持禮貌的社交距離。
高鐵運行平穩,她的心卻跌宕起伏。那些久遠的記憶邁著小碎步紛至沓來。曾經,有沒有人給她私聊,發送拉票信息呢?她在心里細數,從腦海里捕捉,好像是有吧?這類人肯定跟她不一樣,起碼并不排斥拉票。那么是誰呢?她挖掘大腦里的每一個褶皺。哦,周小芳,她本科室友,當年畢業后,回老家縣中學當數學老師,生了兩個孩兒,跟劉美陽完全不同的類型,憨厚質樸,洋溢著泥土的芬芳。隔三差五,她收到周小芳發來的鏈接,無非是拼多多砍一刀,又或者是積贊送禮品,再或者是孩子參加比賽,無一不體現出一個主婦的斤斤計較和數學老師的精打細算。就那么突兀地把鏈接發過來,從不多說一句話,大概是群發吧,屬于有棗沒棗打一桿的范疇,始終保持歷經千帆,寵辱不驚,在拉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淡定和從容。那么就從周小芳開始吧。她斜斜地躺著,揉了揉眼睛,找出周小芳的微信,把鏈接投放過去。
數學老師可能沒課,反應迅速,回答已投,為了證明自己,還附上手機截圖。她打開投票窗口,果然多出了一票。她內心充滿感激,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給周小芳真誠投票,不管是砍一刀還是積贊送衛生紙,無論是買火車票加速還是興趣班免學費,她決心為周小芳家庭省下的每一分錢、爭取到的每一點便利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這是對戰友最誠摯的報答。
良好的開端令她信心百倍。這一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艱難呀。她又懊悔起來,以前怎么就那么害羞那么矜持那么靦腆呢?且不說錯過多少免費的衛生紙衛生巾,就拿優秀教師來說,整整兩天啊,就那么浪費了,難怪別人的票數飛長,肯定都是這樣一張一張求來的,每一票都來之不易而又唾手可得,只需要厚著臉皮,請別人動動手,多么簡單。她再一次為自己沮喪。痛定思痛,她決定趁熱打鐵,彌補前兩天的損失。劃亮手機,手指飛舞,天女散花般把鏈接播撒出去。微信響聲四起,像是勝利的號角,全世界各地傳來捷報,撒出去的種子碩果累累。她為自己的機智而自鳴得意。
女王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需要稍事休息,隨后再戰。她合上手機,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四處張望。噢,原來男人特征明顯,不僅僅是一件灰夾克。腦門又油又亮,像是蒙了一層保鮮膜。很多男人都是這樣,無法逃脫謝頂的命運,只能“地方包圍中央”,用周圍僅存的幾縷在頭頂若有若無地徘徊,欲蓋彌彰,徒增笑柄。男人把手支在座椅扶手上,強行霸占屬于他倆的公共空間。她略微不爽,只好揉了揉眼睛,往左傾斜。
男人殷勤搭訕:“美女,你去哪兒啊?”
這是慣常的招數,這樣一個油膩的男人,文化程度高不到哪里去,也想不出別的什么伎倆了。出于對男人剛才熱心幫忙的回報,她老實回答:“哦,我回X 市啊。”
“好巧啊,我也去X 市。”
她在內心就呵呵了。這趟車的終點就是X 市,這算什么“巧”?看她沒有接話,男人繼續發問。
“美女,你是老師嗎?”
“啊,你怎么知道?”
“氣質啊,你一看就是老師。”男人眉飛色舞,為自己正確的猜測而自得。似乎怕她溜走,男人繼續追問:“你是教小學還是中學啊?”
她反問男人:“你看我像小學老師還是中學老師?”
“呃……中學吧?看起來更有學問一些。”
“都不是啊,我是大學老師。”
“呀……呀,呀,呀。”男人表情詫異,不知道是故作姿態還是真情流露,發出歌劇中的詠嘆調,“真是看不出來,你這么小小的,這么年輕,這么漂亮……”男人用手比劃了一下,“你竟然是大學老師。那你是博士吧?哎呀,我最崇拜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了。”
她享受著男人的恭維。誰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是騙人的鬼話。什么知性、學識、氣質,在美貌面前相形見絀自慚形穢,不然師兄怎么就轉而與劉美陽孔雀東南飛了呢?其實,她對自己的長相不太自信,沒人的時候她對著鏡子孤芳自賞,鼻子吧有點塌,配著一張稍微寬厚的嘴,實在是平淡乏味。大約出于彌補吧,老天爺送給她一頭茂密蓬松發量充裕的頭發,不是黑色瀑布似的濃厚烏黑,而是鋼絲球一樣炸開,像蘑菇一樣綻放的沙性發質。她還有一個小秘密,從小她的外號是愛因斯坦。這個外號的初衷是嘲諷她那偉大科學家一般的亂發,后來卻成了她的動力——當一個姑娘不具備外表上的優勢時,那就從知識武裝自己吧。除了美貌,也只有知識才能讓女人有一些底氣,找回一點心理安慰。伴隨年齡增長,這一頭炸毛的亂發倒是優勢凸顯,當同門都為脫發禿頂煩惱的時候,她則毫無壓力。自然,這是后話了。
她做出一副矜持的姿態:“哦,是的。”
“呀,呀,呀,呀。”男人再一次用詠嘆調抒發內心。他瞪大眼睛,無數個問題順著眼睛和嘴巴飄出來。無非是,在哪個大學,學什么的,教什么專業,諸如此類。
她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回答。男人的問題沒完沒了,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教環境啊。哎呀,這太有必要了,咱們國家,現在就是環境太糟糕了,你看看這……”男人指著窗外,一排排白楊樹呼嘯而過,“你看看啊,我們小時候,河水多干凈啊,我們隨便跳進去游泳。現在呢,誰敢啊?”男人捶胸頓足的模樣。
“哦,是啊。”
“你一月工資多少?”
“啊?呃,那個,大概七八千吧。”她有些慌亂,不知道應該說出真話還是假話,于是選了一個折中的數字。
“呀!”男人特別喜歡用這個感嘆詞。“呀!”男人又是驚嘆:“我還以為你一個月一兩萬呢,怎么這么少。哎呀,讀那么多年書,交那么多學費,掙這點,真是不劃算呢。”
她有點窘迫。實際上,她的收入不僅僅這些。學校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科研獎勵,教學工資,時不時出去做個講座,這些零零碎碎的錢,加在一起,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是,她憑什么要把自己真實收入告訴這個陌生人呢?
她突然有些惱怒,這人太不禮貌了,難道不知道這些都是個人隱私嗎?就算你再怎么好奇,再怎么驚訝,都應該保持基本的社交距離啊。她頓時把男人列入討厭的陣營,決心敷衍對待,于是低頭劃開手機。
無數條信息彈出來,有的簡短干脆,只回答“已投票”,這是最令人放心的一類,絕不多說一句話,彰顯出經常拉票經常給人投票的熟練。有的故作驚訝,哇,原來你已經畢業,去工大工作啦,這是八輩子沒有聯系的老同學,甚至沒有多余的聊天記錄,這倒好,順便告訴了他們最新動向。有的搖旗吶喊,猶如啦啦隊一樣發無數個“加油”,這是平時聯系比較多的親友團。還有的是不知道什么場合加的奇奇怪怪的人,大約是微商或者房產中介吧,輕車熟路,一口一個“收到,姐”,這是渴望“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的一類。迫不及待點開鏈接,一人一票,倒也不少。
她抬起頭,往后仰,再一次佯裝休息。男人卻像獵犬一樣捕捉了她的動靜,不放過她的每一分鐘閑暇。
“你平時上班累嗎?”男人問。
她快要被男人煩死了,哪有那么多問題。她裝作沒聽見。
“美女老師,你平時上班累嗎?”男人抬高了音調。
她確定,如果她不回答,男人將會鍥而不舍地問下去。她安慰自己,很正常,在這個世界上,女博士本來就屬于第三類人,大概是很罕見吧,你要理解別人的好奇。
“噢,還行吧。”
“你是不是覺得脖子不舒服?我看你一直揉眼睛,小心頸椎啊。”
“啊,是的,我們這一行確實要注意頸椎問題,這是職業病吧。”
“那你可得注意啊。我給你說啊,我就有頸椎病……”男人坐起來,向她展示自己的后頸,“你看啊,我這兒,就是這兒。”男人低下頭,用手指著頸椎那塊凸起。
“我這兒,醫生說,原本頸椎是彎的,往前凸。”男人用手比劃,“我去拍片兒,頸椎變直了,可把我痛苦的,那幾年啊,經常犯困,不停揉眼睛,那其實就是頭暈。”男人用手指著她,“喏,跟你一樣,你以為那是犯困,其實是頸椎病導致的。”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頸,試一試那里的彎度。
“我給你說,你可要注意了。頸椎病,很難受的。”接下來的半個小時,男人滔滔不絕,講起了他與頸椎曲度不屈不撓抗爭的歷史。出于最基本的禮貌,她側耳傾聽。不得不承認,男人的講述很意思,既有個人體驗,又有醫學知識,還有實踐操作。這些年,男人像個小白鼠一樣,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從不良坐姿講到充足睡眠,從針灸治療講到中波短波微波照射。她相信,如果男人來參加學院的教學比賽,絕對名列前茅。
“喏,你試試。”男人不由分說,從胸前的包里掏出一串項鏈,掛到她脖子上,“能量珠,怎么樣,是不是脖子有熱熱的感覺?看,你戴著正好,既能裝飾,還能養生。美女老師,要不,這條你就拿走?”
四
她把錢轉給男人,還有些發懵。手里的能量珠,有著明媚的光澤,顯示出廉價的品質和不明的來歷,突然就讓她清醒過來。她有些后悔,怎么就那么愚蠢,一看就是打著高科技的旗號,交納智商稅的玩意兒,傷害性不強,侮辱性極大。她想和男人大鬧一場,索回自己的財產,可又實在拉不下臉。錢是你自愿給的,價是你自己談的,沒有人強迫你訛詐你,就算鬧翻天了,也無非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她反復復盤,明明是坐了次火車,怎么就變成了推銷?很顯然,這是處心積慮的靠近和推銷,男人的殷勤和憨厚,大概是一個職業銷售員的偽裝,竟然那么真實和熨帖,讓她無從防備,一頭扎進了他密密編織的網,插翅難飛無處可逃。
男人得逞了,不再把她作為獵物,仰頭閉目養神,頸椎呈現自然的曲度,不知道是原本就正常還是能量珠的功勞。她心里氣鼓鼓的,想,起碼應該罵男人一句,作為最后的贈言,反正萍水相逢,老死不相往來了,可是自己的形象呢?周圍的人會怎么看待她?如果她與男人發生爭執,會不會有人錄下視頻?會不會一舉成名?會不會成為社會熱點成為新的流量密碼?她任由自己的胸口起伏不定,竟然想不出一個罵人的理由和一句罵人的詞語。
她一口一口噓著長氣,開始為自己開脫。淡定,淡定,這么多年,她一直在象牙塔度過,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與一個成熟的銷售員明火執仗。尤其是她這張臉,一眼就能看出是涉世未深毫無城府,一副好騙的樣子。一定是這樣,不然怎么就單單沖她下手呢?這是一次難得的經歷,人生不就在于經歷嗎?人的成長,是需要交學費的,她只是補上了別人早就上過的一節課。她又給男人尋找借口,唉,誰都不容易,不然怎么會坐在火車上還惦記著推銷,為了賣出一根珠子,處心積慮低三下四殷切服務,幫人搬行李,找人聊天,不累嗎?兩百塊錢,也不貴,權當是給男人搬箱子的辛苦費,看那男人侃侃而談,很專業的樣子,說不定對頸椎還真的有點用,算了算了,就算買了個心理安慰吧。
她在內心進行最后的總結陳詞,似乎在彌補學術會議上蹩腳的表現。如同給學生授課一樣循序善誘:那么各位同學,這位推銷員是靠什么成功的呢?
高鐵即將到站,溫柔的女聲又一次播報:“女士們,先生們,列車運行前方,將要達到X 市……”她掏出手機,報復般點擊:“各位親,最后時刻了,請幫忙擴散,轉發到您的朋友圈和各種群,為我投上寶貴的一票,記得,請投6 號哦!”
“到了,給我拿箱子。”她搖搖男人,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