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菜地

“錢？！”

隋青點頭。

林森想象不到，疑惑地說：“歐呦，要說算錢，誰能算的過我。怎么會是錢呢？有什么拎不清的？”

隋青說一句話解釋不清。

林森執意要再回到神廟，回到光柱里，要親眼看到。他又返回神廟，躡手躡腳地跨過入定者圍成的圓圈，生怕驚動他們。邁入光柱，看到了洶涌的信息洪流。他仔細縮放著光球，時間定在了十八年后，2227年，雪山永生技術方案公布的第三年。

林森隨手左右滑動著光球，隨意定了個地點。落定之后，仔細一看，是東臺路，文玩市場。

櫛次鱗比的高樓大廈間包圍著一條古香古色的小街，兩側多是二層小樓，都是文玩店。但所有的店都關著門，街上沒有一個顧客。林森之前逛過這里，印象中這里終日熙熙攘攘，現在卻荒涼凋敝。

他快步沿著街走了下去，發現有些平房的屋頂上倒是有人，不過那些人都手持棍棒，怒目圓睜，好像在護衛著什么要命的寶貝，對每個經過的路人都帶有明顯的敵意。

快走出街口時，林森終于發現一家店的門半開著，破爛的招牌上寫著“牙雕”兩字，他忐忑地走了進去。

店鋪兩側墻上掛滿了各種牙雕，琳瑯滿目卻落滿灰塵。小店分明關張已久。

“誰？！”屋里的人聽到動靜，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沖了出來，手里拎著菜刀和球棒。

林森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忙說是來買東西的。

年老一些的男人疑惑地看著來人，慢慢放松了警惕，問：

“買牙雕？你有幾兩？要真有三金的話，這里東西你隨便挑！”

如果說三十年后的醉漢語無倫次還能理解，這剛過了十八年，林森納悶：怎么就已經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了？什么幾斤幾兩？面前這兩位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怎么凈說人聽不懂的黑話？

林森只能順著說：“三金是有的。”

老男人馬上放下棍棒，熱情地招呼林森。年輕男人將信將疑地轉身回到了里屋。

“喏，看這個，猛犸象牙，真材實料，我自己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才雕完，兩金就換。”老板打開一個暗紅色錦緞盒，捧出一個乳白色的牙雕套球，拳頭大小，球套球，里外十八層，花枝繁復，巧奪天工。

攀談了一會，林森才慢慢明白：所謂“金”，指的不是金銀，而是“斤”，幾斤幾兩的菜，能吃的那種菜。

如今是一個以物易物的時代，通行的貨幣是菜肉蛋奶。三斤，指的是三斤大白菜，就能換來這么一個精美絕倫的象牙球。

“媽的，現在這年景，手藝全都不值錢了。你練十年，別人也能練十年呀，反正大家都有的是時間。來，給你看這個。”說著，林森就被店主帶到了后院。

一片菜地。

剛才的年輕小伙抱著棒球棍躺坐在菜地邊的一條椅子上。原來，這時的每個人都要開辟一塊地方來種菜畜牧，人人都緊張守衛的竟然是菜地。

菜地的一角，有個黑黢黢的金屬框架，看樣子像是汽車的底盤。

雕了半輩子牙雕，漸漸有了點名氣，作品越賣越貴，誰知永生時代突然來臨，他就失業了。

林森不解。

店主繼續解釋：牙雕貴不光是貴在材料上，更貴在手藝上，就像他剛才看到的套球，需要至少十年功底，耗時一年多才能刻出來。但現在真喜歡這些的顧客們，自己也能回家練去了，反正大家有的是時間。店主還返回前屋拿來另一個套球，雕得粗糙，但也還能看。

店主把球端在手里，說這就是一個顧客刻的。

“那您這個……”林森指著汽車底盤問。

“勞斯萊斯。阿拉的手藝不值錢了，你們的手藝也別想值錢！”店主氣呼呼地說。

原來，店主打算自己造一輛夢中才能開得起的豪車。完全從零起步來造，哪怕要用五十年的時間，無所謂。

看得出來，店主不是在胡說八道，只要時間足夠，什么都能做成。更何況店主這種手藝人。時間的力量是驚人的，現在大家有的是時間。

“汽車需要電子器件的吧？也能自己造？”林森問。店主笑了起來，指著旁邊躺椅里癱坐著的年輕人說：

“喏，我兒子，上了三十年學，都念到計算機博士了，量子軌道設計師，現在也失業了。汽車需要的芯片之類的，全自己造，造芯片的機器也能自己做咯。再高深的學問，學就是咯，再精密的機器，造就是咯，反正大家有的是時間。”

林森明白了：現代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只要有口吃的，生命就能無限繼續下去。

他陷入了沉思，沿著這條思路繼續推理下去，他得到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結論：無限的生命長度，會讓所有人變成全知全能的神。

世間的一切都會，都懂。一個人，就是全部的社會分工。

“哎……現在最值錢的就是這些菜咯。”店主舀起一瓢水澆在菜地上，青翠鮮靈的菜葉微微搖晃著。

林森還是不愿相信：“那不對呀，用自己能做的東西跟別人換他們能做的東西呀，這樣效率高呀，不用等那么久全自己做的啊。”

店主哈哈狂笑起來：“小伙子，你真是從精神病醫院跑出來的吧？沒聽過現在最流行的那句話嗎，有事可做是最大的幸福。大家都巴不得找到一個需要100年、200年才能做完的事呢！”

見了鬼了，永生時代社會的第一個特征真的是：以物易物！

林森回憶起上學時學過的一句話：貨幣的本質，是勞動價值的凝結。

文明出現以來，每個人每一天的辛勞成果，都可以用錢來衡量，再去換取別人的成果。勞動之所以值錢，是因為生命有限，能得到別人提供的勞動是有限的。

當有限的生命時間突然變成無窮大，導致分母無窮大，計算結果只能是無窮小——勞動價值瞬間歸零，貨幣信仰迅速崩塌。

“那……那些有錢人呢？”林森小心翼翼地問。店主摸出腕表，映出那個沿用了300多年的代碼“000001”，上證指數。

狀態：停牌。

數字：0。

證券市場，消失了。

店主：“什么富人什么窮人的，就連那些社會頂層人物——上市公司的老板們的勞動價值也迅速瓦解。什么管理能力，什么膽識謀略，什么商業運作，屁，遲早有一天大家都能做到。”

林森懂了：炒股炒的是什么？是預期。

是一群有能力的人聚在一個叫做公司的殼子內，在未來創造價值。人活在希望之中，活在預期之中。所有對未來的期許，今天就會變成現實價格。

之所以有貧富差異，是因為資源占有不同，資源又是勞動產生的。當所有人的勞動價值都完全相等時，貧富差距完全消失——因為大家的勞動價值都他媽的為零。

就在林森低頭默想時，店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響動。

“啊！又來了！”店主哭腔都出來了。

一群體型彪悍的家伙，拎著砍刀、鐵鏈、叫喊著沖了進來，七八個大漢把菜地邊的三人摁倒在地，一頓痛揍；大漢身后跟著四五個女人，把菜地里的菜拔了個干凈，風卷殘云，頃刻間菜地就變得光禿禿的。老店主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

偷菜大軍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林森站起身，抹了抹嘴角的血，默然離開。

他仰頭看著不遠處那些高聳入云的寫字樓，雖空空蕩蕩毫無生機，卻依舊能依稀感受到曾經的繁華遺韻。林森嘆了口氣：人類用十萬年才走完了進化之路，一路荊棘；又用了五千年才搭建起文明的大廈，一磚一瓦。沒想到，大廈越靠上的部分，越脆弱，像現代金融體系這種頂尖的建筑，竟如此脆弱不堪。坍塌之后，大廈連根基都塌了，倒退到茹毛飲血的十萬年前。

邁出光柱時，林森低頭不語，小腿像是灌了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