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結

晌久之后，妻子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王遠，沙啞的聲音通過無線電傳了出來：“沒想到竟能在這見到他們，我很知足了！”。

“那就好，我還擔心你受不了。”

之后是一段令人窒息的安靜，然后妻子輕撫肚子，再次開口，語調前所未有的耐心：“親愛的，是時候了！”

“什么意思？”

“打開心結的時候。”

“怎么，又提，我不想看，我好不容易把她忘了。”

“你就這么懦弱嗎？”

“我是個務實的人，現在挺好，夠了。”

“是嗎？作為一個務實的人，你卻從小就有遨游太空的遠大夢想，還在長大后實現了它；你也總能第一時間趕到最危險的救援現場；你曾在你的女人最絕望的時候將她及時救下，如果再遲一分鐘，你們這輩子都不會在一起了。”妻子越說越激動，聲音開始顫抖起來，“你拯救了無數生命，你為太空時代留下了如此多的杰作，你對任何事情都充滿了浪漫的好奇，就連如此莫測的洞穴都要親自進來看個究竟，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嗎？你難道就不好奇你娘到底是怎么失蹤的嗎？”

“親愛的，別講了，真的，我更喜歡你罵我懦弱的樣子，三十年過去了，不要庸人自擾了。”王遠有點手足無措。

“現在，這個真相唾手可得，你卻還在逃避。如果是你錯怪你娘了，如果你娘根本就沒遺棄你，你就不想知道嗎？如果爸爸都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又如何教育我們的孩子面對這個無常的宇宙。”

王遠投降了。他抱了抱妻子，躡手躡腳地飄到石碑跟前，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光標和進度條，星圖開始緩緩后退，他希望這段等待的時間能過得慢一點，好讓他再多做些思想準備。終于，時空坐標停在了2031年4月22日凌晨的貴州省克度鎮。

霎時間，穹頂影像驟然巨變，視野從先前的火星穿越廣袤的星際，飛抵地球，于太平洋西岸墜入大氣層，落進云貴高原一處不起眼的村莊，最后在那座王遠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平房上停了下來。他感到全身發麻，神經緊繃到極點，在這低壓的防護服里，似乎下一秒血液就要沸騰。他心中默默祈禱，兩眼直直地盯著影像，生怕錯過重要的細節，腦海里那些被無盡太空麻醉了的神經元仿佛瞬間蘇醒——雨夜、天眼、山路、學校，一切都如記憶中定格的模樣。

只見彼時大雨滂沱，昏暗的路燈在風中搖曳，母親身著工裝悄悄地從屋里出來，又轉身輕輕鎖上門，生怕打擾到里屋的兒子，然后打傘行色匆匆地沿山路朝鎮上走去。王遠站在影像之下，手心差點捏出汗，他這才意識到，娘也許只是和往常一樣，起早去工地上班，畢竟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條山路，那條娘曾背著他走過無數次的路。

“那娘為什么沒有回家？”王遠有種不詳的預感。他緊張到極點，兩眼半閉著，不敢直視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想逃跑，但細心的妻子早已將他緊緊挽住。

“親愛的，我們一起面對。”

暴雨越下越大，娘的腳步越來越快，雨水像齊發的萬箭毫不留情地射穿廢紙般的雨傘，浸透了娘的工裝，但她沒有猶豫，繼續在泥濘的山路上健步如飛，最終被一條溪流擋住了去路，溪水正在緩緩上漲，暴雨沖毀了僅有的木橋。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彼時的母親沒有退縮，而是收起雨傘，卷起褲腿，拄著傘柄趟進了溪流。

王遠再也不敢往下看，他捂住雙眼，靠在妻子肩上，似乎已經知道了娘的結局。

只見一個巨浪突然卷著山洪涌了過來，把娘沖走了。

慌忙之中，娘抓住了一根木樁，順著洪水往下游飄去，最后被一棵浸沒在水中的枯樹截住，才幸運地停了下來。望著周圍湍急的水流，娘拼命爬上樹梢，蜷縮成一團，她無法出聲求救，只能靜靜等待。

又過了不知多久，雨停了。云開霧散，萬籟俱寂的夜空沒有月亮，只有遙遠星辰泄下的冰冷白光，仿佛在對一顆令人絕望的星球翻白眼。

面對這一幕，王遠手足無措，他只能祈禱娘能挺過漫長的黑夜，然后被人救起。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母親在樹上坐穩之后，轉而從內兜里掏出了紙筆，開始奮筆疾書。期間，她不時掩面哭泣，全身哆嗦，幾乎是斷斷續續地寫完每一個字。隨后，娘拾起一個漂來的塑料瓶，將紙疊好塞了進去，蓋上蓋子，丟了出去。

看著漂流瓶在咆哮的水中上下浮沉、越漂越遠，娘仿佛釋懷了一般。她抹去淚水，望向滿天星斗，并朝天空比了個心。王遠像被閃電擊中，在母親離去三十年后的這一刻，在茫茫星海的這間有如神跡的穹隆里，他和娘的目光跨越時空交匯在了一起。影像中的母親目不轉睛，望眼欲穿的雙眸像極了那些外星人最后的眼神，仿佛彼時的她真的能在群星間看見兒子的身影；影像外的兒子百感交集，似要把母親久違的形象烙印在腦海里。

流動的時空如同凝固一般，將兩個遙遠的節點連在一起，過去與現在，地球與彗星，母親與兒子，就像兩顆相隔萬里卻依舊糾纏著的粒子，默默喚醒著那些藕斷絲連的牽絆。望著那熟悉的比心，王遠淚流滿面，所有娘倆溫馨的回憶統統回來了，恰如這跨越時空的對視那般清晰、深刻。

然而，洶涌的山洪終究還是沖垮了娘的最后一線生機。在一陣狂風過后，一個巨浪撲將而來，將枯樹連根拔起，娘毫無招架之力，沒入水中，再也沒有出來。

謎底終于揭曉。雖然在理智上，王遠早已接受母親已死的事實，但當真相赤裸裸地撲面而來時，他還是崩潰了，三十年來所有僥幸的念想戛然而止。他雙手抱頭，暴跳如雷，一腳揣在了石碑上，企圖將四周的影像驅散，心中有說不盡的悔恨和愧疚。

妻子將王遠拉住，抱在懷里，像抱一個突然長大的孩子：“親愛的，那不是你的錯！”

王遠哽咽不止，“你是對的，意外和明天誰先到來，我們真的不知道。”他終于意識到，那些他曾妄圖借虛空抹去的牽絆其實從未消失，就像頭頂保存完好的母親影像。茫茫宇宙，總有地方容得下所有的過往，指引迷途之人尋回真相。

“我們去地球吧，把那只漂流瓶找出來，你娘一定給你留了很多話。”

這次，王遠不再執拗，堅決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