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工智能已在悄無聲息中深入創(chuàng)作領域,且更多以藝術作品的形式呈現(xiàn)。本文通過對國內外現(xiàn)有研究的梳理與追問,從傳播學、美學、法學的視角探尋智能作品能否被稱為“創(chuàng)作”,在受眾的閱讀感受中智能作品是否與人類作品一樣閃爍出“靈暈”的光輝、氤氳出情感意蘊。歸根結底,對智能作品的討論實則是對人類的逼問:什么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的邊界在哪里,我們又該如何保障人類藝術的主體性與價值,又是什么構成了人類獨一無二的“心靈”。
關鍵詞:人工智能;機器寫作;主體性;人機傳播
人工智能的前行遠比人們想象中更快。2017年,科大訊飛高級副總裁杜蘭在TIC跨界創(chuàng)新大會上提出,2017年將成為人工智能的“應用元年”。也正是這一年,國內多個智能寫作機器人誕生,微軟“小冰”、封面新聞“小封”等現(xiàn)代詩機器人相繼出現(xiàn),清華大學機器“詩人”“九歌”問世,其中,“少女詩人”小冰甚至出版了詩集并舉行了新書發(fā)布會,在面向讀者的公開實驗中,“九歌”的作品中31%被讀者選擇認為是人為創(chuàng)作。在機器人進入文學領域前,人們仍然停留在驚嘆于Dreamwriter、“快筆小新”寥寥數(shù)秒寫出新聞報道的高效和精確,抑或擔憂于機器寫作是否會帶走更多人類崗位或產生倫理威脅。但是,技術的發(fā)展已經遠超越我們大部分時間所討論的局限,且以加快的增速持續(xù)不斷地進入更多人們曾以為是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專屬領域。
一、研究背景
當人們仍然對人工智能抱有懷疑的時候,在人類引以為傲、奉為瑰寶的文學、繪畫、音樂、戲劇等領域,人工智能均已涉足。1952年,本杰明·拉珀斯基就用示波器(一種電子測量儀器)創(chuàng)作了《電子抽象》這一作品,20世紀60年代,盧茨就研發(fā)出機器作詩程序“隨機文本”,2016年,IBM的人工智能Watson已通過深度學習自行剪輯完整電影預告片;2017年,Botnik工作室的機器人創(chuàng)作了《哈利·波特》續(xù)集;2017年開始,微軟“小冰”、封面新聞“小封”等寫詩機器人相繼出現(xiàn),且能在用戶給予的照片圖像下10秒生成40行詩歌;2019年末,佳士得拍賣行以超出估價百倍的價格出售了由算法創(chuàng)建的第一幅畫……卡斯帕羅夫曾說:有一個他們(機器)不能跨越的邊界,霍夫施塔特指出,這邊界指的是藝術、文學和音樂等領域[1]。
人工智能在創(chuàng)作流程中作用可以分為書寫輔助、工具參考、創(chuàng)作參與和創(chuàng)作替代。大部分學者認為,前兩種已經實現(xiàn)且被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廣泛應用,后兩種正在發(fā)展和進入生活。目前引起熱議的人工智能寫作實際上屬于后兩種情形,大多以藝術作品的形式呈現(xiàn),這也是本文討論的主要內容。
二、機器寫作與“人工智能美學”
塞爾在用“中文屋”假設質疑圖靈測試時曾提出“強人工智能”概念,指的是智能主體理解或學習人類可以執(zhí)行的任何智力任務的假設能力。但截至目前,現(xiàn)存的所有人工智能都僅僅是“弱人工智能”或“狹義人工智能”,即僅限于使用軟件來研究或完成特定的預先學習的問題從而解決或推理任務。如今,許多科學家正以實現(xiàn)強人工智能即“通用人工智能”為目標,組成廣泛的群體,從生物啟發(fā)的認知架構、結合腦神經科學等進行研究和探索,試圖突破現(xiàn)有局限,讓機器真正實現(xiàn)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和如人般的“感受”。而這些機器之所以能夠呈現(xiàn)讓人難以分辨的作品,大多基于深度學習和自然語言處理技術。
基于自然語言處理的機器寫作遠比我們想象得更早進入文學世界。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起,歐洲新先鋒派詩人就開始以機器的隨機生成語言作為詩詞的實驗材料,部分詩歌群體在1961年被本澤稱為“斯圖加特詩派”,其作品被稱為“技術詩”,也正是“斯圖加特詩派”的“技術詩”的出現(xiàn),促使了“信息理論美學”的產生。這種美學被薩斯基亞認為是一種客觀的、在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精確美學[2]。在國內,陶鋒基于“美學”的原意—“感性、感覺”,提出“人工智能美學”概念,包括人工智能對人類情緒情感的模擬和人類藝術的感知、智能藝術作品的風格與鑒賞、人工智能視野下人類情感和藝術本質問題等[3]。但是,與少量認可機器寫作的詩歌作品具有特別而重要的審美意義的學者不同,更多學者認為機器寫作只是在模仿藝術和創(chuàng)造力,所生成的作品是缺少“人情味”、在人的指令下完成的一系列計算行為。
在現(xiàn)有的,尤其是國內的文獻中,傳播學學者對于機器寫作的討論更多局限于新聞生產領域,并更多地站在作者視角審視。學者指出機器寫作對新聞業(yè)的沖擊、提出加強機器時代新的倫理約束的同時,人們更多仍是指出機器寫作的技術局限(如無法撰寫新聞特寫、新聞評論等體裁的新聞稿件)、空間局限(如無法采集線下信息)、算法黑箱(如難以檢驗新聞寫作過程是否合理可信)等問題,討論如今的機器寫作技術是否能夠滿足人們的需要。
在“受眾如何感知AI生成作品”方面,現(xiàn)有研究大多集中于AI生成新聞上,主要探究受眾對新聞可信度和可讀性的感受。如安德烈亞斯·格雷夫等人用從可信度、可讀性和新聞技巧方面探究人對機器新聞和人工新聞的不同認知,結果顯示機器新聞比人工新聞具備更高的可讀性和新聞技巧,但缺少可讀性[4];克萊韋爾·克里斯特發(fā)現(xiàn)在不揭示作者的情況下機器新聞被認為有更高的可信度和更低的可讀性[5]。在機器藝術作品,尤其是詩歌作品方面,更多的研究集中于探尋機器生成詩歌的版權問題,國外近年來也更多開始討論人工智能詩歌是否能達到人類詩歌的高度,是否能產生令人信服的當代詩歌。不少學者發(fā)現(xiàn),人們無法區(qū)別智能作品與人類作品,但仍有人認為,詩歌被廣泛認為是人類最難掌握的文學形式之一,因為隱喻、意象等情感表達形式,最先進的算法仍然無法成功復制迄今為止人類獨特的創(chuàng)作文學文本。總的來說,對機器人創(chuàng)作的討論多強調其工具屬性,評價大多仍然從美學所關注的作者視角出發(fā),更多圍繞技術問題進行審視,忽視了藝術作品最核心的創(chuàng)新和情感傳遞部分。
三、創(chuàng)作與機器創(chuàng)作
中國古人王夫之在《姜齋詩話·卷二》中這樣形容“創(chuàng)作”:“蓋創(chuàng)作猶魚之初漾于洲渚,繼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鱗鬐始展也。”創(chuàng)作是人類對生活的綜合感悟能力與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的集中體現(xiàn),是人類引以為傲的精神世界的外顯形式。但當人工智能給自己戴上“詩人”的桂冠,智能作品是否能被稱為“創(chuàng)作”?它的“入侵”也許能倒逼人們再次提問:什么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的邊界在哪里?
在以往學者對創(chuàng)作的描述中,強調創(chuàng)作的過程性和無目的性。比爾茲利指出,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源泉生活在觀察者的經驗中。他提出了創(chuàng)造的兩個階段:創(chuàng)造性階段即“靈感”、選擇階段即批評階段,這兩個階段里新思想在意識中形成,并有意識地選擇或拒絕新觀念[6]。同時,多數(shù)學者強調藝術創(chuàng)作靈動的過程,感性、隨性和個性也是人們所關注的,認為創(chuàng)造過程是指精神和身體活動的延伸。同時,值得一提的是,學者普遍認為創(chuàng)作與政治、文化、經濟、社會存在緊密關系,他們指出,藝術早已不是文學或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問題,而是整個人類社會綜合影響的產物,能夠側面展現(xiàn)時代的更迭。
在法學視角,學者更注重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自主性、可財產化。易繼明指出,獨創(chuàng)性不能簡單地理解成與現(xiàn)存的作品表達不一樣,要符合三大要件:屬于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表面”具有法律所要求的獨創(chuàng)性、具有可感知性和可復制性[7]。他指出,可以以內容生產的自主性與否作為判斷是否為人工智能的分界標準,并注重創(chuàng)作的經濟影響。
可見,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強調創(chuàng)作的過程性、無目的性、身體和情緒與自然交互產生的“靈感”、對社會的反映和獨創(chuàng)性、自主性與可財產化等。智能作品能夠滿足法學視角的需求,但從美學的角度來說,則無法具有與宇宙、自然交互的感受,人們也無法得知它創(chuàng)作的過程,因而不算是“創(chuàng)作”。但從日常生活經驗出發(fā),人工智能通過深度學習也能夠展現(xiàn)時代變化特點(甚至本身就是時代進步的體現(xiàn)),亦能通過詞匯的拼接展示隱喻與意向。如果機器能夠經過比對和學習使自己輸出的內容符合文學邏輯,那很有可能讓人感受到文化習慣中文字組合本身帶來的美感。從受眾的角度出發(fā),我們是否并不需要知道作品的作者和創(chuàng)作過程,也能在擺在面前的智能作品中感受到氤氳的意蘊呢?
四、受眾感知下智能作品的情緒表達
事實上,機器詩歌總是展現(xiàn)出大膽的想象和跳躍,并用意象的碰撞描繪出獨特的圖景。在“少女詩人小冰”的網頁上,展示著一首刊登在2017年12月16日的《華西都市報》上的詩:人們在廣場上游戲/太陽不嫌疲倦/我再三踟躕/想象卻皺起了眉/她飛進天空的樹影/便迷路在人群里了/那是夢的翅膀/正如舊時的安適/……用一天經歷一世的歡喜。落款是小冰。當使用者在交互界面上傳了一張照片,并在提示文字中輸入“我和喜歡的人”,小冰在10秒內生成了3篇詩,其中一首寫道:園子里幸福的人們的勇氣/有如夢的甜蜜的時候/有一個親人的眼鏡/是昨夜夢里的光景一樣/淚痕畢竟戰(zhàn)勝了人們的喜意/溫情的遼遠的世界上/我將到另一新奇的世界去/詩人的靈魂將自由翱翔于碧落……這兩首“詩”確實讓人感受到了所描繪畫面的意蘊和安寧。
可以看到,哪怕對于機器來說,外部世界語義是完全喪失的,但仍然展現(xiàn)出獨特的韻律、詩意等文學特征。如今,藝術領域的討論大多從作者出發(fā),很少站在觀看者的視角加以討論,我們總是以機器人因為沒有自主意識來指責其生成的作品難以讓人們產生情感共鳴,但是,又是否有切實證據(jù)證明產生情感共鳴必須需要寫作者有自由意識?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有賴于觀看者的情感投射,是通過解讀氤氳出創(chuàng)作者的文化和思考。但是藝術內容本身的詞句、點線與情感不是直接對應的,往往會有大量留白和想象空間,需要文化、體驗等填補。如果機器能夠經過比對和學習使自己輸出的內容符合文學邏輯,那很有可能能讓人感受到文化習慣中文字組合本身帶來的美感。這樣“無心靈”卻讓人為之感動的詩歌向我們提出了嚴峻的問題:人工智能能否創(chuàng)造出具有情緒的藝術?智能作品能否算作“創(chuàng)作”?我們又該如何保障人類藝術的主體性與價值?
五、追問與反思
人工智能勾畫出人類不曾幻想過的無限可能性,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對人們的身體、認知進行了史無前例的改變。我們似乎有些狂妄地認為,AI可以打敗李世石和柯潔,但如果它不能對莫扎特和貝多芬感到興奮,它就不可能理解一段音樂和讀懂一首詩歌。但是,如果智能作品在受眾的感官認知中與自然作品差異逐漸縮小,人類作者還能否孤芳自賞,作者的主體性乃至人類的主體性該如何保障?
相比如何使機器寫作滿足我們當下的需求,也許更值得探討的,是我們人類能接受技術發(fā)展至哪一步,是出于節(jié)約重復性勞動力的目的讓其進行人力資源的替代,還是賦予其“文人雅士”的桂冠,讓它們的“精確美學”進入人們自由自在的精神世界?我們究竟是否需要人工智能為人類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繪畫,而技術究竟是基于人們的需求發(fā)展,還是始于工程師對技術能力邊界的好奇,或是被資本天然的擴張性所劫持?
如王利民所述,藝術早已不再是媒體的更新,而是對藝術和藝術生產的語境的再現(xiàn),是文化和政治語言學的同類[8]。討論一件藝術作品的意義,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討論該作品所復制的特定文化和政治身份,以及與之相關的文化和政治生態(tài)與語境。在技術、社會和藝術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的語境下,對智能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與邊界的探討,一定程度上具有了人工智能快速發(fā)展的時代下人類社會未來方向探討和人類內心世界構建的意義。
歸根到底,研究機器就是研究人類自身。探尋智能作品的邊界也是在反思如今作家、藝術家的核心能力何在,是反問市場是否能追捧下里巴人的同時接納陽春白雪,是質問讀者、觀賞者究竟還剩下多少區(qū)分藝術作品好壞的感知能力和愿意為之付出深度思考的腦力和時間?再往下追問,便是探尋藝術作品中那連接作家與觀眾的“靈暈”究竟從何而來,是什么構成了意境、韻味和高貴的精神世界,這樣一個充滿想象的世界是否只有人類才能踏足?而人類又曾是憑借什么宣稱自己占有這一世界?
六、結語
從“隨機文本”到“小冰”“小封”或是元宇宙虛擬人,人們試圖賦予機器以人的邏輯、智慧,乃至情感和思維能力,訓練他們感知、創(chuàng)作,用作品構建出近似于人的文學世界,而這些,是否是構成“心靈”的要素?塞爾曾提出,任何計算機程序自身都不足以使一個系統(tǒng)具有心靈。那又是什么構成人類獨一無二的“心靈”?當機器具有深度學習和思考的能力,當人們愈發(fā)被電子產品所劫持而忽視自然和世間大美,那個區(qū)別人與機器的核心要素又該是什么?比起機器是否能夠具有“有意識創(chuàng)作”的能力而言,更值得人們擔心的是,習慣于使用機器和在日常生活方面順應機器邏輯的人們,是否還具備與人類作品心靈共振的欣賞能力,是否還擁有我們高高在上批判機器寫作的那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而這些問題的回答,亦將是“機器創(chuàng)作邊界”答案的重要參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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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利民.人工智能時代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觀價值[C]//第五屆國際藝術、設計與當代教育會議論文集,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