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爭吵

從奧林匹斯山墓地回來后，妻子一直喪著臉，一聲不吭。她脫下滿是沙塵的防護服，捂著六個月身孕的肚子，徑直飄進了尾艙。王遠知道他們的分歧太深，便不再多嘴，回到了駕駛室。

他有點后悔帶妻子去探望已故的父母，每次這種場景都會令她觸景生情、胡思亂想，最后無不例外地將兩人拖入那個誰都不會輕易讓步的話題。也許在將來的某個時刻，他將不再抗拒，帶著妻子回到地球。就像超新星爆發的剎那，熱核輻射會順理成章 地向巨大的引力繳械投降，但在那之前，兩者長達億年的微妙平衡將維持著紅巨星表面的和諧。

窗外，火星血紅色的天空已隨日落褪去，肆虐的沙暴伴著夜色卷土重來。地平線上，兩顆明亮的星斗同步升起，相伴左右，仿佛久別重逢的姐妹，在迷蒙的夜空中分外顯眼。

左邊那顆藍星是地球，王遠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從不同的星球回望母星的東升西落。那抹藍點柔和內斂，令人賞心悅目，但也僅止于此，再沒更多的細節和情愫。二十年來，他早已習慣了漂泊的太空生活，斷絕了和故鄉的所有聯系，他在行星間輾轉奔忙，訂單接到手軟，挖掘、施工、勘探，游歷太陽系，活成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模樣。他常說，宇宙教他活在當下，是的，長時間住在被永恒虛空包裹的銅墻鐵壁中，很容易喪失對時間的感知，再也難以勾勒曾經地球上的生活。

右邊那顆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霓虹的軌跡。那是大名鼎鼎的哈雷彗星時隔76年再次回歸地球。自從1682年一炮走紅，它的每次回歸都像在檢閱人類文明的果實——從1758年的紡紗機到1834年的發電機，從1910年相對論的風靡，到1986年個人電腦的普及，文明的步伐恍如忙著長大的孩子，一心只想擺脫兒時的陰影。如今，當哈雷彗星再次飛臨地球，它將見證的不僅是太空時代的繁華，還將迎來和人類的首次接觸，畢竟，科學界對彗星所攜帶的遠古星塵垂涎已久，它們是研究星系演化最好的樣本。

王遠是上周接到的訂單。啟程前，他像往常一樣，在儀表盤上輸入了目的地哈雷彗星，系統很快算出了登陸的最佳路徑。隨著結果被導入燃料加注程序，挖掘機開始震動起來，巨型鏟斗似要鑿穿奧林匹斯山，成噸的巨石如潮水灌進燃料箱，經過激烈的攪拌，直至碎成可用于核聚變的原子級粉末。

見一切準備有條不紊，他便起身去查看妻子那邊的情況。沒想到，她已站在了身后，雙眉緊鎖，情緒低落，一道道風干的淚痕爬滿了臉頰，像火星干涸的運河，縱橫交錯。

“為啥就不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她一定是受不了加注燃料時的噪音，不得已才從緊挨燃料箱的尾艙出來。

王遠見狀，連忙陪妻子坐下，一邊將她擁在懷里，一邊輕撫胎兒，“薇薇啊，消消氣，消消氣，對孩子不好。”

妻子顯然對這種懦弱的安慰很不買賬，甚至有些輕蔑。她掙脫王遠的懷抱，轉頭看向窗外，咆哮的沙暴中，那顆藍點已升至半空，躲進哈雷彗星的彗尾邊緣，仿佛一顆騎“掃帚”的星球，朝這邊撇下憐憫的輝光。

“親愛的，我知道你情緒低落，可咱明天還得去趕彗星的單子，我也是沒辦法啊。”

“哎呀，這根本不是重點！”妻子不耐煩道，并下意識地瞄了眼手鏈，那是父母給她的護身符，產自他們生前工作的奧林匹斯山采石場，“重點是，你總是在逃避！”

“好啦好啦，咱早點休息，以后再聊這個話題好嗎？”

“以后！哪有那么多以后！”妻子調高了音量，絲毫不理會王遠細聲的哀求，“孩子馬上要出生了，我可不想他重蹈我的覆轍，由于意外而失去雙親。”

王遠預感躲不掉了，便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略帶克制地據理力爭起來：“親愛的，哪有那么多意外啊，我們這個時代，在太空長大的孩子還少嗎？不都過得好好的。”

“但我怕啊，自從那天以后！宇宙太無情，這種漂泊的生活指不定哪天就戛然而止了，你能保證明天不會有微隕石砸到我們，或者磁暴直接把挖掘機打穿？剛才要不是回來及時，我們可能已經被沙塵埋了！”

是的，妻子說的沒錯。多年來，盡管他們的足跡遍及各大星球，訂單種類五花八門，小到受雇于沙特王儲，將一顆小行星雕鑿成巨型鉆戒的模樣，獻于他的嬌妻；大到參與各大空間站的建設，見證無數太空電梯的拔地而起；但是，他們目睹最多的還是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不期而至。王遠曾受聯合國之托，在荒蕪的冥王星莊嚴下葬三百勇士，他們是開拓奧爾特云的先驅，卻不幸殞命伽馬射線暴；他也曾臨危受命，單槍匹馬駛入奪命硫酸雨，在挖掘機幾近散架之時，救下失聯多日的金星探險隊，那天，他撿回一條命，卻也切身領教了“宇宙無常”這把達摩克里斯之劍。

可盡管如此，每當妻子懇求王遠搬回地球定居，結束這種“不知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的漂泊生活，他們總會陷入無休止的爭吵。要說唯一能讓妻子站在王遠這邊的估計也只有太空的微重力了，畢竟在失重狀態下挺著大肚子可比地球輕松多了。

“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好不容易才忘掉那些噩夢，忘掉被遺棄的感覺。”

“又給我來這套！可我們都要為人父母了，就不能為孩子、為家庭考慮考慮嗎？”

“你就是杞人憂天！回地球難道就沒有意外了？反正我不回去。”王遠變得敏感起來，仿佛被觸到了軟肋。

“死腦筋！所以我說，你總是逃避！”說著，妻子扭頭離開了駕駛室，空留王遠獨守天邊的那對星斗，此時的地球已經跑到哈雷彗星的頭頂，看上去像一只被嫌棄的眼睛掛下一串長長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