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歲月 歲月“嘀嘀”香

一

村里的黃沙公路通車，大人摩肩接踵，擠在路旁，神情肅穆。我插在人群里，盯著黃黃的、熱烘烘的路面，大氣不敢出。太陽火辣火辣，身體油汪油汪，頭發(fā)焦煳焦煳。哨子“嘟嘟”叫，大隊書記打著手勢，汗流浹背。鑼鼓敲起來，鞭炮響起來，一輛披紅戴彩的大汽車緩緩開過來，“嘀嘀”叫著。這個聲音我從未聽到過，感到很是新鮮悅耳，咂巴幾下，鸚鵡學(xué)舌起來：“嘀嘀……嘀嘀……”后來看見車子，就喊“嘀嘀”。漸漸地，“嘀嘀”成為一個代名詞，直到現(xiàn)在也改不了口。

10歲那年，為了“嘀嘀”，我被父親打腫了屁股。課間休息，有同學(xué)拿著直徑約20厘米的鐵環(huán)和一端嵌著鐵絲鉤的竹棍，沖到操場上，竹棍上的鐵鉤套住鐵圈滾動著前進，口里高喊“嘀嘀”，在操場里打圈。同學(xué)們里里外外圍著，非常羨慕。憑著平時關(guān)系好，我走過去搶他的竹棍，要求“嘀嘀”一會兒，結(jié)果被他一掌推開。同學(xué)們起哄大笑，我面紅耳赤，只恨地上沒有洞。

放學(xué)了，我無精打采地回家。太陽斜斜地爬上臺階，曬在墻上。靠著墻的澡盆，木板縫隙很大，兩個鐵箍松松垮垮，將脫未脫。我眼睛陡然一亮，蹦過去把下面的鐵箍取下來。不知由于激動還是害怕，手抖得厲害，把澡盆弄散了，木板七零八落。

平日，澡盆被太陽曬裂，傍晚父親收工回來，將鐵箍敲緊，丟到水里泡兩小時，木板吸飽水，不漏了，就可以洗澡。可現(xiàn)在，澡盆散了架，連接的竹釘也斷了，不請桶匠絕難復(fù)原。然而，“嘀嘀”的巨大誘惑，使我忘乎所以。

竹棍有了，鐵絲卻找不到。屋里屋外翻箱倒柜，鐵絲的影子都不見。來到廚房，我沮喪地坐在板凳上，游目四望，突然發(fā)現(xiàn)火炕上有個鐵絲鉤，那是過年炕臘肉用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老虎鉗剪下來，衣袖擦去鐵絲上的黑灰，彎了鉤，嵌在竹棍上。一手拿鐵圈，一手握竹棍，我風(fēng)似的跑了出去。

學(xué)校操場上，那個同學(xué)還在“嘀嘀”，同學(xué)們稀稀拉拉站在一旁，眼里充滿了嫉妒。我滾動鐵環(huán)，高呼著“嘀嘀”，很快超越了那個同學(xué)。同學(xué)們紛紛鼓掌喝彩。滾了幾圈，雖然還不過癮，我卻主動讓出來。大家歡天喜地，輪流玩了個痛快。而那個同學(xué)偷偷開了溜，不知是累了，還是沒趣的原因。大家直玩到月掛樹梢，才依依不舍散了。

回到家里，我還沉浸在莫名的興奮中。可一踏進門，來不及放下鐵圈，就被父親一把揪住，按倒在板凳上，巴掌雨點一般落到屁股上。我痛得號啕大哭，父親卻不停手。母親強行拉開父親，抱我起來，尋了三七，用瓦罐磨了藥膏給我療傷。好長時間，我的屁股都挨不得凳子。

后來讀初中，經(jīng)過龍?zhí)洞箨牐抢镉袀€雙腿干癟不能行走的男孩，造了一輛“嘀嘀”，結(jié)構(gòu)復(fù)雜巧妙，木頭架子像小床，下面兩根硬木軸，還有4個直徑8厘米左右的木頭輪子。最吸引人的是軸承，它是鐵制的，安了鋼珠，還涂了機油，滾動起來非常輕快。

男孩坐在“嘀嘀”里，一群小孩前呼后擁，笑聲不斷。“嘀嘀”順著山道，呼嘯著沖到平坦的公路上，不動了。小孩們追上來，爭先恐后去推。男孩搖頭晃腦，得意揚揚。

我心里癢癢得很，回到家，也想造一輛。找來厚厚的木板，圓規(guī)畫了圈，拿鋸子鋸。不知為什么，鋸子不順著規(guī)劃好的線路走，總是走偏。干了半天，弄得筋疲力盡，鋸出來的東西方不方圓不圓，哪里像個車輪。心里不服，再造一個。把鋸子死勁別著，逼迫它按照既定路線走。“吧嗒”一聲響，鋸子斷了。嚇得臉青皮青，趕緊把斷鋸藏起來，木板和未成形的車輪放到火塘里燒了。打掃干凈地上的木屑，確信沒留下痕跡，才放下心來。

過了幾天，男孩頭上纏著紗布，鼻青臉腫。問他怎么回事，說是翻車了，生怕不信，領(lǐng)我去看殘骸。一堆破碎凌亂的木方，粘滿了黃泥，索子串著4個車輪，掛在墻上。我連聲嘆息，問他是否再造一輛。他搖搖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頭上浸出血痕的紗布。我訥訥道：“好輪子，可惜了。”“有人要的話，可以賣。”我喜出望外，忙問價錢。“至少5毛。”別說5毛，我身上一分都沒有，又擔(dān)心別人買走，請求賒賬。男孩不干，堅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為攢這5毛錢，我偷家里的雞蛋。不敢一次性偷，隔三岔五偷一個。偷夠了6個，藏在牛欄草樓上。母親察覺了，懷疑“偷蛋王”。把生蛋母雞捉來排查，有一只的肛門長了個紅黃瘤子，那就是“偷蛋王”。母親用點燃的線香去烤，邊烤邊念念有詞。我暗自好笑，母親哪里想得到，她的寶貝兒子才是“偷蛋王”。

上學(xué)路上，我背著雞蛋去賣，按市價一毛一個，應(yīng)該有6毛錢。問了幾個人，都沒成交，只好降價，賣了5毛。放學(xué)后，我心急火燎，只想快一點兒趕到龍?zhí)丁？匆娛址鐾侠瓩C來了，我不禁喜上眉梢。那時的農(nóng)村，手扶拖拉機是主要運輸工具，除了送公糧、拉化肥、“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稻）耕田外，還要攬些運輸業(yè)務(wù)，所得收入稱為“副業(yè)”。富裕的生產(chǎn)隊才有拖拉機，非常少，上學(xué)放學(xué)路上，運氣好才碰得到。

我是攀爬手扶拖拉機的高手，在同學(xué)中頗有名氣。罩著油布篷子的，只能從后面擋板處下手攀爬，費勁一些，稍不小心就會剮傷腹部或膝蓋；無篷的，抓住兩側(cè)高的鋼條欄桿，飛身一縱，輕輕松松就上去了。我做好準備，拖拉機從面前駛過的剎那，抓住右側(cè)的鋼筋欄桿，騰身而上。想不到出了意外，車輪絞住沒扣紐扣的上衣，直把人往車輪底下拖。說時遲那時快，拖拉機“嘎”地剎住，慢一點點就嗚呼哀哉了。司機怒氣沖沖地跳下來，罵罵咧咧，狠狠掃了我一耳光。

望著遠去的拖拉機，抹掉嘴角的血水，我一點兒也不惱恨司機，只是心有余悸，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待到我趕到龍?zhí)叮囕喴驯蝗速I走了，我只覺得抽去了筋骨，一下癱坐在地上。

二

1980年，我從武岡師范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中學(xué)教書。學(xué)校離家40多里，特別想買輛“嘀嘀”（自行車）。試用期月工資29元5毛，省吃儉用，一年下來，積攢了200元。鳳凰、飛鴿、永久，三個著名品牌，都是夢寐以求的。可是太緊俏了，百貨商店和供銷社門市部幾乎沒有銷售，必須有過硬的關(guān)系。托了好幾個城里親戚，都沒有買到。最后想到長沙有個堂姑，是省水利設(shè)計院工程師，從小就是我們兄弟姐妹崇拜的偶像。父親將錢送過去，以為萬無一失，卻出乎意料也沒買到。費盡周折，屢次碰壁，不得不退而取其次，決定買雜牌的鯤鵬，湖南產(chǎn)的。

等了好久，鯤鵬也一直沒有貨。好在一個親戚和人合伙兒做生意，別人欠他的錢，用一輛舊“嘀嘀”抵債，可以成全我。雖然陳舊些，卻是一輛鳳凰。名牌打動了我的心，車還沒看到，就出了錢，115元，比一輛新鯤鵬稍微便宜些。親戚把“嘀嘀”送來，我就后悔了，車子不但陳舊不堪，且是組裝，除了龍頭車架，很多部件不是鳳凰牌。

不滿歸不滿，珍惜卻無以復(fù)加。我用膠帶把爆了漆、銹跡斑斑的車架纏起來，花花浪浪的很好看。龍頭上的銹，涂上潤滑油，慢慢擦去。輻條、剎車、踏板，全部換了新的。鋼圈鍍鉻損壞嚴重，特別是剎車處，兩道黑圈，難看得要死。換鋼圈太貴，只得罷了。最讓人頭疼的是，這“嘀嘀”毛病不斷。有次到供銷社買東西，鋼圈歪了，擦著輪胎，吱吱作響。到修理鋪借了工具，弄了半天才矯正過來。發(fā)現(xiàn)兩個螺帽不翼而飛，只得在修理鋪買。可鋪子要價奇高，沒有商量的余地，分明敲竹杠！我別無選擇，乖乖掏錢。上好螺帽，鏈條忘記掛，再借扳手，遭到拒絕。自然明白師傅的用心，想逼迫我請他修理。我推著“嘀嘀”默默離開，走了十幾里路回家。

精神和錢包被摧殘了兩個月，我把“嘀嘀”按原來的價錢處理了。正好供銷社來了新鯤鵬，立馬買了一輛。

1993年，我才擁有了一輛真正的“嘀嘀”——邵陵牌農(nóng)用車。此車產(chǎn)自邵陽市農(nóng)用車廠，出廠價3萬多元，辦好落戶手續(xù)，將近4萬元。我和內(nèi)弟合伙兒，各占一半股份。車主要用來裝客，俗稱“大篷車”。飛仙橋鄉(xiāng)是個大鄉(xiāng)，兩萬多人口，去縣城主要依靠大篷車，客源非常豐富。初步估算，這項投資收益高、前景好。但資金不足，還利用岳父是村信用社會計的便利，借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貸款。

飛仙橋鄉(xiāng)到縣城20多里，開始每人收費5角。后來8角、1元、1.5元。一次可以坐20多個人，每天至少跑6趟。載客的中巴很少，經(jīng)過飛仙橋時，車子往往塞得滿滿的，根本無法上客。全鄉(xiāng)18輛大篷車，車車爆滿。農(nóng)閑季節(jié)，更是要等很久才能擠上去。很多人坐不到車，被迫步行。

一年下來，不僅沒有分過紅，還倒貼幾千元修理費。究其原因，主要是道路太爛。一條黃沙路，就像搓板連搓板。養(yǎng)路班節(jié)約成本，只鋪黃泥不鋪沙，這樣損耗非常大，新?lián)Q的輪胎，跑不了倆月就報廢了。車輛超負荷，鋼板也特別容易壞，在坑里一顛，一組鋼板就斷了。記得有一次斷了3組，換一組300多元。我扛不住了，長痛不如短痛，和內(nèi)弟協(xié)商，全給他了，2.4萬元。就這樣，內(nèi)弟擁有了大篷車的全部股份，不用付給我現(xiàn)金，只需償還信用社的貸款。

不計算別的消耗，我不僅沒了“嘀嘀”，現(xiàn)金還虧損一萬多元。那個時候，算是巨款了。以后很長的時間里，一想起這個事，心就隱隱作痛。

2012年，我在老同學(xué)的慫恿下，一同去駕校學(xué)開“嘀嘀”。拿到駕駛證，老同學(xué)立即買了“嘀嘀”，不斷催促我：“再不買，人就老了。”我猶豫不決：存款有一些，買輛“嘀嘀”沒有什么困難。問題是，兒子在大城市落戶，需要買房子，兩萬多一平方米，自己買了“嘀嘀”，兒子買房子怎么辦？我工作的單位很近，上班下班伸腳就到了，根本用不著“嘀嘀”。只有春節(jié)、清明，或者鄉(xiāng)下親戚紅白喜事，沒有“嘀嘀”，的確有些不方便。而這樣的日子又有幾天呢？何況養(yǎng)一輛“嘀嘀”，每年開銷兩萬多元，比租“嘀嘀”貴很多。自己的“嘀嘀”可買可不買，兒子的房子可不能不買。

轉(zhuǎn)眼幾年，兒子結(jié)了婚，買了房，老同學(xué)也跑了5萬公里，成了經(jīng)驗豐富的司機。親戚朋友同學(xué)同事，幾乎都有“嘀嘀”，有的還有好幾輛。“奔馳”“寶馬”，各種各樣的豪車司空見慣。一條街十幾戶，沒有“嘀嘀”的，一兩戶而已。這么一比較，感覺臉面無光，購買“嘀嘀”的愿望特別強烈。

2018年冬，我攢了一筆錢，反復(fù)咨詢權(quán)衡，決定購買進口“嘀嘀”，還要高配的。不巧的是，侄子結(jié)婚送彩禮，來我家借錢。這是好事，怎好拒絕？二話沒說，我把存款全部取出來給了他。2019年春，又攢下來一年工資，夠買一輛國產(chǎn)“嘀嘀”。揣著銀行卡，和妻子去車行提車。妻子指著街上的車流，憂心忡忡：“這么多的‘嘀嘀’，你年紀大了，反應(yīng)慢，不安全。”我心里“咯噔”一下，怔怔地站住了。這年頭，買輛轎車，比當(dāng)年買輛自行車還容易，甚至感覺到，好像不要錢，只要到汽車行里開出來就是。短短幾年時間，路上的“嘀嘀”多如螞蟻，大街小巷，橫七豎八，都是“嘀嘀”。開“嘀嘀”的，找個停車位，難得頭上冒汗。過往行人只能從“嘀嘀”間隙里七彎八拐，斗折前行。城市，成了“嘀嘀”的海洋。

“嘀嘀”普及，交通便捷了，而無處不在的擁堵，還有空氣、噪聲污染令人頭痛，又無解決良方。為何為了一點兒虛榮，購買對自己并無多大用處，卻對城市有很大影響的“嘀嘀”？這么一想，我毅然拉著妻子，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