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家

在甲方的幫助下，兩人不僅精確定位了母親和漂流瓶的下落，還對外星人的錄像做了盡可能的備份。雖然沒能找到拍攝這些影像的硬件設備，但甲方很高興，加倍支付了傭金。畢竟，就研究星系演化而言，這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隨后，王遠帶著妻子快馬加鞭回到了故鄉。二十年過去了，天眼仍如沉默的巨龍盤踞山坳，傲視蒼穹，鼓舞著鎮上的年輕人走向太空。

王遠在派出所找到了曾辦理母親失蹤案的警官，當年初出茅廬的他如今已是白發蒼蒼。兩人一見面便認出了對方，噓寒問暖之后，王遠將彗星上的見聞和娘的遭遇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警官雖將信將疑，但還是立馬帶隊找到了那條深山里的溪流。

根據王遠的描述，大伙很快抵達了下游一處幾近干涸的沼澤地，那里有成排的枯樹，四下長滿了蘆葦，蚊蟲橫行霸道，完全不像人類活動的場所。經過幾番搜索，他們找到了早已被卡在枯樹洞里的漂流瓶，還有被淤泥掩埋的零星人骨，經鑒定確是王遠的母親。

王遠抱起遺骨，不禁潸然淚下，像極了三十年前曾在此地淚流滿面的母親。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漂流瓶，翻出了那張破舊的信紙，字跡雖已模糊，但王遠讀起來卻毫不費力。在他眼里，這封信字字珠璣，仿佛母親留下的羅塞塔石碑，穿過時空的屏障，滲入皮膚，沉入骨髓，最后解開糾纏兒子半輩子的心結——

兒子你好：

現在是半夜，娘被洪水困在深山里，四周是湍急的水流，腳下的樹干隨時可能崩塌，我想應該是兇多吉少了。

沒想到，幾小時前看著你氣沖沖地進屋竟成了我們的訣別。娘很自責，怪自己無能，讓你被人看不起；怪自己是啞巴，沒法和你溝通；怪自己不知怎么安撫你，娘能想到的就是多賺點錢，想著要是家里再富裕些，也許兒子就不會那么嫌棄了。我現在真的很后悔，所以決定給你寫信。

娘很愛你，舍不得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所以即使你一直躲著我，娘也會偷偷地去校門口等你，然后悄悄護著你走回家，生怕你出事。看著你對著鏡子練說話，娘的心里既開心又愧疚，覺得是娘讓你輸在了起跑線上。

長久以來，娘因生理缺陷而沒法告訴你我的身世，可又覺得這無關緊要，只要以我的方式好好愛你就夠了。現在想來，沒有溝通就沒有理解，也許這是我們日漸疏遠的最大原因。

我出生在1986年哈雷彗星來的那一夜，這是在山野邊撿到娘的阿婆后來告訴娘的。雖然當年已值改革開放初期，但重男輕女的陋習在閉塞的農村已然積重難返，拋棄女嬰的情況時有發生，更何況娘還是個啞巴。

自打娘記事起，村里人冷漠的神情、回避的目光，無不刺痛著娘渴望融入的心靈。他們視娘為怪胎，說我是掃把星，只有阿婆不信這種愚昧的邪，她教娘識字，伴娘成長，成了娘唯一的曙光。所以，當后來同學們帶著有色眼鏡看你的時候，娘很能感同身受。

阿婆在娘十六歲時遭車禍走了，往后的日子，娘就像很多孤兒一樣茍活著，努力照料阿婆留下的幾畝梯田。

直到有一天，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國家天眼項目統一收購了附近村民的梯田，其中也包括娘的。他們不僅給娘安置了咱家那棟小平房，還給我提供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就這樣，經過一番培訓，娘開起了挖掘機，成了一名光榮的天眼建設者。又過了幾年，娘在工地上結識了你的父親，他是外鄉人，電工，樸實善良，對娘的缺陷也很包容。我們很快就結了婚。

緊接著第二年，你出生了，還不是啞巴，娘高興壞了。爹娘借著“天眼射電望遠鏡”的諧音，給你起了“王遠”這個名字，希望你能有出息，走得遠。

然而，好景不長，一年之后，你爹在維修高壓線時意外觸電身亡，家里好不容易步入正軌的生活再次陷入困境。

娘曾想到自殺，可每當看到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你，就很舍不得。兒啊，兩次意外失去至親的痛令娘患得患失，總是害怕意外和死亡會比明天來得更早。娘不能再失去你，娘一刻都不想離開你。

從此，娘把你栓在了身邊，起初是背你上下工地，后來是在校門口等你放學。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娘最大的幸福。然而，那天在校門口，我的一時沖動卻成了娘倆關系的轉折點，娘沒能考慮你的感受，更沒能保護你，害怕失去你的恐懼卻最終傷害了你。

更諷刺的是，娘現在卻要先一步離開你了，我好后悔，不該在雨夜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娘知道，是娘讓你成了孤兒，你會痛恨我，可娘絕沒有拋棄你。娘不敢想象你今后將如何生活，只有默默祝福你能平安。

懊悔、愧疚、留戀，令我語無倫次。

兒，不要忘了娘啊。

此時，天色已黑，溪流聲潺潺悅耳，完全沒了曾經咆哮的模樣。讀完信的王遠抬起頭，含淚望向了母親臨死前曾久久凝望的同一片星空。他想到了哈雷彗星，想象著它正在星空的某個角落跨越時空和他對視；他想到了那些外星先民，想到了他們被巖漿吞噬前同母親一樣絕望又依戀的眼神。

終于，他釋懷了。他曾用盡所有辦法，刻意忘掉母親，卻在不經意間尋回了真相；他曾用二十年時間，逃離地球遨游太空，卻兜兜轉轉回到了起點。這一切，就像人生被牽上了一根線，縱使跨越時空，歷經無常，這根線始終如影隨形，將人生拉回它本該有的模樣。

物歸初始，此境初識。

王遠緊緊擁著妻子，輕輕愛撫她的肚子，珍惜她用手臂摟住自己身體的感覺。然后，他說出了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話，“我們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