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末代皇帝溥儀

末代皇帝是個淘氣包

作為中國王朝歷史上最后一位皇帝，溥儀的一生經歷頗具傳奇性。愛新覺羅·溥儀（1906—1967），字曜之，號浩然。清朝末代皇帝，年號宣統，史稱清廢帝，是道光帝旻寧的曾孫、醇賢親王奕譞之孫、攝政王載灃長子。1908年12月2日到1912年2月12日、1917年7月1日到1917年7月12日兩次在位稱帝。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溥儀于1912年2月12日被迫退位，清朝統治結束。“九一八”事變后，他在日本人控制下做了偽滿洲國的傀儡皇帝，年號康德，所以又稱“康德皇帝”。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兩天后的8月17日，溥儀在沈陽準備逃亡時被蘇聯紅軍俘虜，后被帶到蘇聯。1950年8月初回到中國，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改造。1959年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簽署的特赦令獲得特赦，后成為全國政協委員。

作為1919年新文化運動旗手，胡適是當時萬眾矚目的新派代表人物；而與他恰恰相反，末代皇帝溥儀代表的是落后的王朝極權統治。一新一舊的兩個人物，在新舊交替的時代開始了具有象征意義的交往。1922年5月17日《胡適日記》曾記載：“今天清室宣統帝打電話來，邀我明天去談談。我因為明天不得閑，改約陰歷五月初二日去看他。”胡適在日記里輕描淡寫，沒把宣統皇帝看得多重要。在溥儀看來，約請胡適也沒什么正經事，早一天晚一天無所謂，他只是聽家教先生總說北大教授胡適好生了得，國中有如此高人……他當然要見見，然后就像個淘氣包似的給胡適打了電話，甚至還帶點惡作劇心理——那年他十七歲，正是淘氣的年齡。中華民國早已創立，宣統皇帝雖已退位，但他還住在紫禁城里。

那時，電話剛傳入中國不久，卻沒人給皇帝溥儀裝電話。溥儀嘟囔多時才給裝了一部。剛裝電話的小皇帝總是好奇，一連好幾天電話一聲不響，淘氣的他坐不住了，拿起電話到處打，先給京劇名角段小樓打，開口一句“我是宣統”，把段小樓嚇得一哆嗦。小皇上在電話這頭聽到“咚”的一聲，也不知那邊是電話掉地上了還是段小樓跪在地上行禮，放聲大笑起來。又給一個叫“狗子”的雜技小丑打電話，這個狗子跟他可好了，狗子一來，小皇帝就關上殿門，兩個人玩兒瘋了。小皇帝想吃烤鴨，給東興樓飯館打電話，讓他們送一只烤鴨來。大廚不知這皇上真假，結果沒送來。小皇帝笑痛了肚子，拿著話筒不肯放下，可是接下來給誰打呢？想來想去他眼前一亮——打給大博士胡適。

胡適那天正好在家，本來家里電話都是由秘書接聽的，巧的是那天秘書外出，正好是他本人接的。小皇帝在電話中陰陽怪氣道：“你可是胡博士啊？好極了，猜猜我是誰？”胡適愣道：“您是誰啊，我怎么聽不出來？”對方忽然笑起來：“甭猜啦，我說了吧，我是宣統！”胡適大驚：“宣統？皇上？”溥儀說：“猜對啦，我是皇上，你說話我聽見了，我還不知道你長什么樣，有空到宮里來叫朕瞅瞅。”

胡適放下電話，像做夢一樣，有點不太相信，怕是哪個家伙搞惡作劇。胡適想了半天，給溥儀的洋家教莊士敦打了電話。莊士敦告訴他打電話的正是宣統皇帝。胡適沒有進過宮，連忙向對方打聽進宮的規矩，對方說：“他請你來的，你是新派人士，不必太拘禮，磕頭就免了，小皇上脾氣還好，沒事的，你來吧。”

后來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一書中這樣記載：

這次由于心血來潮決定的會見，只不過用了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我問了他白話文有什么用，他在外國到過什么地方，等等。最后為了聽聽他對我的恭維，故意表示我是不在乎什么優待不優待的，我很愿意多念書，像報紙上說的那樣，做個“有為的青年”。他果然大為稱贊，說：“皇上真是開明，皇上用功讀書，前途有望，前途有望！”我也不知道他說的前途指的是什么。他走了之后，我沒費心去想這些。沒想到王公大臣們，特別是師傅們，聽說我和這個“新人物”私自見了面，又像炸了油鍋似的在背地里吵鬧起來了。

二人會見引發軒然大波

會見當晚胡適回家在日記里這樣記錄：

今日因與宣統帝約了去見他，故未上課。十二時前，他派了一個太監，來我家接我。我們到了神武門前下車，先在門外一所護兵督察處小坐，他們通電話給里面，說某人到了。我在客室里坐時，見墻上掛著一幅南海招子庸的畫竹拓本。此畫極好，有一詩云：寫竹應師竹，何須似古人？心眼手如一，下筆自通神。

道光辛丑又三月，南海招子庸作于濰陽官舍

次日，胡適又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宣統與胡適》，發表在《努力周報》上：

陽歷五月十七日，清室宣統帝打電話來邀我進宮去談談，當時約定五月三十日（陰歷端午前一日）去看他。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個太監來我家接我……炕幾上還有康白情的《草兒》和亞東的《西游記》。我們談的大概都是文學的事，他問起康白情、俞平伯，還問及《詩》雜志。他說他很贊成白話，他做過舊詩，近來也試作新詩。我提起他近來親自出宮去看陳寶琛的事，并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事。此外我們還談了一些別的事，如他出洋留學等事。那一天最要緊的談話是他說的：“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位，還要靡費民國許多錢，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想辦一個皇室財產清理處。但這件事有許多人反對，因為我一獨立，有許多人就沒有依靠了。”我們談了二十多分鐘，我就告辭出來了。

小皇帝召見胡適的消息不但在宮中炸了鍋，在文化圈更是吵得沸沸揚揚，甚至出現多種傳聞，諸如“胡適為帝師”“胡適請求免跪拜”，一時間好不熱鬧。對于遺老們來說，胡適是“新新人類”，他們不能容忍皇上受到“污染”；對于身處共和體制下的“新新人類”來說，皇帝是封建的“糟粕”，他們不能容忍胡適前往拜見的奴性行為。兩方都恨不得在胡適頭上砍幾刀。而胡適只是臉紅脖子粗地辯解：

一個人去見一個人，本也沒有什么稀奇，清宮里這一位十七歲的少年，處境是很寂寞的，很可憐的，他在這寂寞之中想尋一個比較也可算是一個少年的人來談談，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料中國人腦盤里的帝王思想還不曾洗刷干凈，所以這一件本來很有人味兒的事，到了新聞記者的筆下，便成了一條怪詫的新聞了。自從這事發生以來，只有《晨報》的記載（我未見），聽說大致是不錯的。《京津時報》的評論是平允的。此外便都是猜謎的記載，輕薄的評論了。最可笑的是，到了最近半個月之內，還有人把這事當作一件“新聞”看，還捏造出“胡適為帝師”“胡適請求免跪拜”種種無根據的話。我沒有工夫去一一更正他們，只能把這事的真相寫出來，叫人家知道這是一件可以不必大驚小怪的事。

幾天后，胡適還在日記里為溥儀寫了一首詩：

咬不開，捶不碎的核兒，

關不住核兒里的一點生意。

百尺的宮墻，

千年的禮教，

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

詩歌一經發表，就有人推敲此詩不是寫給溥儀的，是寫給胡適的情人曹誠英的。可至少從字面上看，是寫給溥儀的，他十分同情這個少年，便萌生了拯救之心。當然他也清楚，這個少年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代表著舊的封建制度，就像他自己代表著新興的民主體制一樣。他去看溥儀也不是簡單地去看一個人，實際上是新舊兩種制度在特定時代的交會。但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溥儀確實可憐，胡適要去救他，他在等待時機。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

末代皇帝的“末日”來臨

時間來到1924年秋天，軍閥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這場政變給了溥儀最后一擊——在廢黜多年后被驅逐出宮。溥儀后來回憶說：

在這個時期，我的生活更加荒唐，干了不少自相矛盾的事。比如我一面責怪內務府開支太大，一面又揮霍無度。我從外國畫報上看到洋狗的照片，就叫內務府向國外買來，連同狗食也要由國外定購。狗生了病請獸醫，比給人治病用的錢還多。北京警察學校有位姓錢的獸醫，大概看準了我的性格，極力巴結，給我寫了好幾個關于養狗知識的奏折，于是得到了綠玉手串、金戒指、鼻煙壺等十件珍品的賞賜。我有時從報上看見什么新鮮玩藝，如四歲孩子能讀《孟子》，某人發現一只異樣的蜘蛛，就會叫進宮里看看，當然也要賞錢。我一下子喜歡上了石頭子兒，便有人買了各式各樣的石頭子兒送來，我都給以巨額賞賜。

我一面叫內務府裁人，把各司處從七百人裁到三百人，“御膳房”的二百廚師減到三十七個人，另一方面又叫他們添設做西餐的“番菜膳房”，這兩處膳房每月要開支一千三百多元。

關于我每年的開支數目，據我婚前一年（民國十年）內務府給我編造的那個被縮小了數字的材料，不算我的吃穿用度，不算內務府各處司的開銷，只算內務府的“交進”和“奉旨”支出的“恩賞”等款，共計年支八十七萬零五百九十七兩。這種昏天黑地的生活，一直到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五日，馮玉祥的國民軍把我驅逐出紫禁城，才起了變化。

溥儀說的是事實，表面上看是馮玉祥將他“請”出宮廷，實際上是封建皇帝這種伴隨著中古時代農耕社會衍生的極權體制，已經與現代文明不匹配，它走向崩潰是必然的。溥儀對“北京政變”看得很清楚，馮玉祥于1924年10月22日午夜進入北京，從城北的安定門進城。部隊不費一槍一彈就包圍了總統府，迫使直系軍閥控制的北京政府下令停戰，并解除吳佩孚的職務，監禁總統曹錕。馮玉祥的部下——北京警備司令鹿鐘麟率部荷槍實彈地進入紫禁城，奉馮玉祥之命驅逐溥儀。整個過程僅兩個多小時。下午4點10分，鹿鐘麟將優待條件大肆修改后，脅迫溥儀及其后妃親屬離開故宮。

溥儀對那天記憶猶新。1924年11月5日上午9點多，溥儀正和皇后婉容在儲秀宮吃水果，內務府大臣們突然踉踉蹌蹌跑進來，為首的馬佳·紹英拿著一紙公文，氣喘吁吁地說：“皇上……馮玉祥派了軍隊來了！李鴻藻的后人李石曾，說民國政府要廢止優待條件，拿來這個叫簽字……”溥儀一下子跳起來，剛咬的蘋果滾到地上。他奪過公文，只見上面寫著：

大總統指令

派鹿鐘麟、張璧交涉清室優待條件修正事宜，此令。

中華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修正清室優待條件：

今因大清皇帝欲貫徹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違反民國之各種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將清室優待條件修正如左：

第一條：大清宣統帝即日起永遠廢除皇帝尊號，與中華民國國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權利。

第二條：自本條件修正后，民國政府每年補助清室家用五十萬元，并特支出二百萬元開辦北京貧民工廠，盡先收容旗籍貧民。

第三條：清室應按照原優待條件第三條，即日移出官禁，以后得自由選擇住居，但民國政府仍負保護責任。

第四條：清室之宗廟陵寢永遠奉祀，由民國酌設衛兵妥為保護。

第五條：清室私產歸清室完全享有，民國政府當為特別保護，其一切公產應歸民國政府所有。

中華民國十三年十一月

馬佳·紹英說：“他們說限三小時內全部搬出去！”溥儀急了：“那怎么辦？我的財產呢？太妃呢？”他急得團團轉：“快打電話找莊師傅！”有人在一旁說：“電話線斷了！”溥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馬佳·紹英出去片刻又回來，臉色比剛才更難看：“鹿鐘麟催了，說再限二十分鐘，不然的話……就要開炮了……”一聽這話，宮女們嚇得花容失色。溥儀的岳父榮源跑到御花園東鉆西藏，找了個躲炮彈的地方不肯出來。溥儀看見王公大臣都嚇成這副模樣，只好答應鹿鐘麟的要求。這時鹿鐘麟帶著二十名持手槍的士兵進來，給溥儀準備了五輛汽車。鹿鐘麟坐頭輛，溥儀坐第二輛，婉容和文繡、馬佳·紹英等人依次上了后面的車。車隊駛出紫禁城，婉容突然啼哭起來，她的哭聲引發了宮女們的共鳴，車里哭聲一片。溥儀也非常傷感，他將腦袋探出車窗，回頭眺望紫禁城：那個規模宏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上空，懸掛著一顆落日。落日正緩緩沉沒在晚霞中，血紅色的晚照像一個巨大的流血的傷口，宣告著這個王朝最后的崩潰。

胡適的辯護不了了之

溥儀被趕出紫禁城，《大清皇帝辭位之后優待之條件》（下稱《條件》）遭到單方面廢除，全國上下一片叫好。可是當初簽訂此《條件》的正是民國政府，溥儀和他的皇室成員及朝廷大臣按照《條件》被革除職位，但仍居住在紫禁城，且民國政府每年撥付白銀供皇宮開支。

一國政府的協約朝令夕改，形同廢紙，且完全是單方面決定，不與對方協商，這讓胡適無法接受。他從報上得到溥儀被驅逐出紫禁城的消息后立刻致信中華民國政府表示抗議，認為這是“民國史上一件最不名譽的事”。幾個沒文化的軍閥憑著粗暴武力，就把手無寸鐵的老老小小，還有個白面書生的皇帝趕出宮去，盡管是打著正義的名頭，但當時是簽訂了協議的，清宮放下武器，然后民國政府給清宮相應的優惠待遇。而在條約雙方沒有協商解除的情況下，使用武力把皇帝趕出紫禁城，這在胡適看來是不可理喻的。政府首先要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如果不遵守，那么普通公民就更沒有義務遵守。更何況根據1914年中華民國頒布的《國幣條例》，全國已推行貨幣制度改革，將法定貨幣統一改成銀圓，民國政府單方面將本應支付給清王室的每年四百萬兩白銀更改成了四百萬銀圓。從字面上看不過一字之差，但實際出入很大。通過貨幣制度改革，四百萬兩白銀折換成銀圓就變成了二百六十萬兩白銀，袁世凱僅通過白銀改銀圓這一手法，就將本應支付給清室的優待費砍掉一大截，直接減少了三分之一。想當初隆裕太后辛辛苦苦地將清室優待費從三百萬兩白銀講到四百萬兩白銀，這一下就被打回了原形。

事情到此還不算結束，由于清朝滅亡后全國各地督撫擁兵自重，將各省財稅紛紛截留，不再上繳中央，北洋政府能夠征稅的只有直隸、山東、河南幾個省而已，因此導致中央財政極為困難。在馮玉祥的指使下，總理黃郛召開臨時內閣會議，以大總統的名義頒布了《修正清室優待條件》，不但廢除皇帝尊號，還將清室補助直接降為每年五十萬元。

胡適實在看不下去了，但他為溥儀的辯護又一次引來全國知識界的炮轟：“一個新文化的領袖、新思想的代表，竟然發表這種論調，真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我們根本上認為中華民國國土以內，絕對不應有一個皇帝與中華民國同時存在，皇帝的名號不取消，就是中華民國沒有完全成立。”甚至有人提議將胡適趕出北京城。胡適馬上在《晨報》上發表文章說：“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系。條約可以修正，可以廢止，但堂堂的民國，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一件最不名譽的事。”

胡適的新派意義在于他尊崇契約精神，更何況是一屆民國政府。他對政府的抗議引來一片責難，當時也沒多少人理解契約的意義，胡適的抗議也沒有給溥儀的處境帶來絲毫改善，蒼白的辯護最終被淹沒。溥儀出宮后于1924年11月逃往東交民巷日本使館，次年2月又在日本人的保護下來到天津。再之后發生的事全國人民都耳熟能詳：溥儀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做了偽滿洲國傀儡皇帝，最終在新中國，他成為自食其力的公民。

（責任編輯/王蒙蒙）