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規則

當多年之前陳弦和渡邊直子第一次從對接口的密封艙中移入國際空間站的艙室內時，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余生或許和這個乳白色的環形幾何體的命運牢牢綁定在一起。在最繁盛的時候，大概有十幾位科學家，宇航員甚至商業太空旅行者共同生活在空間站里，生活平靜而祥和，日漸緊張的局勢似乎只局限在他們腳下那個看不見國境線的地球上，而這些生活在天上的人們還踐行著那遠去的全球化時代最后一點的余暉。陳弦是麻省理工的物理學博士，而直子是他在NASA結識的愛人，太空工程師。當每次晨昏的節律來臨時，陳弦總會叫上直子放下手中的工作，穿過甬道來到5號艙室巨大的玻璃穹頂前，看著光與影在接觸彼此后又霎時分離，如同神話中被命運隔在銀河兩側的愛人。

他們本來只需要在這里呆6個月就能返回地球，但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的生命將永遠被禁錮在幾百公里高空的一方閉室之中。那天的第三個黃昏，大地上傳來消息，戰爭爆發了。不斷有血淋淋的數字順著無線電的滴答聲傳來，空間站上每一個人都放下手里的工作，緊繃著神經。轟炸，斬首，屠殺，戰斗，整個空間站似乎被這場幾百公里外的戰爭擠壓得近乎窒息，無線電和新聞的周期取代了晨昏的節律，推動著遠離大地的人們熬過一個個無眠的漫長夜晚。

很快，遠方的戰爭在空間站的人們之間割開了裂痕，不同艙室不同國家之間，人員和物資的交流越來越少，即使在減壓艙處的擦肩都對彼此報以冷眼。陳弦記得那時他和直子常常依偎在一起，每當屏幕上亮起斑駁的雪花，他們便會竭力睜開疲憊的雙眼，等待著關于家鄉或親人的消息，期待又恐懼。等到畫面逐漸泛白，他們便又會放下惴惴不安的心，在另一輪惆悵和心神不寧中沉沉睡去。

終于，那根弦在一個周期結束時繃斷了。在陳弦半夢半醒只是，他隱約聽見一聲凄厲的哀嚎。接著他感到直子猛地推開自己，一踹艙壁向著艙室的盡頭飛速游去。他掙扎著解開睡袋，笨拙地跟在直子身后。遠遠地，他聽見直子在甬道深處的尖叫聲和用盡全力錘擊艙門的聲音。

“屠殺！他們殺了我的母親！那些狗娘養的屠殺平民的兇手！讓我過去，聽到了嗎？讓我過去！”

嘈雜的人聲在身后響起，艙內安眠的人們似乎都被這凄厲的尖叫驚醒。陳弦咽了口唾沫，上前想抱住激動的直子，女孩卻轉身一個巴掌扇了上來，扇得他翻滾著向后飛去，一頭撞在了艙壁上。他兩眼一黑，掙扎著想止住身體的旋轉。在一片朦朧中，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那沙啞的聲音堅定而鏗鏘，聽來猶如金石交鳴。

“晚上十點之后區與區之間的艙門是不會打開的，渡邊小姐，這是規矩。我們五號倉的成員幾天前一致同意的，你忘了么？”

等他終于平衡住旋轉的身體，陳弦看見直子已經不再激動地敲擊艙門，而是呆呆地轉身漂浮在昏暗的甬道里，眼神悲傷而荒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中年人站在甬道的另一側，面容嶙峋，翹胡隨著呼吸一顫一顫。

“制定這個規矩本來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如果地面上有不幸的消息傳來，只有克制住復仇的怒火，我們所有人才能在這艘宇宙海洋中的小舟上勉力活下去。因為一旦你們自相殘殺，空間站本身可能就會遭到破壞，到最后……誰都活不了。地上的事情就回到地上再解決吧，天上的事情自有天上的規矩。”

直子沒有答話，她用陰郁的眼神掃了斯蒂芬一眼，從他身邊翩然而過離開了甬道。男人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了陳弦的手。

“斯蒂芬·勒貝格，前空軍飛行員。現在和你們一樣被困在這里了。”他低聲說，“我認識你，你是他的男友，對么？”

陳弦點了點頭。

減壓艙的艙門吱呀著被旋開，士兵們組成的隊列漂浮著魚貫而入。陳弦緊張地四處張望，只見昏暗的艙室里幾環燈帶在墻壁上氤氳著蒼白的光，無數睡袋和毯子交疊在一起，覆蓋住了艙壁上的每一個角落，讓整個房間像極了巨大毛絨玩具的內部。隨著他們的到來，艙室對面的艙門也緩緩開啟，一隊同樣身穿宇航服的士兵從黑暗中悄然浮現，兩隊人馬移動到艙室中央時同時停了下來，沉默地觀察著對方。

“我是三號艙室主將勃羅廖夫。”無線電里，對面將領的聲音傳進了陳弦耳中，“我們開始么，勒貝格？”

“好的，我是五號艙主將斯蒂芬·勒貝格。”陳弦聽見斯蒂芬的聲音傳了過來，“按照戰斗規則，雙方主將應該先到陣前握手行禮，然后各自退到軍陣之后，不參與具體戰斗而僅負責指揮調度……”

陳弦感到一股力道在自己肩上一按，是斯蒂芬助推自己向前移去。兩位將領在房間中央碰了面，用鼓鼓囊囊的宇航服手套笨拙地握手行禮，然后相互一推，向艙室的兩端飄去。

“第二步，雙方士兵統帥念誦宣誓詞，保證作戰時服從規則，不得對神圣的空間站有絲毫破壞。”斯蒂芬說，一時間無線電頻道內傳來低沉而有規律的念誦，這幾十種語言交織而成的誓言，如同輻射背景的嘶嘶聲。陳弦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努力平復心臟劇烈的搏動。他沒有念誦，只是更加緊握著手里的刀刃，仿佛握住僅剩的一根稻草。

“以圣父圣子圣靈之名，圣體歸于神圣的空間站，它給予我們生命和溫暖……”

“阿彌陀佛，愿我佛慈悲攝受，憫我等眾生，護此銀色圣堂……”

“在此莊嚴宣誓，以軍人的名義，以黨員的尊嚴……”

“第三步，我們數到三，第一回合戰斗開始。”等廣播中重歸寂靜，斯蒂芬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