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C9號“雪山”

神殿里依舊靜悄悄的，十幾圈入定者還是那樣安詳、死寂。那是一千多個冷凍者的意識在服務器硬盤上的投影，兩個世紀以來在“硬盤神廟”中計算著世間的一切……

林森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外走著，跨過一圈圈入定者。神思恍惚間，他不小心踢到了一位入定者面前的棕色墊子，墊子猛地撞到了那人的膝蓋！

只見原來如枯木般的入定者猛地睜開眼睛，血紅的眼珠惡狠狠瞪著林森，林森脊骨發涼，楞在原地。

突然，這位被驚醒的入定變化了模樣，一陣血紅色的光芒升起，人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紅光，形似游龍，在神殿的半空盤旋。

神殿中響起嗡嗡的聲響，如洪鐘般，似神，又似鬼：

“你是誰？怎么，不知死的‘藍派’又變出了新模樣？要開打嗎？現世者們，醒來！”

隨著這聲呼喚，神殿大廳頃刻間熱鬧起來，一千多道或血紅色、或天藍色的光芒升起、匯聚、盤旋，交纏在一起。霎時間，屋頂上電光雷鳴，只見幾道藍光一直死死追逐著一道特定的紅光，從那幾道藍光里一起射出無數道刺眼的閃電，紅光被閃電釘死，掙扎著，扭曲著，發出痛苦的嚎叫聲。林森驚駭地退到墻角暗處，偷偷看著半空中的一幕。

“K12針尖！只要你能活著，哪怕身后洪水滔天也無所謂，是嗎？這就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啊！啊！外邊的結局是你我能改變的嗎？需要你們這群婊子操心嗎？就算我‘針尖’不把永生技術帶出去，他們也快搞出來了！”

“……”

藍紅兩方勢均力敵，廝打不休，爭吵不止。

躲在墻角的林森嚇得魂飛魄散，仰頭向天空問：“小祖奶奶，他們……他們這是凍久了腦子瓦特了？為什么打架呀？”

“去K圈找到12號，打開皮箱。”天空之外，隋青答道。

殿頂上傳來的打斗的慘叫聲不絕于耳，林森不敢亂動。過了好幾分鐘，才壯起膽，貓著腰連滾帶爬摸到了K圈，找到了12號的位置。他伸手去摸那支沉重的皮箱，準備掀開箱蓋，沒想到手竟然穿過了皮箱！同時，皮箱的輪廓突然發出淡淡的粉紅色的光芒，閃爍的紅光似乎是在警示來者。

皮箱不存在？是個虛幻的投影？

又試了好幾次，還是摸不到皮箱，手都穿了過去，警示光越來越亮。

“打不開呀！”林森抬頭求助。

“密碼是‘乾坤玉你個癟犢子’。”

林森納悶，這箱子都摸不著，在哪輸入密碼啊？還有，乾坤玉是什么東西？沮喪間，林森嘴里嘟囔念著：乾坤玉你個癟犢子……

只見紅色警示光暗了下去，皮箱自動慢慢升起了箱蓋……原來是語音密碼！林森轉念一想，在這個虛擬世界里可能是“意念密碼”？不管它了，他好奇地望向皮箱里面。

和光柱一樣，皮箱里波光粼粼，游走著一圈晶瑩剔透的小光球，足有幾百顆，像是整齊漂浮的一串珍珠項鏈。珍珠光球里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在變幻、閃動。湊近了細看，竟是一幕幕活動的場景，如電影一般。

他伸手剛碰到一顆光球，眼前突地浮現出一條林蔭道，像是一所大學。校園的林蔭道上人不多，前面有幾個學生騎著單車。看人的穿著打扮，都很古舊了。

“小癟犢子別亂動。你找左手邊一顆顏色最深的黑色晶球。”天空中隋青的聲音有些不爽。

“這是……回憶結晶？剛才那是你上的大學？”林森知道自己猜中了，前面騎單車的那幾個男生里，很可能就有自己的曾曾爺爺林遠聲，否則她不會記那么清楚，八成是人生初見的時刻之類的。

忍著強烈的偷窺欲，他老老實實向左邊望去，找到了那顆黑色的晶球。

林森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的是：即將展現在眼前的，會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幕，后世的一切都會因為那一天的到來而急速轉向——

2074年11月12日，北極，跨越 No.53冷凍中心，值班室硬盤內的虛擬神殿中。

完全出乎林森意料，和現在神殿里陰森森的氣氛有天壤之別，他看到的是一派歡樂祥和的景象——游走在這虛擬神殿中的，不是那一圈圈的入定者，而是一群外貌幾近完美的男男女女，年輕，開朗，大殿里有說有笑。空氣中飄蕩著舒緩的音樂和芬芳的葡萄酒香。

林森注意到一個細節，每個人頭上都漂浮著一小團淺藍色的光，是一小串數字，A22，J84什么的，應該是冷凍者的編號了。他心想：是啊，在這虛擬的世界里，想要多完美的容貌都有，想要怎樣的生活只在一念之間。

人死之后，原來真的可以有天堂。

大殿的中央也沒有光柱，而是一塊巨大的投影。看內容，正是值班室的那塊新聞屏幕。

新聞里播報著一則好像是慈善捐贈之類的新聞，一位老人坐在輪椅上，頭發花白，看臉龐像中國人。

“74歲的知名企業家林遠聲，今日將名下絕大部分遺產捐贈給幾家生物醫藥研究機構，用于資助攻克癌癥等科學研究，金額高達……據可靠消息稱，林遠聲此次捐贈和他年輕時的感情經歷有關……據傳聞林遠聲還為五十年前去世的戀人冷凍續費，并委托信托公司……”

畫面里，林遠聲在捐贈書上簽字時，滿布皺紋的手顫顫巍巍。

神殿里游走的俊男靚女們只有少數人在抬頭看著屏幕，大部分人三三兩兩聊著天，笑著。聽到新聞里報出“冷凍續費”四字時，大廳瞬時安靜了下來，漸漸響起竊竊私語：

“喲，誰這么幸運呀……”

“是啊，哪像咱們，不肖子孫都不顧上了……”

“也怨不得他們，聽天由命吧，好在咱這‘家’遠離塵世，礙不著他們事，就算沒人續費一時半會也還拆不了……”

“真羨慕那個冷凍者，要是我該多好……”

這時，不知從哪里隱隱傳來幾聲抽泣，聲音很小，但還是被人聽到了。大家循著聲音看去，一個身著乳白色長裙的女孩，身材纖細，眉若柳葉，眼角熱淚奔涌，低著頭，手捂著嘴壓抑著哭聲。

“雪山，你怎么了？”白裙女孩ID是C9號，雪山，她身邊的朋友關切地問。

“他，新聞里的那個人，林遠聲，是我的愛人，他續費的，正是我。”

聽到這句，眾人圍攏過來共同舉杯，氣氛瞬間熱烈起來。

林森仔細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這是他們約定俗成的一個習慣，幾十年來，他們獲取外界信息的唯一通道就是這塊投影屏里的新聞。即便新聞日夜更新，真正能出現在畫面里的人，畢竟是全部人類中的極少數。截至目前，冷凍者的家人或舊友出現在畫面里的情景，只發生過六次。

茫茫陰陽兩隔，遠遠瞥見一眼，無論故人安好或坎坷，都足以令所有冷凍者動容落淚。于是，每次出現這種“重逢”，冷凍者們都要大肆慶賀一番。這“無盡天堂”里的日子，雖快活，卻也無聊，這是絕佳調劑。

所有人向著C9號雪山祝賀著。不僅祝賀這種“隔空重逢”，更值得祝賀的是——根據新聞內容推算，她確定將成為這里的1533位冷凍者中第一個蘇醒、復活回到塵世間的人。

“你復活后，一定記得馬上找到特效藥，把我們都解凍！”眾人也在祝賀自己，終于等到這一天。

瘦弱的女孩雪山，被擁在人群中心，含著淚，含著笑，一一應允著。所有人都在向往一次新生，一次壽命長得多的新生。

祝酒辭花樣迭出，有按籍貫的、按年齡的，祝到后來，實在找不到再多的理由了，干脆，按ID的奇數偶數、按ABCD的排數。如此搞笑的祝酒詞，引發哄堂大笑。

“好理由！A排祝賀你，雪山！干杯！”

“B排祝賀你！”

……

氣氛達到最高潮。

“K排所有伙伴祝賀你……不對，K12針尖呢？去哪了？”K排的代表發現自己這排人不齊。

“嗐，這小子，連這么重要的時刻都要錯過，去機房找他吧，肯定在那！”

大家都知道這個針尖是個怪人，生前應該是干IT安全或黑客之類的工作，即便死后到了這里，即便這里的服務器并不和外部連通，也還是喜歡往機房鉆，搗鼓不停，各種運算。

不一會兒，K排的兩個人拽回來一位。正是針尖。只見來人的形象甚為威猛，身高兩米多，滿臉橫肉。

“喲，針尖，今天又是這個模樣啊？玩暴力破解了？你這哪里是針尖，分明是鐵錘！”有人取笑針尖，引得哄堂大笑。

當針尖用溫柔方式破解了什么秘密之后，他一般會化作柔弱的書生形象，瓶底厚的眼睛、格子襯衫之類的；當面對破解對象實在沒辦法、只能用窮算暴力破解時，他就會化作這般屠夫一樣的形象。

幾組沒有網絡的服務器，其實也沒什么有價值的內容可破解，無非就是一些管理權限、代碼歸集之類的，針尖只是自娛自樂。

人們興高采烈地對針尖訴說著這驚喜的一切。針尖聽懂了，卻沒有眾人預料中的癲狂欣喜。只聽他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猜，又飄來個什么？”說著，針尖把大顯示屏畫面切換到了中心外的攝像頭。

畫面中，呼嘯的寒風推搡著一塊殘破的高空漂浮立方體。眾人并不意外，甚至覺得針尖這家伙太掃興了，每隔幾年，寒流季風總會吹來幾塊這種大垃圾。有什么稀奇？

眾人不知道的是，他們現在正在經歷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

針尖看懂了眾人抱怨的眼神，只見他挺直了胸膛，像座黑石頭壘成的山一樣，高喊了一句，眾人就安靜了下來——

“永生技術方案，我算出來了。不是現在外邊延長壽命幾百年的那些藥物，而是，永遠不死那種。”

有人望向屏幕，發現漂浮的立方體上有殘破的大字，仔細辨認依稀還能讀出“協和”兩字。是中國協和醫學院廢棄的老實驗室。

針尖開始了他的講述，講起了過去兩個多小時在機房發生的一切。林森聽懂了：

針尖在值班室的服務器瞎搗鼓時，無意間發現就在室外很近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一個內網信號源，很微弱，用室外攝像頭望去，是一大塊平流層垃圾，一個廢棄的高空建筑。

針尖好奇，他擺弄著樓頂的天線，用最大功率才勉強和這個信號接通。是一家醫學院的實驗室加檔案館。

針尖發現了海量的醫學資料，原來這里曾經是生物醫學最頂尖的實驗室，主攻方向是干細胞再生。他并沒有讀到什么讓人激動的研究成果，大多數實驗都走入了死胡同，無果；有進展的為數不多，但礙于倫理難題，也都停留在人體實驗階段之前。

沒有人體可供實驗。

但針尖有。有腦機電信號帶來的光速運算，精確到分子層面的模擬人體。

只用了幾秒鐘，他就準備出了數十萬個人模擬人體。服務器燈海閃爍，針尖的腦力也隨之飛速運轉……

十幾種可能的技術路徑、和每條路徑下的完整技術方案，被計算了出來。每個方案都指向了醫學的終極目的——永生。其中實現概率最高的正是“FIPS”干細胞快速再造。

這是應該被載入人類史冊的一刻。那堵墻，真的跨了過去；那筆債，真的不用還了。

針尖語氣平靜地說完了。眾人楞了足足有半分鐘，大廳的空氣里飄蕩的里只有背景音樂，舒緩纏綿的鋼琴聲……

“這么說，我們……等我們復活后，迎接我們的，會，會，會是一次，一次永生，再不受生離死別之苦？！？！？！”提問者過于震驚，結結巴巴。

針尖點頭。

人群爆發出炸裂般的歡呼聲，氣氛被推向未曾有過的最高潮！今天是冷凍者世界最神奇的一天，兩件重要的大事居然連在一起，接踵而至。

“一個美麗新世界！”

是啊，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該有多么美好！

近在眼前的美好，等待起來最是煎熬。有人等不及了，提議所有人把意識連入機房，用最大算力來計算，去預測一下那個美麗新世界的樣貌。

對，先睹為快！

所有人盤腿坐下，圍攏成一圈圈，閉上眼睛，讓意識連入機房。運算再一次開始。前提：C9雪山帶著K12針尖計算出的永生技術，蘇醒，公布給世人……

服務器燈海再次閃爍起來，紅綠交錯，如漫天繁星。

三秒鐘后，六千多萬次計算完成。冷凍者們從入定狀態醒來，睜開眼睛，望著彼此。眼神中早不見了剛才的驚喜，取而代之的是錯愕、震驚、失落。

“不可能！”有人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他們看到了未來120年內的六千多萬種可能的未來。

服務器甚至連300年的精確極限都沒用到，因為在諸多種運算結果中，人類文明最長也就延續了120年。最后一個人類在120年后的某天，孤獨地死去。最短的一種可能性，人類只存在了62年。

長短已不重要，毫無疑問：因為永生時代的到來，整個人類文明將就此終結，劃上句號。

接下來的幾天，運算又被推演了四百多億次，但無一例外——只要永生方案一公布，全人類必死無疑。

永生，人將成神。個體的永生，卻也是集體的永死。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這三個字像三塊巨石，壓在一千多位冷凍者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大廳中再沒了歡聲笑語，充塞空氣的是死一樣的寂靜。沒人知道答案，沒人知道該怎么辦。

終于，一個聲音劃破寧靜：“去他媽的，不是還有五六十年可過嗎？！我不管了，我受夠了這里！我要復活！”

“你看看你說的什么？就為了你那可憐的幾十年時光，難道要把全人類都推入火海？！太自私了！”有人怒斥道。

爭執迅速擴大，所有人都參與了進來。爭吵聲如海嘯般，一浪高過一浪……

從此，冷凍者們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其中一派被稱作現世派，也叫做紅派，充滿對生的渴望，管他洪水滔天，我要活著，過夠了。為自己。K12針尖，是紅派當之無愧的領袖。

另一派自稱為博愛派，即藍派。主張哪怕繼續在這煉獄般的冷凍中心呆下去，也堅決不能讓永生技術在現在就流入人間。不能只為自己，應為整個文明著想。

藍派并不掌握永生技術，但他們有個殺手锏——C9雪山。未來第一個被解凍復活的人。

如果雪山不解凍而其他的冷凍者，這些人早被后人遺忘，無人來救。是不是能真的回到現世享受永生的日子，得看天意，看機緣，沒譜的事。

藍派發誓：等到C9雪山復活的那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毀掉K12號針尖和所有紅派的遺體冷凍艙，即那些金屬棺材，從物理上把敵人徹底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