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賽,李永輝
(浙江師范大學a.馬克思主義學院;b.哲學研究所,浙江 金華 321000)
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與歷史規律的實現機制問題無疑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一大焦點。歷史的現實生成、涌現、展開以及歷史規律的形成、表現與作用都離不開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正如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指出的那樣,“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1],“全部歷史正是由那些無疑是活動家的個人的行動構成的”[2],唯物史觀的創始人將歷史定位為個人本質力量發展的歷史。然而,自由與必然、偶然性與必然性、主體與客體、正題與反題的二元割裂在唯物史觀的創始人在世之日就已在第二國際內部淵藪。普列漢諾夫的《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以下簡稱《作用》)一書正是在反對19世紀八九十年代期間所彌漫的無政府主義和民粹主義思潮中而寫就的。
普列漢諾夫在《論一元論歷史觀之發展》一書的開篇就考察和批判了以霍爾巴赫、愛爾維修及其同道者為代表的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的英雄史觀。在普列漢諾夫看來,“十八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們盡管是洛克‘先天觀念不存在’觀點的擁護者,但本質上卻是與康德站在同一陣營中的”。(1)譯文有改動,在1959年版《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的第571頁腳注中,俄文版單行本編者認為:“普列漢諾夫指出的‘康德與法國唯物主義者本質上是站在同一觀點上’的觀點是錯誤的。與不可知論(康德的不徹底的主觀唯心主義)相反,十八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者是站在外部世界可認識的觀點上的。”筆者認為這種解讀有失偏頗,普列漢諾夫之所以作此說,并非要挑戰哲學史常識,而是為了強調法國唯物主義者在歷史觀上的不徹底性和“唯心”之傾向。在自然觀上,這些法國唯物主義者認為“人的一切表象、一切概念和感覺都是周圍環境對他作用的結果”[3]572,而環境包括了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2)愛爾維修曾提出“教育萬能”的觀點,值得關注的是,他將“教育”理解為社會影響的全部總和。普列漢諾夫指出:“這個把人看作是周圍環境的產物的觀點乃是法國唯物主義者許多革新要求的主要理論基礎。”[3]572如此一來,假使人的全部主觀屬性(性格、意志等)都是環境決定的結果,那么毋庸置辯,個人的缺陷也不過是環境的必然建構物。依此邏輯,個人的選擇及其后果就失去了責任的基礎。普列漢諾夫意識到環境決定論無疑只會導向“自私自利的道德”[3]572,只會導向自然觀上“唯物”而歷史觀上“唯心”的悖論。換言之,法國唯物主義者并沒有進一步將洛克“感覺論”的唯物論因子轉移到考察與研究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場域中。在人類歷史發展問題上,“感覺論”也消失了,他們回到了啟蒙派“世界為意志所支配”[3]573的唯心論觀點,而此謬論直接導致了天才說和英雄史觀。在普列漢諾夫看來,“人的意見為環境所支配”與“意志決定環境”兩者在法國唯物主義大師眼中“同樣正確”的正反命題顯然是康德式“二律背反”的復現,這種環境和意志相互作用、相互決定的觀點是自相矛盾和自我欺騙的。但是,這些自詡社會學家的法國唯物主義者顯然沒有“如馬克思主義者那樣把捉和找尋到社會歷史發展更深刻的原因”[3]577,(3)此處譯文稍有調整。盧梭沒有,孟德斯鳩也沒有,他們均滿足于用意志與環境“互相作用”的觀點來解釋社會歷史,這種惰性思維甚至經不起形式邏輯排中律的拷問。
在《論一元論歷史觀之發展》的第五章“現代唯物主義”中,普列漢諾夫援引馬克思的話語提到,“早在黑格爾那里,歷史的絕對精神就把群眾當作材料對待”[3]672。但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黑格爾強調群眾是作為絕對精神自我展開的工具性材料而在場的,但同時他也認為“先進個人”(4)這里的“先進個人”在黑格爾意義上實質上是指“哲學家”,按照黑格爾的學說,絕對精神的自我完滿只有在哲學場域中才有實現的可能。不過是作為“絕對精神在運動完成之后用來回顧既往以求意識到自身的一種工具”[3]672而在場的。真正的運動是在無意識中完成的,因此,哲學家唯有經過對觀念的反思方能體認絕對精神。但鮑威爾兄弟將黑格爾的這種“不徹底性”錯誤放大到了極致,在他們那里,“群眾的因素也被從批判中驅逐出來了”[3]673。這樣,群眾在積極的、精神的和批判的鮑威爾及其門徒面前就完全淪為消極的、物質的和麻木的歷史因素了。“意志與世界相互作用”及其極端化后的觀點“意志支配世界”皆不過是黑格爾“實體即主體”的拙劣翻版。在普列漢諾夫看來,鮑威爾的一元論式“先進觀點”甚至沒有黑格爾二元論傾向更具有理論說服力,它同樣無法彌合物質運動與理性發展的裂隙,無法找到聯結自由與必然的橋梁。更為關鍵的是,這個哲學偽命題指涉那些自詡具有批判思維的,即所謂的“批評舊意見和創立新意見的思想的人”[3]671作為時代的引擎支配并推進著歷史。他們“把自己設想為歷史的主要建筑者、創造者”[3]672,把自己界說為介于救世主與群氓之間的英雄。英雄與群氓的對立一如上帝與選民的對立。普列漢諾夫指出,按照這種觀點,“不論英雄如何熱愛群氓,不論他對群氓的長期苦難和不斷的困苦如何充滿同情,他不能不以高高在上的目光去看他,不能不意識到一切事情是在于他——英雄,而群氓是沒有任何創造因素的群眾,好像是一大堆的零”[3]672,群氓不過是英雄們可以按照自身的特殊意志隨意擺弄、拼接的積木玩偶罷了。如此,整個世界的命運、人類的前景都已經裝載在某個或某些先知(當然包括那一小撮自詡英雄的哲學家們,就像鮑威爾及其門徒)的頭腦中了。對此,普列漢諾夫尖銳地反駁道:“你們把英雄和群氓對立起來,乃是純粹的自命不凡,因此也是自我欺騙。”[4]74他進一步說:“俾斯曼能不能把德國拉回到自然經濟去呢?對他說來,這甚至在他處于自己權勢的巔峰時期也是不可能的。一般的歷史條件比最有勢力的人物更強大。”[4]21所謂一般歷史條件,正是社會歷史發展中真正不可抗拒的客觀現實力量——經濟力量。那么體認到歷史必然性會不會削弱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甚至使其陷入宿命論的泥淖呢?普列漢諾夫的答案是否定的。“認識特定現象的絕對必然性,只會加強同情該現象并自認為是引起該現象的一份力量的人的毅力。”[4]14因此,寄情于先知臨世并借助其善良的意志來實現剝離社會存在,脫離現實生產力狀況、生產關系狀況的遐想,只是空想社會主義的一種變種而已。歷史已經證明并且還將繼續證明,脫離經濟必然性的任何自由形式都只是柏拉圖式的非現實的“型相”而已。因此,如果沒有為歷史行動者所必須體認到的歷史必然性,那么顯然任何人自由自覺參與到歷史進程中的可能性都為零。
機械決定論“過去有,現在有,而且將來還會有”[4]4。在古希臘,從米利都學派到畢達哥拉斯學派,從宙斯到柏拉圖,在追問命運的本體之維中,無神無人無事無物不處于終極本體這一宿命因子的設限與宰制下。在基督教世界中,從狄奧尼修斯到安瑟倫,從奧古斯丁到阿奎那、從摩西到加爾文,無不假道于論證上帝的先在性以表達目的論等級制的機械宇宙觀。近代以來,從笛卡爾到斯賓諾莎,從霍爾巴赫到拉美特利,從牛頓到拉普拉斯,世界數學化的過程亦是人類機械化的過程。在當代,作為物理主義的計算機功能主義(5)即“強人工智能”,以計算機科學、認知心理學、哲學與語言學等學科為理論基礎,把笛卡爾的“心靈”實體看作是“身體”的一種特殊屬性。在此意義上,“心靈的”不再具有與“物理的”等量齊觀的本體地位,“心靈”不過是數字化的計算機程序,心物二分在這里僅被看作是笛卡爾由于無法調和中世紀“靈肉問題”而人為制造與設計的“絕對對立”。由此得出結論:意識之于腦與消化之于消化系統別無二致,都不過是生物學的特征而已。更是將機械決定論中的“身—心”關系以“硬件—程序”公式的方式復現。在其看來,“心靈之于腦,就如程序之于硬件”[5]64,“人是機器”更為具體地化約為“人是計算機”。
普列漢諾夫所討論的機械唯物論正是立足于牛頓和拉普拉斯經典力學的一種“科學決定論”,(6)17世紀以來,牛頓等自然科學家采用精確的數學公式表達自然客體的規律性,以數學方法取代直觀與思辨方法來探索世界,用觀察、實驗來探尋自然規律。這樣一種綜合的歸納范式被人們聯想為一種“普遍信念”:自然界中的一切包括人類的思維意識都不可違反地要受到自然規律的支配與制約。在一定意義上,科學決定論與因果關系同義。宇宙的現狀不過是前一狀態的必然結果,而現狀又是后一狀態的必然原因。18-19世紀的自然科學家拉普拉斯甚至宣稱,一個智力正常的人,如果知道某一時刻宇宙中全部作用力以及能夠準確定位所有事物當時的位置,就可以憑借一個公式弄清世界中所有物體的運動。只承認物理世界因果關系的客觀必然性的普適性,如其所言“物理世界純粹是一個由因果關系所封閉的、決定論的系統”[5]22,進而認為作為物理世界附庸的社會歷史領域同樣要受到嚴格因果決定關系的糾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普列漢諾夫在談機械決定論問題時,同樣也將某些新學派歷史學家們的“前科學決定論”納入到機械決定論的范疇加以考察。(7)“前科學決定論”在狹義上指稱著那些依賴于宗教學說的決定論,在經過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運動之后,人的本能、意志等感性因素也開始被用作添加和改造該種決定論的重要因子。例如,波舒哀將歷史事變看作是上帝意志的表現,米涅將情欲視作歷史事變中的“類自然力量”。在這樣嚴格、封閉的因果決定系統中,個人的第一人稱本體論地位,即人的社會性、能動性和自主性完全讓位于并可還原為個人的第三人稱本體論地位,即人的自然性、機械性和被動性。當歷史規律的決定性完全排除人的自主活動和選擇的時候,機械決定論也就淪為了宿命論。“個人因素在歷史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歷史中的一切都歸結于歷史運動的一般原因、一般規律的作用。這是走極端,完全沒有給相反觀點中所包含的那部分真理留下位置。”[4]52普列漢諾夫斥這類宿命論者“近乎神甫”[4]53。
具體來講,機械決定論把歷史的整體簡單地歸因于歷史必然性的邏輯展開與客觀涌現,無視杰出人物在歷史活動中的主觀能動作用。于是,歷史上的杰出人物不過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經濟關系與社會制度的象征,頂多也不過是歷史事變中一個可供方便敘事的符號。然而,經濟生產方式(經濟的必然性)不可能以“自因”的方式自我生成、自我展開,純粹脫離了社會人現實生產與再生產活動的經濟必然性只能在斯賓諾莎“實體是自因”[6]的虛妄原則中才能得到抽象解釋。在斯賓諾莎這里,泛神論迫使神學決定論退場,但上帝的“神意決定”只不過是被各式“實體決定”所承繼。雅各比和施萊格爾將矛頭直指斯賓諾莎的泛神論,認為“泛神論不可避免是宿命論”[7]。謝林一方面指出雅各比與施萊格爾所謂“宿命論”指責的政治性目的,另一方面在承繼了斯賓諾莎“自因”的概念后比前者走得更遠。在他看來,自由確以“自因”成其自身,但絕非自明,自由的綻出無法與經驗自我、有限自我脫鉤,自我必須自覺和體認到內蘊于有限經驗自我內部的那種自由的本質——自由與必然同一。“人類活動的自由不僅不排斥必然性,而且相反地,以它為自己的前提條件。”[4]99自由是必然且是認識必然的產物,認識必然是自由的保證。普列漢諾夫在多處充分肯定并贊揚了謝林有關“自由與必然統一”的觀點,并特意在《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中借助萊布尼茨的磁針“指北論”(8)“物質的必然性對磁針而言表現為它自己自由的精神活動。”轉引自普列漢諾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62頁。重申了對謝林關于歷史的本質就在于它“表現了自由與必然的統一,并且只有這種統一才使歷史成為可能”[8]的肯定。如果說普列漢諾夫對謝林哲學頗為欣賞的話,那么黑格爾的能動辯證法則是他甚至馬克思高度評價的理論圖繪。黑格爾進一步發展了謝林的思想,提出自由不僅是認識的必然,更是活動的必然。盡管在黑格爾這里,自由意志并非一種個人的意志自由,而是一種概念的能動性,但正是自我否定的能動活動給予了自由濫觴的可能。但德國觀念論者終究沒能將“概念”的能動性轉化為“現實的人”的能動活動。鮑威爾借助虛構的自我意識將自由與必然虛假串聯甚至將理論倒退到了黑格爾之前。
馬克思從社會人特別是無產階級實踐的角度實現了對自由與必然關系的否定之否定,必然轉化為自由的基礎和中介是社會人的具體實踐——現實的生產和再生產。因此社會歷史實體的轉變和過渡從來不是自行發生的,實體并非自因,其本身并沒有柏拉圖實在論意義上的抽象理性借道自我意識在內部鼓動,而是始終需要人來干預的,人的實踐才是歷史實體得以能動的根本原因。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歷史規律本質上是被干預了的、嵌入了人的目的和需要等屬人因子的改裝的自然規律。正因如此,歷史規律雖然具有作為其“母體”的自然規律所擁有的客觀必然屬性,但是歷史規律的特殊性在于其不可能脫離人的有意識、有目的的實踐活動,歷史規律的必然性是能夠被人認識并實踐的。普列漢諾夫高度贊賞馬克思的觀點,認為這是“現代辯證唯物主義在歷史上第一次破天荒地開辟了通向自由和自覺活動的王國的道路”[3]496。
討論因素論(多元主義歷史觀)首先需要對其背景進行考察,這是理解普列漢諾夫為何如此強烈批判因素論的第一步。在19世紀末俄國國內,唯物史觀的廣泛傳播與因素論的甚囂塵上兩極相聯,一元論唯物史觀者與自由民粹派爭鋒相對,普列漢諾夫批判因素論的直接對象是以米海洛夫斯基為代表的俄國民粹派。在《作用》一書的開篇,普列漢諾夫把對米海洛夫斯基這位“受人尊敬的社會學家”[4]3在批判卡勃利茨非理性主義傾向中所顯露的因素論傾向的批判放在了全文的首段,相較于對宿命論的批判而言,顯然普列漢諾夫更急于驅趕人們思想中的折衷主義偏好。19世紀八九十年代,馬克思恩格斯相繼逝世,以伯恩斯坦、讓·饒勒斯為代表的第二國際思想家在理論上惡意曲解恩格斯晚年書信中關于歷史進程中“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9]697的論述。伯恩斯坦在否定歷史規律的客觀必然性的同時,再次回到了法國啟蒙派那里,竭力鼓吹先進個人意志,試圖將唯物史觀的有效性建立在“擴大化”的基礎上。所謂“‘擴大’就是指把非經濟因素也包含進歷史發展的動因中去”[10]。盡管伯恩斯坦對多元主義矢口否認,但對其自身的折衷主義傾向卻供認不諱。而饒勒斯更是從理論根基上窒息了唯物史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在他那里,不僅歷史影響因子是多元的,甚至科學社會主義的思想基礎亦是多元的,社會主義被視作是可以任意擺渡在唯物論與唯心論之間的學說,在其眼中,康德、費希特與黑格爾的唯心論在關于社會主義未來問題上甚至比一元論唯物史觀更具歷史解釋力。
在談完當時俄國內外因素論的主要持有者后,需要對因素論本身進行界說與定性。從因素論的理論緣起來看,其與法國機械唯物主義者在歷史觀上所持的“意志與環境相互作用”的唯心主義觀點無法脫鉤,甚至可以大膽地將其視作此“相互作用”觀點的變種。如前文所言,法國機械唯物主義者們的根本矛盾在于“人們的意見為環境所決定;環境為意見所決定”[3]576,即在自然觀上是唯物主義,而到了歷史觀上則被迫回撤到唯心主義立場。普列漢諾夫在《論一元論歷史觀之發展》中用三組康德式正反命題的二律背反和關于羅馬道德風習與國家制度的關系問題來闡明這些先知們所面臨的困境。正如普列漢諾夫指出的那樣,“國家制度為道德風習所約束,道德風習為國家制度所約束”,“任你怎樣絞盡腦汁,你不能發現兩者之中任何一個是錯誤的,他們兩者都是無可非難的”[3]576-577。因此,在歷史觀上,他們不得不用相互作用的觀點來觀察社會生活的全體,即“生活的每一方面影響一切其他方面,而倒過來受一切其他方面的影響”[3]577。隨著社會生活復雜程度的提升,歷史表象呈現出了錯綜復雜的多樣性,經濟、政治、倫理、宗教等越來越多的因素被置于相互作用的網絡中,甚至“二律背反”也不能滿足了,歷史舞臺呈現出了“多律背反”,于是法國機械唯物主義者口中的二元論歷史觀過渡到了俄國自由民粹派所宣稱的多元主義因素論。因此,他們都不能如馬克思主義者那般找尋到“超越相互作用觀點”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
從因素論的發展過程來看,因素論是同社會科學中分工的發展一起成長的。人們不同的意向性類型(意識的不同領域)轉化成了特殊的社會學實體,所謂社會歷史中的那些因素——經濟、政治、倫理、宗教與其說是對社會真實表象的單純直觀與簡單描述,不如更準確地說是由于社會科學學科的分工與獨立致使統一的社會歷史實體被不同社會科學領域的“專家”人為地分割為各個看似獨立的“因素”實體。這些自由民粹派的社會學者沒有注意到“社會科學的所有分支(倫理學、政治學、法學、政治經濟學,等等)所考察的其實只是同一個東西:社會人的活動。不過它們都是從各自特殊的觀點考察這個活動的”[4]140。米海洛夫斯基所說的主管社會歷史發展的每一根弦都是特殊的、獨立的社會實體,換言之,社會科學有多少獨立學科,就有多少獨立因素。因此,普列漢諾夫指出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來鏡鑒,不難窺知各式的歷史因素不過是純粹抽象的“幽靈”,“人們創造的并不是若干個互相分立的歷史……而是唯一的一部為每一特定時期生產力狀況所制約的、人們自己的社會關系史。所謂的思想體系不過是這個統一而不可分的歷史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4]144-145。這與現象學中將“實體性部分”與“屬性部分”二分的方法不謀而合,社會歷史實體這一整體實際上也可以被分為這兩個部分。(9)實體性部分和屬性部分的區分是現象學分析整體與部分關系的重要方法。“實體性部分”是指即使離開整體后依舊能夠自我呈現和自我存在的部分;而“屬性部分”不能離開其所附庸的整體繼續持存,是非獨立的要素,例如,紅色不可能脫離空間廣延之物而實存。因素論中的多元因素除經濟因素外歸結起來都應當劃歸到“屬性部分”的陣營中。普列漢諾夫敏銳地發現要想揭開復雜實體的本質,在“屬性部分”的“相互作用”中尋求和解和解釋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絕不能止步于滿足相互作用的說法,而是要進一步說明相互作用的“因素”背后的力量來源。普列漢諾夫指出:“一定力量間的任何相互作用都以這些力量的存在為前提,而說它們彼此相互作用則完全不等于說明這些力量的起源。”[11]224在他看來,唯有社會人的活動,或更準確地表述為社會人的生產活動才是“實體性部分”,才是推動社會歷史發展和解釋一切社會現象的終極實體。
既然因素論無論從其來源還是從其發展過程看都站不住腳,那么為何恩格斯說“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斗爭的進程發生影響并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斗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筑的各種因素”,“這里表現出這一切因素間的相互作用”[9]696,這難道不是普列漢諾夫所批判的因素論嗎?我們認為,恩格斯與其說是在闡發一種因素論的觀點,毋寧說是在澄清常人對唯物史觀作“經濟決定論”的誤解。米海洛夫斯基所提出的因素論將社會歷史實體中的每一個要素都在同等程度上視作是影響其他一切要素,并且同時受其他一切要素的影響之要素。換言之,因素論在抽象談論“相互作用”的時候,同時認為因素之間相互作用的程度大小沒有基本與派生之分,也沒有決定與被決定之別。普列漢諾夫沿循了馬克思一元論唯物史觀,其堅定地認為,盡管社會歷史發展無論何時都不可能是在純粹經濟平面上運行,重大象征性事件總為一定的非經濟因素所牽引、伴隨,歷史斗爭的進程也受到上層建筑因素的引導、影響,但人類歷史的現實展開沒有一個事件不能用經濟必然性與社會人的活動即現實的生產和再生產來說明。
誠然,偶然性和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不容忽視,杰出人物可以影響歷史事件的個別面貌和局部后果,并賦予歷史活動以個人色調。因此,在唯物論者尚未發現和建構辯證的自然觀與歷史觀時,人們就開始指責宿命論傾向了。英國分離派宗教家、道德哲學家普賴斯(Price)在評析英國唯物論者普利斯特利(Priestley)觀點時將唯物論視作決定論的同義詞,他試圖證明偶然與自由的概念決不會為唯物論相容、捕獲,認為唯物論取消了主體的獨立性存在。對此,普列漢諾夫指出,必然性的唯物論,特別是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在揭示歷史規律決定性、必然性的同時,從未否定偶然性。馬克思指出:“發展的加速和延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這些‘偶然性’的。”[12]普列漢諾夫強調:“任何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從來沒有想到要否認‘偉大人物的事業’。”[11]815如果像歷史科學中新派別的門徒們那樣將個人完全視作德謨克利特意義上毫無生氣的原子,將歷史運動都歸因于“一般原因”,那么“這是走極端,完全沒有給相反的觀點中所包含的那部分真理留下位置”[4]52。那自然就走向了宿命論。唯物史觀承認“個別的東西也是有地位的”[4]54,歷史運動最后的一般原因的確是經濟關系背后的生產力狀況,但我們依舊要承認“特殊原因”(10)“特殊原因”,就是指特定民族生產力發展賴以進行并且本身最終是由其他民族生產力的發展即同一個一般原因所造成的那個歷史環境。轉引自普列漢諾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54頁。和“個別原因”(11)“個別原因”就是指活動家個人特點和“偶然事件”的作用。轉引自普列漢諾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54頁。的地位。特別是個別原因使歷史事件取得了個別面貌。同時,我們不能說個別面貌與局部后果就是無關緊要的,更不能將個別趨勢與一般趨勢固化、僵化。事實上,個別趨勢與一般趨勢的對立總是相對而言的,兩者間的界限亦是可變的,對于一流的杰出人物而言,其所造成的個別面貌與局部后果于二流杰出人物而言很可能便是一般趨勢。杰出人物越是杰出,局部后果的作用、影響和范圍就越會向一般趨勢靠攏,反之亦然。
在《作用》一書中,普列漢諾夫例證了這樣一個觀點,即個人因私人生活的“偶然現象”的那些事情影響而形成的智力特性和精神特性對歷史事變的進程和結局發生很顯著的影響[4]29。比如說,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如果路易十五擁有另一性格或法國國王另有其人,那么法國的經濟政治發展很可能另有變化;在七年戰爭中,如果路易十五性情堅俊或不為女色所迷,那么事變或許呈現另一番景象;同在七年戰爭時期,如果布圖爾林不優柔寡斷,那么腓特烈二世或將難逃困境,普魯士的歷史走向可能改寫。由此可見,“國家的命運有時取決于可以稱作次等偶然現象的偶然現象”[4]38。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史例盡管說明了偶然性的作用,但偶然性在其中僅僅是作為“有限事物”(12)在黑格爾那里,“有限事物的一個規定是偶然性,因此是關于世界的偶然性的證明”。轉引自普列漢諾夫:《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38頁腳注。表象必然性的工具而顯露的。偶然性能且只能安頓在必然性的交叉點上。偶然事件與偶然個人對社會歷史的重大影響只有被安置在由生產力狀況所制約的經濟關系中才能被真正理解。正如普列漢諾夫指出的那樣,有影響力的人物“可以改變事變的個別面貌和事變的某些局部后果,但它們不能改變事變的總的方向,這個方向是由別的力量決定的”[4]44。進一步講,這個“別的力量”是什么?個人發揮作用大小及其作用的性質又取決于什么呢?顯然,在普列漢諾夫看來,這取決于他們對歷史必然性的認識程度與其現實的行動。當杰出人物自身的自由意志活動已成為歷史必然性實現自身的工具時,他就會成為偉大的社會力量,任何人都不能阻攔他。無論是拿破侖還是羅伯斯庇爾,無論是耶穌還是穆罕默德,歷史必然性猶如一項降臨其身上的特殊使命,天命之子的心態在使歷史必然性朝向自身時,也使自由朝向自身,因此他們“熱烈地希望和不能不希望充當這種工具”[4]12。
前文在闡述個人作用與偶然事件時,已經提到了有關個人和偶然不會改變而只會受一般原因和特殊原因制約的問題。具體來看,普列漢諾夫同意拉姆普雷特援引的關于俾斯曼演講中指出先進個人不能創造歷史的觀點,一般原因比那時最有勢力的個人更強大,偶然性作為必然性的活性化和表現形式,必定受到必然性的規制,個人作用的程度與范圍必定受到經濟必然性的限制。但歷史學家們卻習慣注目于舞臺上的光輝絢麗與轉瞬即逝,忽視“那些經濟條件和社會設施的偉大而緩慢的運動”[4]22。事實上,偶然事變與偉大人物只有在作為歷史發展的特殊符號和象征時,才具有可供史學家們描述和記錄的意義。確實,法國大革命后,史學家們突然開明高尚了起來,開始極力否認那些業已推翻的,曾經作為他們筆下歷史推動者的貴族、偉大人物。然而,在普列漢諾夫看來,這不過是“資產階級理論家們的平民自尊心”[4]26被喚醒了,他們還是無法解釋為何法國的命運會為那些絲毫沒有公心的人掌握。他們不理解盡管個人特點能夠影響國家命運,但是“這種影響的可能性本身,還是影響的規模,都是由社會的組織、社會力量的對比來決定的。個人的性格只有在社會關系容許他這樣做的那個地方、那個時候和那種程度內,才是社會發展的‘因素’”[4]37。當時的法國社會組織決定了俊才與庸才輪流起作用的偶然空間。在談及法國大革命時,普列漢諾夫運用馬克思唯物史觀闡明了必然性的真實意蘊,即生產力狀況及其決定的經濟關系。當經濟關系適應生產力時,無論個人特點怎樣都無法取消這種生產關系,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人物的個性特點使他或多或少地適合于滿足在特定經濟關系基礎上生長起來的那些社會需要”[4]40。米拉波、拿破侖與羅伯斯庇爾正是滿足這些社會需要的人。“他們本身只是憑借這種趨勢才存在,沒有這種趨勢,他們永遠也跨不過從可能進到現實的門檻。”[4]49因此,偉大人物的作用只能加速或延緩事件的生發,卻不能更改事件發展的總方向。
緊接著,普列漢諾夫對人們容易夸大杰出人物歷史作用的原因進行了深刻的剖析。他指出,“拿破侖的個人力量……是以極其夸大的形態出現的”[4]45。由于偶然性更多地表現為歷史前臺的波橘云詭,而必然性作為穩定的經濟常量卻因潛藏在歷史一般趨勢之中而難以被察覺,從而造成人們誤認為只有某個特定杰出人物才能擔當起解決當時歷史課題的重任。實際上,人們只是把自己的愿景、期冀、情感甚至本質力量投射到了某個“類神”的杰出人物的身上,使其蒙上了神圣的光環。正如過去人將自身的本質力量讓渡于神,現在不過是讓渡于人。
在《替經濟唯物主義說幾句話》一文中,普列漢諾夫深刻地洞見到過去那些有道德有見識的人物已經開始不再相信群眾,知識分子與人民群眾的理想已經分化,雖然按照老習慣他們依舊在談論著人民,但是個人本位的取向已經將他們與國民經濟對立起來了,盡管他們現在依舊將經濟當作捍衛個人利益的最好的論據。因此,普列漢諾夫高呼“發展生產者的自我意識吧”[4]74,這正與盧卡奇所強調的要喚醒無產者階級意識的觀點不謀而合。
此外,普列漢諾夫特別指出杰出人物與人民群眾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偉大”只是個相對的概念,“活動的廣闊場所并不只是對‘創始者’敞開,并不只是對‘偉大’人物敞開。它對一切有眼睛觀看、有耳朵傾聽以及有心靈熱愛自己鄰人的人,都是敞開的。”[4]75在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中,每一個社群中的個體,都會對社群產生這樣或那樣的、積極的或消極的影響,因此無論作用的多寡也都會在人類歷史上留下自己存在過的些許痕跡,哪怕是極其微不足道的。杰出人物作為巨大歷史事變的整個鏈條中的關鍵一環,其作用自然無法替代,然而并不能因此而忽視了歷史舞臺背后普通個人的歷史作用。
關于歷史主體的祛魅反撥和歷史規律的實現機制問題,及其背后所折射的自由與必然、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張力不僅是古希臘以來諸般倫理學與歷史哲學的深層理論底色,而且是關乎現實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成敗的關鍵。時間旋至唯物史觀創始人的那里,工人政黨內部人心浮動、修正右傾化泛濫。馬克思在意志自由與歷史必然問題上的彌合努力在觀念層面再次斷裂,英雄史觀、機械決定論、折衷主義重新抬頭。而在歷史情境中的偶然性與必然性的辯證統一問題上,必然范疇讓位偶然范疇,個人本位取代集體本位,個別趨勢遮蔽一般趨勢。普列漢諾夫堅持用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進行理論反撥:一方面,在實踐坐標中重釋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主體觀,指出廣大人民群眾的實踐活動形塑了歷史的主客觀向度,“偶然”不過是“必然”實現自身的樣式;另一方面,在肯定經濟必然性的首要性,即堅持物質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是驅動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的基礎上,承認杰出人物能夠改變歷史的個別面貌和局部后果,“意志自由”不過是“歷史必然”朝向自身的自覺工具。總之,要堅持“意志自由”與“歷史必然”在實踐層面的統一、偶然性與必然性在行動領域的統一、用辯證唯物主義視域重估杰出人物的歷史作用,堅定人民群眾是歷史創造者的科學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